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娲之演化:中国科幻极简㛤史
王侃瑜 著 / 杨枫 译
文章最初以英文发于《Vector》杂志2021年春季号(总第293期)。
假如你去听一场关于中国科幻小说的讲座,或是去查阅一份中国科幻领域代表作家的名单,十有八九,你首先会得到男性作家的名字。有刘慈欣、王晋康、韩松和何夕这“四大天王”,还有陈楸帆、宝树、张冉和飞氘等领衔“80后”作家。如果名单继续延伸,你可能最终会得到夏笳、郝景芳、赵海虹和凌晨等女性作家的名字,她们同样出色,但鲜有人提及。在2017年赫尔辛基世界科幻大会的一场分论坛上,主持人夏笳,一位杰出的学者,简要介绍了中国科幻小说。在这一重要场合,她先驱性地决定,在男性作家之前介绍女性作家。她的努力强调着中国科幻界的女作者不亚于男作者,质疑了男作者总是占据首要和主导地位的惯例。

夏笳在2017年赫尔辛基世界科幻大会
尽管中国科幻小说在学术界内外都越来越受欢迎,但相比男作者的作品,女作者的作品受到的关注要少得多。以性别视角看待中国科幻小说的研究更是凤毛麟角。本文意图在更广阔的中国史背景下,重新叙述中国大陆科幻小说的“㛤史”,希望能引发更多关于这个话题的未来讨论。
众所周知,现代意义上的科幻小说最早是通过翻译进入中国的,这发生在晚清时期(1840—1912年,从第一次鸦片战争到清帝下诏退位)。女性作家和翻译家薛绍徽与她的丈夫陈寿彭于1900年合译了儒勒·凡尔纳的《八十天环游地球》(时译“八十日环游记”),这是中国最早的科幻出版物之一[1]。在当时,有一批像薛绍徽这样的女性知识分子与男性一起,既抵御西方帝国主义侵略,又反对清朝的腐败,同时致力于提高妇女权利。女性在这一时期开始接受公共教育,从中学习中西思想[2]。女性作家开始在报纸上发表小说[3]。然而,在晚清时期,很难找到创作原创科幻故事的女性作者。晚清时期的科幻小说中,女性角色的形象通常要么可有可无/根本不存在,要么不切实际/专横霸道[4]。在海天独啸子于1904年创作的小说《女娲石》中,作者想象了一个女性乌托邦社会,女性掌握各种专业技能,如武术、科学和医学。这些女性热衷于救国,甚至建立了只招募女性的爱国组织,但她们的方法仍受到封建性别刻板印象的制约:训练可爱的女孩去嫁给政府官员,暗杀他们,去妓院学习如何诱惑男性。这本书中的女性角色极端夸张,但它可能是中国最早的女性主义科幻小说。

《中国古典传世珍本小说》第三卷中收录了海天独啸子的《女娲石》
不幸的是,在民国时期(1912—1949,从清朝结束到新中国成立)以及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最初几十年中,要在中国科幻领域找到女性作家或代表性的女权故事非常困难,甚至可以说几乎不可能。在接连不断的动荡、战争和政权变动,还有三年自然灾害(1959—1961)和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混乱(1966—1976)中夹着第一个短暂的科幻黄金时代,而我们在这个时代发表的作品中,找不到和女性作者和男性作者一同出没的迹象。
新中国诞生时,中国同时经历了性别革命和阶级革命。1949年后,中国妇女开始认识到“男女平等”和“妇女能顶半边天”。被称为“铁姑娘”的女性被描绘得和男性一样强壮,为建设年轻国家提供了重要的劳动力,男女之间的差异被从主流叙事中抹去。在中国第一部黑白科幻电影《十三陵水库畅想曲》(1958,北京电影制片厂)中,尽管女性劳动者承担着与男性劳动者一样的工作负担,女性也可以担任人民公社的主席,但她们仍然必须额外承担传统意义上的妇女责任,如做饭和跳舞。女性不仅要和男性承担相同的社会和经济工作,也要负责家务和看护服务工作,这不仅是电影中的默认人设,在当时的中国社会中也是如此[5]。

20多年后,男性科幻作家魏雅华(1949— )在上世纪80年代初创作了两篇引人深思的故事:《温柔之乡的梦》(1981)及其续作《我决定和机器人妻子离婚》(1981)。他在这些故事中描述了一个女性机器人从顺从、美丽和“理想”的妻子转变为具有自我意识的独立女性,要求自己权利的过程。这个故事在1980年通过的《婚姻法》扩大了妇女和儿童的权利,并禁止包办婚姻之后不久出版,可以被看作中国科幻小说中讨论女权主义的早期作品[6]。嵇伟和张静则是已知的两位中国女性科幻作家先驱。嵇伟笔名缪士,生于1954年,约在1978年左右发表了第一篇科幻小说。她曾在科幻和主流文学领域获得了多个奖项。她的父亲嵇鸿(1920—2017)也是一位著名的科幻和儿童文学作家。张静生于1938年,于1985年开始发表科幻小说,化名晶静。她的代表作《女娲恋》(1991)获得了第三届银河奖。根据这个故事的讲述,外星女孩阿Y在地球实地考察时,被当地的古代居民误认为女神女娲。阿Y见不得当地人因暴雨和洪水而丧生,于是违抗外星未婚夫的命令,选择帮助他们,代价是永远留在地球。最后,她嫁给了地球男人伏羲,并承担了作为女性维持人类繁衍的责任。在中国神话中,女娲是修复破碎天空并创造人类的女神,半人半蛇。故事中的阿Y很像女娲,穿着蛇尾航天服,用太空船驱散雨云,并履行了造人的任务。在20世纪70年代末的“改革开放”时期,中国知识分子热衷于吸收西方思想,开始了激烈的社会和政治讨论。“铁姑娘”的概念在这一时期受到了质疑。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中国出现了“女性文学”的概念,以区别对待女性作家的写作,强调女性作家表达的独特性。这可以被视为当代中国性别讨论的第一次高潮。很难说这对当时中国的科幻写作有多大影响,因为从1983年开始,科幻在另一场社会和政治讨论风潮中被批成“精神污染”,原因在于其中蕴含的资本主义和商业主义元素——这些超出科学的主题被视为政治有害。

张静,笔名晶静,代表作包括《女娲恋》等。
目前仍然是中国科幻小说的中流砥柱的“新生代”作家们,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开始发表作品,更多女性作家则在1995年左右崭露头角。其中包括凌晨(1971— )和赵海虹(1977— ),她们不仅刚出道便屡获殊荣,至今也仍在创作。她们都坚称自己的作品是雌雄同体的——其含义呼应着弗吉尼亚·伍尔夫 “伟大的心灵总是雌雄同体的”的著名格言——不愿意将自己的作品标记为“女性主义”。凌晨的写作风格相当理性,从不缺乏技术细节,符合中国科幻小说中主导的男性审美。中性的笔名和她的写作风格使她被一些读者误认为是男性,对此她曾感到高兴。赵海虹虽然通常以女性视角写作,但她宣称自己在写作时从不过分强调女性身份。有趣的是,她们通过故事中的女性主人公发声:“我首先是名宇航员,其次才是舒鸿的未婚妻。我的事业和成绩可不是因为舒鸿才得到的。”(凌晨《天隼》)“我是革命者,我不是女人……我也想做一个女人,但如果必须做出选择,我选择革命。”(赵海虹《一九二三年科幻故事》)这两位作者都写过婚姻、生育、女性的职业选择困境以及其他展现女性主义志趣的主题,但她们都拒绝了“女性写作”的标签。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于1995年在北京举行,揭开了中国的第二轮性别讨论。当时的人们提出了“女性文学”和“女性写作”的概念。然而,拜商业化所赐,女性作家对爱情、欲望和性经验的表达被营销为“美女写作”,后来又称为“身体写作”,压制了“女性写作”的其他可能性。这导致许多女性作家不愿将自己的作品归为女性写作或女性主义作品,不仅在科幻小说中如此,在主流文学中也如此[7]。

凌晨(左);赵海虹(右)
进入21世纪,中国女性科幻作家的数量继续增加。钱莉芳(1978— )值得一提,因为她在2004年发表的历史科幻小说《天意》是刘慈欣的“三体”三部曲问世之前的畅销科幻小说,还获得了银河奖的特别奖。这本小说设置在秦汉之交,将历史和神话元素与外星技术相结合。小说的两个部分围绕着汉代才子韩信和同样聪明的女角色季姜展开,为了拯救地球,二人都至关重要。这样的结构使读者有机会在故事中同时看到男性和女性视角,并强调了女性在历史中的重要性,引起了人们对古代中国(和其他文化)历史书中缺少女性的关注。这本小说于2018年被改编成了同名网剧,成为中国首部科幻网剧改编作品。这部改编作品(实际上质量一般)其实主要面向女性观众制作,相比原著,增加了时间旅行的设定,还着重拍摄了爱情戏——这是中国女性向网剧中的典型套路——这可能是因为在中国,女性在网剧观众中所占比例较大。

在2000年后开始发表作品的女性作者中,有三位出生在1984年。夏笳,原名王瑶,于2004年开始发表科幻小说,她的处女作短篇故事《关妖精的瓶子》是一篇科幻童话。她将自己的写作风格称为“稀饭科幻”,比“软科幻”更软,融合了科幻、奇幻甚至童话元素。对她来说,科幻是一种跨界体裁,可以探索未知或不可能的领域。在2008年的《永夏之梦》的后记中,她提出问题:“1. 为什么科幻故事不能设定在东方?2. 为什么主人公不能是女性?”她的问题指出了中国科幻领域长期存在的问题——默认的西方和男性设定。在晚近些的短篇小说系列“中国百科全书”中,夏笳继续挑战传统。该系列的故事都有相同的女性主人公,她是一位人类学家,与科幻传统中的男性科学家叙事形成了鲜明对比。这个系列的故事都是关于近未来中国普通人的生活的,其中小型技术设备被嵌入到各个地方,以处理个体尺度的日常问题,如人口老龄化、心理疾病或语言障碍等,这也同许多中国科幻小说所偏爱的“宏大”叙事形成了鲜明反差。郝景芳是第一位获得雨果奖的中国女性作家,她声称自己的写作是“无类型”的,模糊了主流文学和幻想文学之间的界限。她关注现实空间,但在虚拟环境中表达它。她获奖的短篇小说《北京折叠》就是这样一部作品,展现了虚构的可折叠北京中社会分层的现实问题,通过字面意义上的“分层”将三种不同社会阶层分开。值得注意的是,作为一名经济学家和母亲,郝景芳将她的关爱扩展到了现实世界,她开了一家初创公司,为儿童提供创意教育,包括那些在欠发达地区的孩子,尤其照顾那些没有机会获得这类教育的贫困家庭的女孩。迟卉是一位多产的作家,在撰写科幻、奇幻和游戏衍生故事时使用不同的笔名,但她最常使用的是她的真名迟卉。她主修生物学,所创作的故事中有独特的生物和外星星球,主人公几乎总是孤独和叛逆的女性角色。在小说《虫巢》中,迟卉创造了一个拥有有趣的性别结构的外星行星,在那里,每个女孩在成长过程中都必须照顾自己的男孩树。她们必须负责男孩树的生活,直到它们长成成年男人。他们将在成熟后一起穿越森林,通过变成巨型昆虫来进入生命的“第三季节”。写作之外,迟卉还曾在中国最大的科幻杂志《科幻世界》担任编辑,并引导许多新作家开始他们的写作之旅。

2016年,郝景芳在雨果奖颁奖现场
在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我们继续看到中国女性科幻作家的繁荣生发,越来越多的女性开始公开讨论她们作品中的女性主题。顾适(1985— ),一名城市规划师兼故事讲述者,在2016年的一次采访中表示,科幻写作不存在男女之分,当作者在写作时,也没有特别属于男性或女性作者的区别、优势或劣势[8]。在她较早期的许多故事中,她更喜欢选择男性主人公的第一人称叙述方式。但在2020年的另一次采访中,她承认了这是一个问题,之后她开始创作更多多样化、更完整的女性角色[9]。在她的故事《〈2181序曲〉再版导言》(2020)中,她以书籍导语的形式叙述了想象中的冬眠技术未来史,其中所有角色都是女性,不论是科学家、学者、记者、律师,还是企业家。这是一篇精彩的作品,是她想要写作的聪明、有能力和美丽女性的最佳展示。在我的作品中(王侃瑜,1990— ),我也经历了对女性主义意识的自我发现。在《2019年中国女性文学选》的发布会上,我提到了诸如“中国科幻小说的中国特色是什么?”和“为什么女性作者选择写科幻小说?”等问题,这些问题显示了西方作者和男性作者的主导地位,因为这些问题暗示着“西方”和“男性”是科幻作家的默认人设。尽管我不想过分强调自己的身份,许多其他中国女性科幻作家也是如此,但我确实想表达从文化和性别身份中产生的丰富和多层次的写作特质。《语膜》是这样一个讨论文化身份和做母亲的复杂性的故事。

作者公开承认自己是女性/女性主义写作的倾向可能与中国第三轮激烈的性别讨论有关,这波讨论始于“#MeToo”运动,近五年来扩展到更多行业。不论是成名作家还是新兴作家都受此触动,加入其中。程婧波(1983— )从1999年开始发表作品,彭思萌(1990— )在2011年发表了她的第一篇短篇小说,但一直到2016年才再次开始写作,二人都积极强调女性写作的重要性。程的中篇小说《宿主》(2019,冷湖奖获奖作品)讲述了一位在寻找丈夫的女性的故事,以及她在一次公路旅行中的情感困境的解决办法。彭的中篇小说《野兽拳击》(2016,豆瓣阅读大赛获奖作品)讲述了一位女性产品经理在一个消除了男女力量差异的虚拟现实格斗游戏中获得自信和追求更高目标的故事。修新羽(1993— )曾专注于主流文学,现在也写科幻小说,在中国女性科幻作家中,她难得地贡献了一篇以性别为主题的作品。她的故事《夏娃与夏娃》(2019)——还有一个未发表的发生在中国的版本,题为《大女娲时代》——思考了只有女性的外星人来到地球并宣称所有女性属于她们,而男性只是生殖的意外和有缺陷的产品,将会发生什么情况。这个故事以讽刺的方式展示了外星人试图带走地球上所有女性时男性的反应。

当然,还有更多的名字需要提到,比如:糖匪,她最近接受了《文字无国界》杂志的采访,谈论“性别歧视和科幻小说”[10];昼温(1995— ),乔治·R.R.马丁的地球人奖的首位女性获奖者;慕明(1988— )是一名谷歌的程序员,近几年来在中国科幻领域赢得了所有的重要奖项,她在开始写作科幻小说后不久就获得了这些奖项;双翅目(1987— )是中国人民大学哲学博士,受到许多中国科幻迷的高度赞誉。这份名单还可以列很久。此外,在中国科幻产业中还有女性企业家,致力于将科幻带给更广泛的观众。《科幻世界》杂志社的第一任社长杨潇和第三任社长秦莉都是女性。近年中国三家主要科幻初创公司的首席执行官都是女性:八光分文化的杨枫、微像文化的张译文和未来事务管理局的姬少亭。她们正领导着这些公司和中国科幻产业进入新的领域。

双翅目

杨潇
从《女娲石》到《女娲恋》再到《大女娲时代》,中国科幻小说中的女性不仅出现在文本内,还出现在文本外。对自己性别身份议题的自我探究,以及对通过幻想小说探讨性别问题的兴趣,都与日俱增,在过去五年尤为高涨。至少有四部全女性推想小说选集正在制作当中,这在历史上尚属首次。美国出版商托尔出版社(Tor)正在与微像文化合作出版《春天来临的方式》,这本英文选集由女性和非二元性别人士编写和翻译,其中还包括女性和非二元性别学者的论文,以展现中国推想小说的成名和新晋作家/译者。还有两套全女性选集由博峰文化(“她科幻”系列轻小说)和力潮文创(《她:中国女性科幻作家经典作品集》)出版,两者都广泛编选中国女性作家的小说。未来事务管理局则正与日本的中央公论新社合作出版日语版的《奔跑的红:中国女性科幻作家选集》。这些选集引起了人们的讨论和关注,人们对中国科幻小说中女性主题的研究兴趣也日益提升,这使人确信,未来几年肯定有更多值得期待的事情。
参考文献
[1]任冬梅.中国科幻小说诞生探源——晚清至民国科幻简论[J].山花:上半月, 2015(11):120-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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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马勤勤.晚清女报与近代中国女性小说创作的发生——以《女子世界》为观察中心[J].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17(06):95-103.
[4]张悦.论女性在晚清科幻小说中的“缺席”[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8(09):172-180.
[5]王瑶.从“小太阳”到“中国太阳”——当代中国科幻中的乌托邦时空体[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7(04):20-34.
[6] Conn, Virginia L. “Affective Labor and Technologies of Gender in Wei Yahua’s ‘Conjugal Happiness in the Arms of Morpheus”’. Love and Sex with Robots, edited by Adrian David Cheok et al., vol. 10237, Springer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2017, pp. 27–39.
[7] 张莉.我们的性别观怎样炼成[J].时尚芭莎, 2019(19).
[8] 张尔雯. 顾适:科幻小说写作并不存在男女界[EB/OL]. (2016-11-09)[2023-09-20].
https://www.kedo.net.cn/c/2016-11-09/859793.shtml.
[9] 田兴海. 顾适:我想写那些被忽视的完美女性[EB/OL]. (2020-04-013)[2023-09-20].
https://mp.weixin.qq.com/s/UmPhVzraRywuJlSpYDQbqg.
[10] Bruce, Natascha and Harman, Nicky. “Sexism and Science Fiction: An Interview with Tang Fei.” Words without Borders, 16 Oct. 2012, http://www.wordswithoutborders.org/dispatches/article/sexism-and-science-fiction-an-interview-with-tang-fei.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