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前,我去临夏(也称河州)驾考,办公室花花说,你可以看到我们河州花儿了。
走的那天,我想天气一定不错。我的说法是有根据的。小时候,母亲带我去县城箔子巷外爷家或去板桥岭西看奶奶,先天总要看天象,观云彩,以此来断定天气好坏。
除了观天象,看云彩,二天,母亲还要做一件事:侧耳聆听宁静的晨韵,像是在期盼什么东西?期盼喜鹊。喜鹊叫,好运到。母亲身材虽然娇小,却丝毫不影响她听力的强大。母亲的听力有一种超常的辨识能力,似乎能唤来吉祥。果真,出门前,喜鹊像是迎合母亲一样,飞到院子的梧桐树上开始唱歌。母亲对天气的预判总是与她的心思吻合,会得到一种满意的结局。
八点不到,韶光照在对面山墙上映射出来的金辉像一潭掺了银粉的莫湖,浓稠的汤汁一动不动,如绘上去的年画,山涧溪水潺潺,沟崖错落叠雅,颜色浓淡相宜。
喜鹊在柳枝上叽叽喳喳叫着,像是说不完的话,透过密叶,眼睛儿不时看玻璃片后面的影儿,神色中似乎认识,经不住看,忽而又跳到另一枝上叨朽痂,软枝被掀动着荡起秋千,楼儿仿佛在晃动。
种种迹象与我的预想对号入座。我有了一种吉祥的感觉,一种成功在望的喜悦。
车子在公路上飞,花儿在眼前飞,山络成了观众。云彩像盈盈少妇,露出灿烂笑靥。云彩之下,一望无际的花儿像是云彩的孩子,簇拥着涌向深处的墨绿,风儿捣蛋的转着圈,可爱地逗着烈艳的花朵捉起了迷藏。
九十分钟后,大巴把我们拉到待考场地。这是一 块长约一百米,宽五十多米的阔地,阔地的东、西、北是连片的花儿,花儿好像商量好的,形成排排花带。我是花盲,只识得大花小花,圆形花菱形花,平润的花皱褶的花,树上的花草里的花。
我想:这大概就是花花给我说的河州花儿吧。
待考间隙,我跃进花海。阵阵暖风,迎面吹来,风儿全是新的,味儿全是香的,只有长在地上的苗,植在地上的树是老的,也许它不老,但其码过了一季。
我脑子里浮现出另一种花的影儿。周末,去刘家峡水库,湛蓝的天空澄澈透明,朵朵白云悠闲的游弋,阳光洒下万道金线,把花海装饰得熠熠生辉。库边,一片片碎花把半边天都染成彩霞,与水间映出的梳虹融成一体,像川北黄龙“五彩池”举办的舞会,万般妖艳。
那是一片自由自在长在库边沙滩上的秋英,一种为数不多开过三季仍富有朝气的花。或三五成堆,像扎根的人家,一户一户,在库岸边繁衍生息,爷孙婆媳夫妻儿女,相互依偎,和睦相处,幸福陪伴,高矮胖廋,红白蓝紫,各有姿容。或独立滩头,像忠诚的卫士,承受着昼夜暑寒和风霜星辰。
秋英在乡下长的散漫,在田野间长的任性,像散养的牛羊,四处游走。可一到城市到公园,仿佛成了被人圈养的狗子,有了沟渠,有了围栏,有了赏花的警示。
那年,我在滩地遛狗。秋英的碎花在新开发的湿地里十分耀眼,花茎约一米高,单薄的像麦秆。开始,知道的人并不多,前往的人更少,后来,花儿繁了。在城市生活的人,对花儿都有一种特殊的珍爱,哪里有花哪里就是网红。人们对花儿的依恋花儿的欢喜花儿的欣慰,完全让荒地忘记的寂凉。过了两年,再去,却不见秋英了。取而代之的一片草坪和草坪间的月季和牡丹,为有数不清的名贵花草。后来,才知道,当初之所以把秋英放在新的湿地、郊野,就是因为秋英养地松土,繁衍快,周期长,适应性强。
简单的东西常常蕴藏着富有。
库区的湿气和秋英吐出的清香有一股浓浓的巧克力或许是酒心巧克力的味道,风尘仆仆向我抚来,使我刚刚平稳下来准备仔细赏花的心思又开始变得焦躁不安。我踩着奶白色的鹅卵石,冒着随时被跌跤的风险,颠簸着向深处的花儿寻去。
路愈走愈远,花愈来愈稀,香味却愈深愈浓,像一根在风里飘扬着无厘头的绸丝带。这丝带就是那阵阵悠扬的歌声。此时的我,被诱魂的唱腔迷住了,根本无心欣赏眼前花儿的美。我往前猛跑几步,却难以应对狂跳的心,我知道我的心率在蹭蹭上升,我只好换成碎步小心翼翼的前行。
但我相信跟着它走,一定会有新的发现。果然,花香之中,突兀着一间茅屋,白墙灰瓦,红门绿窗。茅屋左边是一块葵地,右边是一片枣林。一个面如重枣,目若朗星,头戴瓜皮帽的男子走了出来。男子身着一件扎着衔线,大约七成新的白褂子,褂子末端垂在腿腕,下摆绣着白似银黄若金绿如海的秋英,与黑色的长靴搭配的天衣无缝。
男子身后,站着一位身材瘦瘦,黑发飘飘的女子,白色的面罩被轻风撩动,两个腮帮像深秋苹果的粉红色一样露出来。女子满脸堆着笑意,一副河州标准女人儿幸福的模样。
羞花落雁,以此来形容她,一点都不为过。女人站在门外,仿佛初春开满鲜花的梨树,雪白的长纱拂着。没有伴奏没有过门,小巧的嘴就开始清唱了:一个么就尕老汉哟//七呀十七呀来么哟//再加上四岁着叶子儿青呀//老汉八呀十一呀来吧哟//三十两的白银哟//我们买大马来哟//怎么样的骑来着叶子儿青呀//老汉怎么样的跑来嘛哟//怎么样的骑来着叶子儿青呀……
女人的歌声圆润,唱腔委婉,曲调中多有一丝纯真,像是在呼唤情郎,煽情的味儿如花海里溢出的香。
这就是河州“花儿”,我寻到花儿的根了。
“‘花儿’就是根植在这片土地上的花儿,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祖祖辈辈繁衍生息。他是山的儿子,他是水的儿子,他来是为了孝顺它们陪伴它们,陪伴这里的鸟儿蜜蜂,蝴蝶蛙蛹,让它们欢欣让它们高兴。它是我们的油盐酱醋,滋润着我们的五脏六肺,我会把我们家乡的‘花儿’看成是我的堡垒,我的肩膀,我的灵魂,我会用我生命的全部去歌唱它。”女人狡黠的笑着说。她问我:你来这儿干嘛?看花儿吗?
我说驾考,顺便看看花儿。我没有说出我的同事是河州人,我怕她也会让我哼上几句花儿。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没有。有,你可能也帮不了。”我呵呵一笑。
“哪可不一定。”
“你多看看花儿,多听听花儿,它会给你带来吉祥的。就像你们秦人信奉“喜鹊枝头叫,好事就来到一样。”
“你也知道这个?”
“我的邻居就是秦川道上过来的朋友,不过好些年了。”女子用手指着茅屋右边不远处的一处院落说,她是从口音上判断出我秦人的结论。
“刚来的时候,他们也不懂花儿,后来慢慢习惯了。”
“他给我们讲你们那里的故事,讲秦腔,有时也给会学唱几段‘花儿’。”但多数是在唱‘花儿’的地方吼秦腔。”
“回民的炕是客人的。”看女子说的欢,男子把我让进屋里,在茶几上摆上油香,递上盖碗茶。他说媳妇儿的话只说对一半,剩下的一半我给你讲。
“汉民有钱盖房,回民有钱养羊。尼卡哈的定择在父亲心里,没有花儿成不了对儿。百里路上赶主麻,千里路上赶尔德。就连迎新人,摆宴席,也不能少了对上几曲‘花儿’。”
“花儿饶比兴,番女亦风流”。
他给我讲了一连串河州‘花儿’之外的趣事。
“河州的花儿,关中的秦腔”。我想起了家乡吆天喝地的秦腔,挂满了枝枝丫丫,填平了沟沟壑壑。虽然贾平凹在《秦腔》里,把它描叙的非常精致,但我更喜欢父亲在韩塬上吼出的秦腔味。
花儿生长的地方不同,滋生的香味却相同,人的地域信仰不同,崇尚友善美好的愿望却一致。
那天驾考,我竟奇迹般的顺。我想我是沾了河州花儿的光!沾了天赐祥兆的光!沾了父母在天之灵的光!
冯振升,陕西韩城人,定居兰州,长期从事文字工作。1984年发表处女作《乡情》,在《解放军报》、《西北军事文学》、《陕西日报》、《甘肃日报》、《公安党建》、《警察文艺》、《金城文艺》等刊物及广播电台、电视台、网络发表诗歌、散文、小说等各类文学作品百万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