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挖,是我一位很好的朋友。
老挖既不姓老,也不姓挖,老挖只是他的绰号。
挖,意掏取,音阴平。但在这里须与“瓦”同音,且用去声才是。如果循规蹈矩用阴平,那就太软绵阴柔,与本意相距甚远,十不及其一。用去声,则响亮霸气,与本意贴切,也符合老挖的身份功底
老挖为什么叫“老挖”?因他聪明过人,麻将打得特精,是割韭菜高手 。仅一个“老”字,就道出了他出彩的连续性、经常性,展现了他功力的恐怖。
实际上,老挖也不常玩,空闲时一月来两至三次而已,纯属娱乐消遣。但一旦上桌,说来也怪,他似有仙人附身,几乎每次都能斩妖除魔,出奇制胜。
他太厉害了!“老挖”二字的确实至名归。在朋友圈,他若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有人戏说他是十回上桌九回赢,失手一回那是爆冷门。
当然,这里面有夸张的成份。但管中窥豹,可见老挖似有项羽垓下百人斩,张飞三吼退千军的威名和震摄力。
忆往昔峥嵘岁月,我痛心疾首。
当年有一段时间,他老喊我凑角儿。因为我手臭,牌技一塌糊涂,人呢,又特实在,桌上“钱货两讫”,从不差半个子儿,他打心底喜欢。而我明知他功夫,竟然还“与虎谋皮”,堆堆达达上凑,简直蠢似 犭旁,犟如马户。一次又一次遍体鳞伤,方才慢慢觉悟,但亡羊䃼牢,悔之晚矣。
吃了暗亏,便生贱意。我曾恶趣味诅咒他蹲厕溅屎水,出门遇小偷。嘿嘿嘿,但我从未曾听说灵验过,想来这不过是自欺欺人……唉,不说也罢。
惹不起躲得起。后来他邀我角儿,我总是初一要犁田、十五要刨地,神态自然的胡诌一通,不入瓮、不上道,把袋儿捂得紧紧的。其他知晓他厉害或得了教训的亲朋好友,有样学样似的,只要见他手痒相邀,也都委以虚蛇,百般推拒。有人还割袍断义似的,干脆对他来一句:杀熟,有意思么?!
老挖有些受不了,几乎崩溃。背后常常两眼放空,有些惆怅,有些苦涩:不就是娱乐消遣哈,至于吗?
唉,高处不胜寒。
英雄寂寞啊!
现在,人们几乎忘了他姓甚名谁,当面背面都叫他“老挖”:
“老挖!今天喝二两没?”
“老挖!吃饭没?”
“老挖!明天开会去不去?”
“老张,明天俺两个早点到老挖那儿去,去迟了没位置……”
“老挖!……”
……
老挖低调,不喜别人人前人后叫老挖,他不想凭此光宗耀祖,留芳百世,但无奈自己出类拔萃的实力不允许呀,想低调无法低调,也就认了。
我常常猜想,能给老挖戴上桂冠的,必与其交过手,且痛彻心扉之人。果不其然,经考证,“老挖”之名,是出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他朋友邓某之口。据说当年那位不怕死的伙计,被老挖狠狠“教训”,在桌上险些脱下内裤。
要说的是,老挖玩牌很有原则,一是彩头五元封顶,二是对象属知根知底的亲朋好友。老挖不知从哪得到的传闻,说符合这两条就不是那个,是娱乐。他精着呢!
老挖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生人,当过兵,扛过枪。他身材高大,面堂红润,两耳阔大,性格爽朗且耿直。有人谈笑,说他有长寿之相,我想也是:耳朵大而阔,活到百岁多。这是千古留传的俗语啊。
现在奔七的他,腿脚灵敏,耳聪目明,满头青丝,面无皱纹,昂首挺胸,步履沉稳,配上中气十足的谈吞和一副合体的衣饰,不知道底细的,还以为他是六零后、七零后呢!
他的第二任妻子就曾将他看走了眼。
老挖有两任妻子。
前任十多年前因性格不合与他分道扬镳,一个儿子早已成年,现在市里某机关工作,吃编制饭。
老挖横冲直闯,寻寻觅觅,几年后遇到了小他十岁的现任妻子。
见面后,美女说:“俺俩年龄差不多吧……”
美女看他身坯伟岸,相貌堂堂,一点也不显老,估摸与自己年纪相当。
老挖:“哎,你眼真毒……”
男人看她娇态可掬,荷尔蒙陡增。
美女:“俺六六年的,是不是我还大些……?”
她眼巴巴地望着他,有点自卑,语气轻软,温柔得象个小猫咪。
老挖窃喜,笑意盈盈的望着美女,模棱两可地说:“俺俩差不太多……”
她不知老挖口里的“差不太多”是啥意思,亦不纠结,因为男人俊朗的外表,对她产生了致命的诱惑。加上男人举止有度,不轻佻,不张扬,谈吞不凡,一副成功人士模样,美女早已入粉,眼前尽是小星星,喜欢得不得了,决心飞蛾扑火了。
在一起不久,美女终于知道“差不太多”是啥意思了。但此时两颗干涸的心已是火花四溅,你侬我侬,不多时间便情意缱绻,如胶似漆。老挖脾气好,宠着她;身板儿棒,滋养着她。美女爱得嗯嗯嗯,幸福上了天。有道是:
娇躯上卧榻,方知差大花。郎情妾意浓,日日骑战马。
婚后,老挖随她移居慈利,不久两人又筹资在县城买房,开了个棋牌馆。一天到晚,桌儿上,椅儿下,夫唱妇随,喜笑颜开。饭有吃,酒有喝,牌有打,脚有窝,日子滋润得没法说。
老挖高兴啊,梦里笑醒。恨不得迈着鸭公步,张开双臂,在县城的十字街,浪个里个浪唱几句、走几圈。
老挖的棋牌馆就开在他们住的小区内。它是由两个车库改造的,有近六十个平方。仿瓷的墙皮,洁白的地砖,硕大的玻璃窗,洁净,简约,敞亮。室内能摆下五张桌子,但由于厨房厕所占地儿,若客人多了,空间还是略显逼窄拥挤。
棋牌馆开张后一直红红火火,生意经年不衰。
“有人找麻烦吗?”有一天,我与老挖参加一个聚会,忍不住问他。我所说的“麻烦”有所指,老挖心里明白。
“我馆子牌牌打得小,底儿最高不超过五元。”老挖解释道。言下之意是打得小哪有什么麻烦呢?
“恐怕不是吧?”我怀疑老挖的话有水份。
我不信他的话,有着缘由。就在县城我住所旁边不远,原有个棋牌馆。主人是位七十出头的老妇人。房是租的,街面,很小,勉勉强强只能容下三张桌子。老妇人是失地农民,现只有微薄低保,丈夫是个退休职工,工资不高,而且已中风瘫痪多年。儿子儿媳没有正式工作,有一搭没一搭打着短工,初中辍学在家的孙子,披肩掉胯,趿拉着鞋,整天在街上东游西荡消磨时光。一家人全指望着棋牌馆能带来丰厚收入补贴家用。
有一天派出所来人,把老妇人传唤到所里,说她聚众赌博,要关她的门,罚她的款。
老妇人颤颤巍巍地对公安解释说:“俺馆子从来就打得小,两元的,最高也不过五元,一人一天我也只收十元盘子钱,一天总共不上百元……”
“收钱就是营利,营利就是聚众赌博,懂不懂?”公安训道。
“不营点儿利,我开馆子干嘛?……玩儿?”老妇人满是皱纹的脸上一抹诧异,心里巴凉巴凉。
磨呀磨的,折腾了半天。 老妇人到底没文化,始终没弄明白馆子还能不能开,开了能不能收钱,脑子里云里雾里,一坨糨糊。家里实在宭迫拮据,最后她认错不认罚,只认吃豆渣(蹲拘留所,当地人戏称“吃豆渣”)。于是,回到家里,关了门,将瘫子丈夫推到所里,等待所里拉他们到拘留所去受教。
看到在风中凌乱的老妇人,和歪歪斜斜坐在轮椅上老妇人的男人,公安心生怜悯,无奈摇了摇头,挥了挥手,让老妇人回家了。
过了段时间,老妇人的馆子终于关张,将业务放在了离原馆不远、位置偏僻的自己家里,从此风平浪静,悄无声息。
“有些事我也说不明白,不过,退休后的老县长XXX、人大副主任XXX是我那里常客,你明白的。”老挖向我眨眨眼。
“我明白个锤子!”我话刚一落音,立即醍醐灌顶,恍然大悟,一下就明白过来老挖说的“你明白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老挖的棋牌馆是应运而生,在内卷中兴盛。
这些年,随着城镇化,大量农村人口流入城市,农村常住人口减少,教育萎缩,大量学校撤并,很多中小学的学生到城里就读来了,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无奈随迁陪读。这些人进了城,要吃,要喝,要就业,要娱乐,于是贩夫走卒、引车卖浆的多了,小铺小店多了,休闲娱乐的场所也多了。
棋牌馆属休闲娱乐,它分高端低端。
高端的又叫会所什么的,一般都是活成鲨鱼的人开的。大都宽敞,规模宏大,弄起来花费也大,有的是个天文数字。装饰一般都富丽堂皇,内面内容多,项目全,刺激强。进去的客人非富即贵,个个袋袋鼓鼓囊囊。因为那里面进去容易出去难,坐一下,喝杯清茶就要几十上百元钱,有的可能
更高,会颠覆人们的认知。
低端的呢,有如老妇人弄的那种,开起来简单粗暴直接:利用自己的自建小楼或购置房,或租一间两间房子,放几张桌子,摆几把椅子,买几副麻将跑胡,然后巷头巷尾,门前门后,吆喝几声便开张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只待客人上门便是了。 这种馆子,进去的客人也是穿蓑衣,戴斗笠,有身份的,无身份的,形形色色,大部分人袋袋儿瘪瘪。
低端的棋牌馆营利的方式很简单。别的地方叫什么的,我不知道,湘西北一带习惯的叫法为收“盘子钱”,也就是进去玩牌的,每人每天主人收五元或十元钱。交钱后,客人就能昏天黑地,从上午开馆磨到下午闭馆。期间,客人亦是“前赴后继”,来去自由,有点儿小网吧的味道。
为了稳住客人,馆子里都会提供茶水,灵性的主人,偶尔会为众人大伙散一点点儿炒熟的瓜子、花生、苞谷籽儿或应季的廉价水果。中午一般都会无偿提供馒头稀饭“腰缸”(湘西方言,充饥、填饱肚子的意思)。大方的老板,还会煮上一锅米饭,煎煎炒炒,有荤有素地摆上十大碗,个别过份的,除十大碗外,还隔三差五添上两个炖缽,让客人吃个满嘴流油、心满意足。
待客各异,效果立杆见影。客人一有空闲,便会毫不犹豫地往贤惠老板馆里钻。所以,就出现了两极分化,有的馆子冷冷清清,一天到晚一两桌人都凑不齐,最后似乎连鬼都不愿上门,只得闭馆关门。而有的馆子呢,整天客人前一层后一层,一个位子等着几个人。
老挖的棋牌馆是低端中往上走的。面积虽不大,装修也不繁华轻奢,但有氛围感,注重细节,功能性强,设施齐全,花费自然不菲。由于老两口处事活泛,人脉广泛,开业后又舍得花心思,下本钱,自然不愁客源。每天上午九点刚到,屋子里塞满了人,简直没地儿下脚。常见的场景一一
“对不起啊,王哥!坐坐坐,来来来,喝口茶,抽根烟,别急,别急,就转到你了……”老挖笑眯睐的,边倒茶边递烟边道歉。
“张妹子!在这等也是等,要不你先去买点菜达再来?”
“洪老弟!你今天不是要走个人家么?你先去上个人情,等哈哈儿你转身,我这边保证给你安排好位子……”
“李老伯啊,您慢慢儿窜,这边来,我帮你找个位……”
……
……
馆小客人多,早有人建议老挖“攻城掠地”,扩大规模,但他一直不为所动,脑袋摆得象个货郎鼓。
我想起风水论:屋大不旺丁,房小旺财帛。老挖是不是信这个?
老挖好运连连。几年前社区要他兼任了小区的党支部书记。别看官儿小,却面子大,斤两足,是个人物,一些业主经常围着他转。从国际到国内,从美国竞选总统到小区垃圾分类,都要与他唠一唠,拉一拉,或家长里短说上几句体己话。实在的,打他上任后,馆子生意也是芝麻开花,锦上添花。一些人有事无事到他那儿转一转,瞅一瞅,混个脸熟,凑点人气。或者一不作,二不休来点干货:上桌摸几把,凑个角儿,添点热度。山不转路转,磨子不转人转不是?说不定自己以后有为难的时候,到时老挖兴许能说上话,帮上忙,办成事不是?
老话说得好:是朋友,讲情义;做官的,向情理。你老挖还能脱俗?!
老挖在家里地位也是水涨船高,免不了趾高气扬:大事能表态,小事能主张,烦事呢,向老伴挥挥手,一推二五六。
为啥推呢?老挖重任在肩,有点儿忙呀,除了馆里迎进送出,有时还凑凑腿,公事也常赶脚呢!比如文选发行,比如防疫安排,比如组织学习,比如……,老伴想想老挖每月按时上交给自己的几百块书记津贴,也就忍气吞声,不再说啥。
老挖生活很充实。
有一天我见到他,聊到了县里的老年大学。因我在里面报了个拉弦弹拔班混着,想拉他结个伴,便撺掇他入学,学一门乐器,比如二胡。我重点推介了给我们授课的二胡大师邓昌武、邓琴琴父女十分了得的身份,和无比高超的琴艺,建议他几时认个师,拜下门。尽管我口若悬河,唾沫四溅,他却一个劲地说:“再看看,再看看,现在没时间。”经他解释,我才明白,他白天没空,晚上还有要事呢!
所谓要事,那就是每天下午五点馆子关门,吃过晚餐后,陪着老伴去离家不远的放马州公园跳舞。
在老挖眼中,自己的老伴实在漂亮啊,明眸皓齿,五官精致,皮肤白皙,身姿曼妙,年过半百,风韵犹存。有道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鸟见鸟坠地,车见车爆胎,岀去很撩人啊。
他不放心,要时时捧在手心。
每天傍晚,县城靠西澧水河边的放马洲公园,老老少少各色人等便鱼贯而入。夜幕降临,各种灯光开启,异彩纷呈,一片璀璨。随之,公园慢慢便人声鼎沸,一片喧嚣。而当引人入胜,沁人肺腑的优美音乐声声响起,这喧嚣仿佛又被压制,而渐渐隐去。公园西北角,灯光摇曵,树影婆娑,隐隐约约见那散步的,三人一群,两人一对,从亭榭下、甬道和蜿蜒曲折的小径中徐徐穿过,不多时又往返折回。去去来来走啊,聊呀,悠闲,轻松,惬意。而东南方,硕大的一片场地,早已被一群群打拳的,唱歌的,跳舞的,一块一块自然切割,各自聚在一起叽叽喳喳或做着热身。一会儿,掐着时点,这些人开始相继行动起来。
老挖的老伴跳的是劲舞,也叫鬼步舞,近几年才兴起,是年轻人玩的。随着明快的音乐节奏,跳起来让人心旌激荡,很是抓人眼球。她的舞伴有男有女,有年轻的也有年长的,队伍近三十人。这支队伍非建制,也非临时组合,而是一群对鬼步舞有着同样爱好,长年黏在一起的人。据说鬼步舞是由街舞发展而来,还融合了爵士舞、肚皮舞等舞蹈元素,要求舞人双手、双腿和头部必须灵活,舞蹈动作必须迅速,刚劲有力。老挖想想自己的老伴“舞艺”高强,能轻松驾驭年轻人才能跳的舞蹈,真有两把刷子,便十分快意,甚至有点点儿得意。
此时,他老伴站在队伍前头,犹如鹤立鸡群,随着音乐节奏响起,她开始翩翩起舞。她舞姿优美,魅力四射,激情四溢。不一会儿,舞队四周便一层又一层的围满了兴致勃勃的观众。
这时候,你我如果亲临现场,就会理解老挖每天陪舞、充当护花使者的苦衷了一一人员这么多,场面这么闹,而且有点乱,老挖有理由担心人群中保不齐有牲口觑觎自己那么亮眼、那么劲爆的女人啊!
老挖并不是目不转晴一直盯着自己老伴,他俩早有约定,九点多离场,这也是舞队散伙撤退的时候。到时上前认个主,牵手离开便是。于是,他不紧不慢地在周围巡睃一会,再远远地望一下老伴跳舞的方向或位置,看看腕表,确定下剩下的时间后,便静静地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小憩。他掏出烟盒,从中抽出一支烟,点上火,吸上一口,然后望望灿烂的星空,望望河对岸模糊的城廓,和倒映在河面的一切幻影,老神在在地享受着这美好时光。
此时,他古井无波,心静如水。他想明天,或以后好多日子应是晴天。他想时光清浅,岁月嫣然,他就这么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的守候和等候,慢慢老去,直到生命的尽头。
他还想了许多,直到舞队散场,老伴轻盈地走到他的面前。

作者简介:丑月生,又名 石瑞华,湖南省张家界市市场监督管理局退休干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