甘宏大,生于1946年3月,湖南汨罗人,2012年开始发表作品,中短篇小说见《湖南文学》《青春文学》《岳阳文学》和多家知名网络文学平台。著有长篇小说《选择》《白水江之恋》《我想回家》《沸腾的山村》等。
早晨,方志还没有起床,一只喜鹊在他家门前的柏杨树上叫过不停,方志起来将门一开,它拍的一下便飞走了。
韩淑珍说:“志儿,我们家今天怕莫会有什么好事吧!你看喜鹊在叫呐。”
“嗯。”
方志应了一声,他在想,他们家能有什么喜事呢?一只喜鹊在树上叫几声,能将它当回事吗?它又不是预言家。
吃过早饭后,他踏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来到生产大队的办公室。进屋后,他拿起鸡毛帚子清扫着办公室桌上的灰尘。扫完了自己的,还得去扫何书记的。何书记和大队长的办公桌,实际上只是聋子的耳朵,一个摆相罢了。他们从来也没有在上面办过么哩公。但桌面上的灰尘照例还得天天帮他们清扫,否则的话桌上的灰尘不知会有多厚。
这时,外面响起了急促的自行车铃声,方志一听便知道这是乡邮递员来了。昨天没有来,他昨天跑的是东线,今天是应该来了。方志放下手中的鸡毛帚子,来到大门口,从邮递员手中接过这两天的报纸。
邮递员说:“这里还有一封挂号信,你必须签收下。”
邮递员说完便从邮件袋里取出一封牛皮纸信封的信,方志接过一看,啊!是曾静茜的。信封下面落款是:江滨师范大学。方志将信封在嘴边吻了一下,举起信封在原地转了起来,口中不断地喊着:“啊,考取了!”
邮递员见方志这般高兴的样子,便说,“方会计,这是你的么哩人?值得你这样高。”
“不是我的么哩人。”方志这时是觉得有些失态了,忙说,“是我们生产队的一名知青。”
“啊。”邮递员说着将签收夹递过去,说,“来呀,你还没有签收的啦。”
方志签完字,等邮递员走了后,他跨上他的破自行车飞也似的向家里跑去。
九月初的太阳,还是火辣火辣的。生产队的社员们都在田地里给晚稻禾苗中耕除草,每个人都是弯着腰一双手不停地在水田里抓扯那些抡吸禾苗养料的杂草。粗壮的禾苗叶子将社员们的手臂割划出一道道红色的伤痕,他们不管手臂的疼痛,情愿让禾苗的叶子任意在手臂上磨擦,也舍不得衣服的袖筒被禾苗磨破。他们个个都高卷着袖筒,任凭禾苗的叶子在手臂上割划。弯着腰,任凭太阳在汗得湿淋淋的衣背上照晒。
曾静茜却有点与众不同,她没有高挽袖筒,让汗,泥与水跟着袖筒一起绕在手臂上,挡住了禾苗叶子的侵袭。她的裤筒也没有像社员们那样高高卷起,让满是泥水的裤子裹着那两条修长的腿,在禾苗中、泥水里荡。背朝着天、朝着太阳,背上的衣服没有一根干纱,湿淋淋地贴在她那瘦削的背脊上。汗水沿着面颊,顺着眉毛一串一串地往下淌。曾静茜确实有点受不了,她直起腰用湿漉漉的手臂往脸上抹了抹。一阵南风吹来,将她头上的草帽吹跑了,落在了离她几步远的绿油油的禾苗上。当她正要去捡草帽时,方志老远就放声大喊:“小曾!曾静茜!通知书来了。”
方志当着全队的社员面,他还是不敢叫“静茜”。
曾静茜在大庭广众的面前,她也不在乎方志对她的称呼。听到方志的叫喊,她没作任何反应。叉开着双腿立在绿色的禾苗中,侧着脸望着方志一路跑来。通知书的到来,是预料之中的事,她并不觉得惊奇,更不激动,也不高兴。因为通知书的到来,就意谓着她将要离开这一大片绿色的土地,离开这里善良的人们,离开慈祥可敬的大婶,离开朝朝暮暮藏在心里深处的他。她一手叉着腰,一手轻轻捶打着酸痛的腰部。她没捡草帽,也没有挪动浸泡在泥水里的脚,只呆呆地立在水田里。
在稻田里劳作的人们,听到方志的叫喊,一个个都直起腰,抬起头望着手中举着信封跑过来的方志。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什么通知书,他们一时还摸不着头脑。方志是一时的疏忽,还是处于激动,没有将话讲清楚。如果方志是讲“大学录取通知书”的话,他们也不至于产生惊疑。
徐老队长在巡视稻田里的水,听到方志的喊叫声,也走过来,放下肩上的锄头,将锄头把支撑在自己的一只夹窝中,说:“方志,什么事?”
方志高兴地说:“小曾,曾静茜考取了大学,来录取通知书了。”
“啊,那好哇!”老队长说,“我早就知道小曾是会考取大学的,这下好了,我们生产队也出了一个大学生。”
劳作的人们都从泥水里爬了上来,一窝蜂似的围住了方志,抡着要看他手中的东西。
“不要抢了,莫搞坏了,人家要凭这还个到大学去报到的。”方志高声说。
社员们都从稻田中上来了,而曾静茜却还立在绿色的禾苗中没有动。人们都在高兴地议论着,她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徐老队长见曾静茜还站在田中没有动,便朝她喊道:“小曾,快上来吧,考取了大学还不快上来。”
曾静茜听了队长的喊声后,这才向前迈了几步,捡起那顶被风吹落了的仰卧在禾苗上的草帽,拖着疲倦的双腿,向方志身边走来。
“小曾,今天是九月三号了,八号就要报到了,你赶快回去作准备吧。”方志说着将大学录取通知书向曾静茜递过去。
“有什么好准备的。”曾静茜将手在自己的衣服上抹了抹,接着方志递过来的信封,不急不慢地说。
“好了,”徐队长高兴地说,“从现在起,小曾就不是我们生产队的社员了。”
“我怎么不是你们生产队的社员呢?” 曾静茜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说,“我永远是你们生产队的社员。”
曾静茜说后用一种渴望的眼神望着方志,希望他此时能帮自己说点什么。
而方志却避开了曾静茜投过来的目光,退出了围观的人群。刚才那股满腔的高兴劲,一下子全然没有了。他低着头悄悄地离开了喧闹的人们,迈着沉重的步伐推着自行车向大队部走去。让曾静茜去报考大学,他的心就是矛盾的,他的心始终是处在十字路口,很难左右。当他看到曾静茜在农村受苦受累,他的心绞痛着,恨自已没有能耐帮她脱离苦境。所以一再劝她去考大学,靠自己的能力去换取新的生活。今天,当大学录取通知书送到了曾静茜的手里,真的要从这里,从他的身边走出去,他的心又在绞痛着。他绝不是嫉妒她,他只觉得自己的心里空荡了,空虚了,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他从来没有和女人有过多的接触,而这两年和曾静茜在一起,他确实找到了感觉。和曾静茜有共同的语言,曾静茜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无不影响着自己。无不牵制着他。哪怕是曾静茜打一个喷嚏,他的心也要咯噔一下。如今她真的要走了,要离开自己了,他的心能不空荡吗?他的心能不空虚吗?
大队部啊,这间孤立在七眼塘坪上的大队部,是他——方志的营寨,他的命运已拴在了这间房子里了,他暂时无法摆脱。
方志在生产大队的办公室里糊乱地翻着报纸,报上的新闻也好,评论也好,所有文章他都无法看得下去。于是他又在纸上糊乱地写呀画呀,任他怎么样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中午也没有回家去吃饭,也不知道饿。一天就像一年那么久的难熬。好不容易待到傍晚,他才无精打彩地回到家里。一进屋,母亲就说开了:“志儿,你知道吗?小曾考取大学了,来通知了。我看你们只怕是会没有缘份了。”
方志没有回娘的话。
“孩子,怎么啦?”韩淑珍见儿子不高兴的样子,惊慌地说,“在外面没受么子气吧?中饭也没回来吃。”
“你放心,我在外面能受么哩气呢?不会的。”
方志知道自己不应该在娘的面前露出情绪来,马上振作起来。
“没受气,这又是怎么啦?蛮不高兴的样子。”
做母亲的,只要儿子有一点点异常,她马上就觉察到了。但她怎能知道儿子此时的心情呢。自己对曾静茜真的考上了大学都有顾虑,难道儿子就没有吗?做娘的在这点上看来是疏忽了。
方志望了望娘,挺起胸脯说:“妈,你看我这不是挺好的吗。”
“没有事就好。”韩淑珍转忧为安,说,“你去叫小曾下来吃饭吧。我中午就没有让她自己做饭了,她明天就要走,让她和我们在一块还吃一两餐饭吧。”
方志听娘吩咐后,走到地坪上挺起胸将双手弯起来连续做了几下扩胸的动作。刚才在娘的面前险些露了馅,现在他再也不能让曾静茜看出他的情绪上的的波动。曾静茜考大学,是他一再怂恿的。当曾静茜真的考上了大学,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他的心里能放得下这份感情吗?
方志走进曾静茜的屋,他又重新做了一次扩胸动作,并轻轻地咳了一声,小声的喊了起来:“静茜,我妈叫你下去吃饭。”
曾静茜在自己的房子里收拾东西,见到方志在叫她,便从内间房子里走出来,说:“又要我去吃饭呀。”
方志将手伸过去,曾静茜也毫不犹豫将手伸了过来,两个人手拉手慢慢地从上屋往下屋方志的家里走去,他们谁也没有说话,默默地走着。
韩淑珍早已将饭菜弄上了桌。桌上除了一碟蕹菜和一小碟鲜辣椒之外,还有另一只碗里盛着三个荷包蛋。今天的晚饭,方志娘没有放杂娘,全是白米饭。
曾静茜站在桌边僵住了。她觉得今天大婶的晚饭格外的特别。现在每个人每月生产队只发放了二十斤稻谷,主要靠吃红薯。今晚的一餐饭要吃掉大婶多少餐主粮啊!
韩淑珍见曾静茜站在桌边望着桌上的饭菜没有坐下来,连忙说:“小曾,快坐下来吃饭噻。”
“大婶,你煮饭又不放茴坨,你看这……”曾静茜确实觉得有点过意不出。
“没事,没事咧。茴坨我们以后再吃噻。”韩淑珍笑嘻嘻地说,“孩子,你马上就要去读大学,以后只怕没有机会吃大婶的饭了。”
“怎么说没有机会了呢?大学毕业后我还是要回来的。更何况还有寒暑假,您怎不会不欢迎我回来吧?”曾静茜坐下来拿起碗,深情地望着方志母子说。
“欢迎,欢迎。我是巴不得你常回来看看。”
韩淑珍说着将一个黄橙橙的荷包蛋夹到曾静茜的饭碗里。然后又夹一个放在自己儿子的饭碗里。曾静茜望了一下方志,将碗里剩下的唯一的一个蛋夹着送给了方志娘。
韩淑珍将蛋退了回去,强行按放在曾静茜的碗里,说:“孩子,这个蛋你一定要替我大婶吃下去,这是我特意为你煎的。”
“你看,我有一个哒。”曾静茜也用筷子夹着往外挪,说,“我怎好一个人吃两个呢”
“小曾。”方志当着他娘的面仍然叫起了小曾,“你就吃了算啦,这也是我娘的一番心意。”
“这,我怎么好意思吃咧,她自己又不吃。”曾静茜满副尴尬相。
为了一个蛋,大家争执了很久。最后,曾静茜无奈,只好领下了大婶的情意。
吃完饭,曾静茜站起身来语气深沉地说:“大婶,我准备明天就回城里去了,今晚的碗筷就让我来洗吧,也算是这三年来,您给我的恩情的一次小小的回报吧。”
“快不要咯样讲,孩子,大婶曾经说过,不图什么回报,只要你们年轻人好就行了。”
韩淑珍说这话时,心里不知有几多的酸痛,老泪在眼眶里滚动,强忍着没让它掉下来。她将曾静茜按坐椅子上,说:“要你洗么子碗啰,等会我自己来洗。你再坐会噻,我去倒杯茶给你喝。”
曾静茜双手接过方志娘递过来的茶,放在桌子上,站起身来又要去帮大婶洗碗筷。
韩淑珍再一次拦住了曾静茜,说:“万一你坐不住,小曾,你就去收拾一下东西。志儿,你也去,去帮小曾收拾一下行李,她明天就要走了。”
韩淑珍是有意要让自己的儿子去多陪一陪曾静茜。
曾静茜低着头边往外面走边说:“大婶,我一定还会回来的。”
“好啦,我欢迎你回来啦。”韩淑珍目送着曾静茜走出去。
方志也跟着曾静茜走了出来,走进了曾静茜的小屋。
现在,也正是掌灯时分,方志顺手拿起放在桌子上的小火柴,点亮了煤油灯。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在煤油灯下,曾静茜扳弄着自己的手指头,说不出话来。
方志不时望着煤油灯出神,不时又望着曾静茜。良久,他终于咳了一声,总算将这寂静的房间、凝固了的空气打破,他说:“静茜,你考取了大学,是我盼望了很久的事。今天,总算一块石头落地了,你要安心地去学习。”
曾静茜深情地望着方志,脸上没有半点笑意,她深沉地说:“你真的盼望了很久吗?”
方志只呆呆地望着曾静茜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曾静茜见方志没有支声,她又接着说:“你的心,我当然知道,你担心我,怕我在农村受苦。可是,我的心你知道吗?你知道我现在的心好受吗?”
方志双手支放在桌面上,手掌托着脸颊,仍然没有说话。他怎么不知道曾静茜此时的心呢,他自己的心好受吗?他不能言说,不能流露出来。为了不影的曾静茜,不给她火上加油,自己只能哭脸当做笑脸。
“说真的,当初我真的不该信你的,迈出了这一步。”
“既然迈出了第一步,就要继续走下去,再也不能回头了。”方志的双手仍然捧着脸颊没有放下来,但开始说话了。
“谁说没有回头的了呢?当然迈出了第一步我会走下去的。四年后,我还得回来,你一定要相信我,也一定要等我,等我回来!”
曾静茜说话的声音不大,但语气是坚定的。
方志的手从脸上放下来了,他出奇地望着曾静茜,又没有说话了。
曾静茜迎着方志的眼光,见他没有说话,于是她又继续说:“四年,不算短,但也并不是那么长。四年后,我回到这里来教书。你做你的会计,我教我的书,咱俩的工作互不相干,但我们可以在一起。这样的话,你的娘总算没有白痛我一场。”
“说实在的,我是巴不得你能回来。”方志说话时他的眼睛没有离开过曾静茜,“怎么说呢?我倒无所谓,我是等得起的。”
曾静茜见方志说这样的话,她的心里是既生气,又觉得可笑,她有点激动地说:“只要你能等,难道我不能等吗?来,我们拉钩。谁不拉钩是小狗,谁不等也是小狗。”曾静茜说完将手伸了过去。
“拉钩就拉钩吧。”方志也把手伸了过去,俩人的两只小手指紧紧地钩在一起。同时,他们俩人也会心地笑了。
“静茜……”
方志刚开口,曾静茜便打断了他的话,他们拉了钩,打消了曾静茜的顾虑,她有点兴奋地说:“好了,你现在什么话也不要再说了,临走前你总要送我一点东西吧。这样我才能安心地离开这里,安心地读完四年大学。”
“送点东西给你?” 方志觉得有点奇怪起来。就凭这几年的直觉,曾静茜不是乱张口找人要东西的人,她不是这样的人,她不是这样的性格。
“是的。”曾静茜用肯定的语气说。
“你要什么东西呢?只要我有的,不,哪怕我就去买,我也一定相送。”方志诚恳地说。
“我不要你买,是属于你自己的。”曾静茜没有笑,非常认真地说,“还常带在身上的。”
“还常带在身上?”方志本能地摸了摸自己的衣服只袋,现在是初秋时季,白天非常燥热,晚上虽则凉爽了点,但还只能穿着单衣单裤,衣服没有多少口袋,口袋里能藏什么呢?方志确实不知所然。
“是带在身上的。”曾静茜的脸有点微红,但语气还是那样的肯定。
“真的?”方志惊凝地望着曾静茜说。
“是真的。”曾静茜说完将头伸过放在桌中间的煤油灯,闭着双眼,则起脸面,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颊,说:“送给我吧!”
曾静茜这突然地举动,方志有点慌了神。说真的他是多么地渴望着这一刻啊。但是,他始终觉得没有机会,也许机会还不够成熟,也不能过于冲动。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刻,今天却来得这么突然。他的心跳得厉害,他呆呆地望着曾静茜半天也没有作出反应。
在这个时候,采用这样的举动合适吗?方志在心里运神着。
方志呆呆地望着曾静茜,没有举动。
曾静茜见方志没有动静,再次在自己的脸上指了指。
好吧,就让这美妙的一刻,留在各自的心里吧,让它永远地深藏在各自的心底深处吧。
方志再不犹豫了,他将自己的炽热的嘴唇慢慢地从桌中移过去、移过去。
可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脚步声,随之便听到了徐老队长的说话声:“小曾在家吗?”
曾静茜和方志同时吃了一惊,两颗互相伸过来的头不约而同地马上缩了回去。曾静茜拉了拉自己的衣服,连忙站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在屋里咧,进来啰。”
徐队长,素梅和她的爱人小陈,还有生产队的几个男女社员,一伙人拥进了曾静茜的小屋。
素梅一进屋,也没有与自家堂哥方志打招呼,就跑过去抱住曾静茜的脖子,高兴地说:“恭喜你呀,我的小曾姐姐。”接着又伏在曾静茜的耳边悄悄地说,“你走了,我家志哥怎么办啦?”
“他答应了要等我的。”曾静茜也是悄悄地说。
方志也站起身来让座,少了凳就指着原先小李小蒋他们俩人睡过的床铺说:“这里也可以坐,我来抹一抹灰。”
“恭喜你呀,小曾,考取了大学,也是为我们生产队增了光。我们生产队没有么哩东西相送,真不太好意思。我们只买了-个陶瓷脸盆,一个开水瓶送给你,小意思,莫嫌少。”徐队长作古正经地说。
曾静茜的脸红了,她说:“队长,您太客气了,我受之有愧。我来这里后,给您和生产队添了不少的麻烦,同时也得到了您和社员们很多的关怀和照顾。今天,在这里我向大家说一声谢谢了。” 曾静茜说完,向在坐的人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说呀,小曾真要谢的话,就要谢素梅和方志他们母子,大家说是不是呀。”徐老队长说。
在场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说:“那是的”
曾静茜用眼睛瞟了一下方志,说:“他们是应该谢,你们也应该谢,只可惜我没有什么东西来感谢大家。现在,请各位宽坐一会我来烧点开水,还有点炒熟了的黄豆子,姜也有现成的,就让我为大家还来泡一次茶吧,也算是表表谢意。”
“那也好,让我们还喝一次小曾的茶。”老队长说,“女同志去帮忙烧开水,我们今晚就在小曾的屋里开个欢送会,欢送我们的小曾同志明天去上大学。”
于是乎,大家刷的刷锅,烧的烧火,一直处于寂静状态的曾静茜小屋,今天晚上可热闹了。
正在这时,外面一道雪白的手电筒的光柱从门口射了进来。屋内的人们一齐往门口外望去,只见邻队的秦媛穿着件雪白的短袖衬衫、和一条也是白色的裤子,脚上蹬了双白色的塑料凉鞋,兴致勃勃地从外面走了进来,说:“唉呀,今晚这里蛮热闹哒,我也来凑个数。听说小曾考取了大学,我来给她道喜。”
曾静茜见了秦嫒来了,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个秦嫒始终是横在自己和方志之间的一道坎,自己越过这道坎是没有问题的,方志呢?他能越过来吗?方志刚才不是已与自己拉了钩、表了态吗?想到这里,曾静茜的心里会意地笑了。她马上回过神来连忙说:“ 谢谢,谢谢!坐啰、坐啰。”
“往哪里坐?”素梅笑着说,“我们都是站着的,秦媛,对不起,你虽然是客,没办法,也得和我们一样站着。”
“没关系。”秦媛说,“你比我要远得多,你才是客咧。”秦媛说完抬起眼睛向着方志问,“方志,你说是吗?”
“出门三步就为客,大家都是客。”方志笑着说,“坐着的是客,站着的也是客。”
在这以前,方志的心情确实有点不太舒服。刚才,眼看他将第一次尝试爱的体验,却被前来为曾静茜送行的人们给搅黄了,更给他不愉快的心情加上了一层阴影。现在随着大伙的喧闹,他的心情逐渐恢复了平常,也融进了这欢乐的气氛中。
欢乐嬉笑的人们,将曾静茜的小屋吵得热热闹闹。喝完茶后,人们开始陆陆续续离开了这间小屋。
方志也不得不随着大伙一块走了出去,跨过门槛又回过头来望了望站在门口的曾静茜。
曾静茜站在门口目送大家,也目送着方志。
人们都离去了,屋子里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曾静茜倚靠在门框边,望着野外。这三年来,她倚靠着门框站着不知有多少次。或白天,或夜晚,傍门而立,望着旷野。现在难道是最后一次吗?
今晚没有月亮,只有满天的星星,旷野里什么也看不清,就连前面那一大档子山脉,也只能隐约看到一点轮廓。大山的那边,是生她育她的省会城市。城市里的父母在盼望着她的归来,城市也在招唤着她。她就这样离开?她走得安然吗?她走得彻底吗?
微微的夜南风吹来,有些丝丝凉意,曾静茜打了一个寒颤。
外面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曾静茜站了片刻,只得回转身来将门关好,并拿把椅子将门撑了又撑,这才安心回到自己的卧室。她站在房子的中间,周围望了又望,房子里空洞洞的,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她可以带走的。她放下蚊账,将蚊账内的蚊子用扇子赶跑后,便钻进了蚊账内。躺下后不久又坐了起来,双手抱着弯曲的脚,让下巴搁在膝盖上。煤油灯在闪着光亮。她今晚没有将油灯拧熄,反正明天就要走了,就让灯盏内的煤油燃烧着吧。
这盏油灯,这间小屋伴随着曾静茜度过了三年多的时间。在这三年多的时间里,曾静茜日晒过,雨淋过,风吹过,她熬过霜雪,受过冰寒,她饿过肚子,也干渴过喉舌,不知流过多少汗,也流过血流过泪,磨破了肩头也磨破了手掌。今天,当将要结束这一切的时候,她的心情是非常复杂的。
曾静茜离开这里,最放心不下的是方志。
在这三年多的时间里,如果没有遇上方志,如果这个生产队没有方志这个人,她也许会像余芸她们那样,变着法子早回城里去了。可以说在这三年多的时间里,方志是她精神上的支柱,生活上的后盾。尤其是看到方志穿着她编织的那件纱背心时,她的心里有一种特别的满足感。
曾静茜从枕头旁边摸出方志这给她的手电简,紧紧地贴在脸上,
这支手电筒虽不算是什么信物,但它都超过了信物的份量。她抱着手电筒伸直腿躺了下来,下意识让自己睡着,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今晚,方志对她的承诺,她自己的要求,方志的举动,曾静茜回味着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她的心七上八下,说不出所然,心里似堵了一块石头,沉重,非常沉重。。
迷迷糊糊,曾静茜听到有人在叫她。她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坐起身来,啊,天亮了。什么时候睡觉的,她搞不清。外面又在轻轻地喊着她的名字,她听出声音来了,是方志在叫她,同时也响起了轻轻地敲门声。
曾静茜在床上应道:“来了,来了”。
“静茜,你今天不是要走吗?”方志又在轻声地说,“我妈已准备好了面条,叫你去吃。”
曾静茜开开了门,方志还站在门外没有走,接着说:“我已与小陈说好了,叫他用手扶拖拉机送你去火车站。”
“不,我不要手扶拖拉机送,我要你自己用自行车送。”
曾静茜深情地望着方志说着,她的语气中深藏着一个女人在男人面前特定的撒娇意气。
“那你的行李怎么办?”方志还站在门外没有动,说。
“我不是早说过了吗?我的行李不带走,留在这里。”曾静茜这时的语气没有娇气,坚定地说,“再说长沙家里什么东西都有,不需要我带。”曾静茜走出门来,双手推着方志的后背,继续说,“你骑自行车去小陈的家,叫他不要开拖拉机过来,我不要他送。你去啊,你快去啊!”
曾静茜的声音有几分颤抖,方志听了心里酸酸的。他也知道曾静茜不要拖拉机相送的意图。
方志没有法子,只好依了曾静茜……
早饭后,生产队里大部份男女社员都出来了,都来给曾静茜送行。
曾静茜一一和社员握手告别,最后,她走到方志娘的身边,抱住韩淑珍的肩头,伏在上面哭了起来。
韩淑珍的眼泪也止不住地往外流,声音颤抖着说:“孩子,去读书是件好事,是件大事,我大婶高兴着嘞,在学校好好读书……” 方志娘说着有点泣不成声了,“寒暑假你一定要来玩啦。”
此时,方志的心无比酸痛,他无法面对这一切,面对这种场面,他的眼泪在眼眶里打滚,作为男人,他强忍着眼泪没有让它掉下来。
他只得推着自行车慢慢地往前走去。
素梅也从婆家赶来了,她抱住曾静茜,眼泪一串一串往下掉,说:“小曾啊,你一定要常回来看看我们,你不能忘记我,不能忘记我们生产队的社员们,更不能忘记我的大婶和我家志哥。”
三人抱在一起,泪水在不停地淌着。曾静茜什么话也没有说,她现在还能说得出什么话来呢?只能用哗哗的眼泪,只能用带有真正感情的眼泪来作回答。
徐老队长走了过来,说:“好了,好了,人家小曾要去赶火车了。”说罢拍了拍曾静茜和素梅的肩膀。
曾静茜不得不慢慢地松开了手,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在素梅的挽拌下,一边向地坪里的人们点头告别一边往公路上走去。
韩淑珍撩起自己的衣角抹着眼睛,站在地坪里望着曾静茜,目送着她的离去。
曾静茜边走边用手擦着眼泪,还时不时回过头来望地坪里的人们,望一望为她流泪的大婶。
方志已走出了老远,见素梅与曾静茜手挽着手走上了公路,这才停下来等她们。
她们俩慢慢地一步一步在公路上走着,在说什么方志听不见。他抬手看了一下手表,说:“喂,时间不早了哩。”
听到了方志的喊声,曾静茜和素梅互相抱了抱,然后,曾静茜三两步赶上方志,坐上了方志的自行车的后架。
坐在自行车后架的曾静茜,向呆呆的站在路旁的素梅不停地招着手。
自行车驮着两个青年人,在凹凸不平的鹅卵石公路上颠簸,挂在自行车前面的装了衣服的袋子在不停地跳动。
曾静茜坐在方志的自行车上,让脸紧紧地贴着方志的背,让脸感受那滚烫的男人的体温,让耳朵倾听方志的心的跳动。双手象箍一样紧紧地抱着方志的腰、紧紧地抱着。她似乎忘记了是去车站,忘记了是回城,忘记了是去念大学,也似乎忘记了刚才和乡亲们的离别。现在,她唯一担心的是怕方志会突然从自己的拥抱中逃脱。只有这样紧紧地抱着,她的心里才踏实。
破旧的自行车驮着两个年轻人,吃力地发出吱呀吱呀的叫声。
除了自行车的呻吟,他们俩谁也是没有说话。曾静茜坐方志的自行车,不知坐过多少次,但抱着他的腰去车站这是第二次。第一次,那是方志去县城学会计。那时候,他们的心情是多么的美好和高兴。他们俩人有说有笑,没有顾虑,没有忧伤。而今天,是曾静茜去上大学,按理说是皆大欢喜的事,但他们又怎能欢喜得起来呢。虽说方志左一个要曾静茜去考大学,右一个要曾静茜去上大学,现在她真的要与自己分开,方志的心在绞痛着,但他却不能流露出来。而曾静茜呢,她更无法说话。如果一张口,眼泪会夺眶而出,难舍难分的悲情将压制所有语言,激动悲伤的心将会掉出心窝。她只能让自己发热的脸紧贴着方志的背,让自己的双手紧紧地抓住方志的人。
车站到了。
火车来了,方志一个箭步跳上火车,帮曾静茜找好座位,将行李袋放上衣架,然后又跳下火车。
三分钟的停车时间,三分钟啊,太短了。
曾静茜悲伤的心难以控制,似乎会跳出来,她的一只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鼻子和口,不让悲声发出来,一只手的手掌贴着车窗玻璃,她不敢望外,不敢望车窗外的方志。
火车一声长鸣,载走了曾静茜,也载走了这三年来他们俩共同经营的感情。
方志跟着启动的列车追跑着,追跑着,却怎么也追不上奔驶的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