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的父亲
臧景亮
一千个人眼中就有一千个父亲。以往对父亲着墨委实不多,倒是对母亲的观察体悟细致入微,乃至于她的一颦一笑在我作品中描述详尽。对父亲不是不爱,只是生活中那些充满温度的行为,大都是通过母亲来传递的。我眼中的父亲是冷峻、严厉的,若把母亲比作柔水,潺潺流入心田而不觉,父亲则是粗线条的存在,像大山被雨水冲刷出道道纵横交错的沟壑。
一
父亲生于1921年,鲁西南郓城人。五岁时黄河发大水,家乡遭灾,父亲的舅爷爷把他带到济南,过继给了我爷爷奶奶——父亲由养父母抚养长大。老两口无儿无女,对父亲百般呵护,供父亲上过几年私塾。父亲生前毛笔楷书写得颇为工整,算盘也打得噼啪作响,十分娴熟,就得益于那几年私塾底子。为拉扯父亲,老两口开了一个粥铺,每天凌晨三四点钟起床,在磨盘上磨豆、磨米,用黄豆和小米磨成糊做粥,有种特别的复合味道。母亲曾经形容那味道既有淡淡的糊爆味,又有浓浓的豆面香,再配上酥脆可口的油条,每天都吸引来大批食客,粥铺生意兴隆。
父亲20岁时,爷爷奶奶操持着娶了17岁的母亲。据母亲回忆,那时爷爷奶奶再忙,也不让父亲干活。父亲也没有辜负爷爷奶奶的养育之恩。奶奶去世那年还不兴火葬,一口黑漆大棺材装殓了小脚的奶奶,父亲披麻戴孝,一群五大三粗的街坊邻居帮忙,用地排车拉着那口黑漆大棺,将奶奶厚葬于东郊的万灵山。
犹记得,邻居张大爷右手高高举起沉重的斧头,左手将一根根长长的钉子拿稳,一边用嘹亮的嗓音呼叫着奶奶,一边用力把长钉楔进棺材板里。那一声声呼唤和斧头落下的响声,也楔进了我幼小的心灵深处。
奶奶去世后,爷爷跟着父亲生活,于90岁无疾而终。恰逢时兴火葬,爷爷与奶奶不能合葬。一辆收尸车带走了母亲长长的哭声,也留下了父亲的终生遗憾。
二
济南解放前夕,父亲曾被国民党军抓壮丁到潍县。几天后,他不忍欺凌和另一个济南人开小差偷偷跑回家。为养家糊口,父母利用居住的临街门头房,开了一爿小铺,经营烟酒糖茶、干鲜果品等。父亲早出晚归进货,母亲则在家一边卖货,一边照看尚在幼年的我们。
父亲每天到城顶一带进货,城顶是回民集聚区,大都擅长做生意,他们豪爽仗义,父亲也是直来直去之人,性情相近,那些生意人都愿意给他供货,批发来的干鲜果品,质量上乘,价格便宜,出货很快。
这个维持生计的小生意,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后期戛然而止。受冲击的不仅仅是生意,还有父亲当过国民党兵的那段历史。当时,家里突然来了两个自称工作组的陌生人,他们要代表组织对父亲搞政审。面对他们的声色俱厉,耿直的父亲心中无鬼,对这种无休止的政审无法忍受,便与工作组人员拍了桌子。此时母亲站出来大声说道:“你要是有他杀人放火的证据就拿出来。”那两人面面相觑,悻悻离开,从那以后再也没来过。
三
父亲喜欢喝酒,却喝不得急酒,且量也不大,二两就是极限。有一年,邻居王大爷嫁闺女,回门那天,王大爷家请客,父亲被众星捧月般坐在主陪位置。街坊邻居都知道父亲爱喝酒,可不知道他酒量究竟多大。结果,不到半个小时,就被新女婿和邻居周大哥一人架着一条胳膊给送了回来。一问才知道,父亲情绪高涨,喝酒太急。周大哥说,酒席才刚刚进行到上凉菜阶段,主陪人就易位了。说完竟忍不住笑起来,弄得母亲和一家人哭笑不得。
父亲在家喝酒时,我们不能与他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印象里他是威严的,但也有温柔可亲的一面。“可口香”饭馆离我家两条马路。父亲有一天刚好兜里有点钱,便领我到这个饭馆吃饭。他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我还没有上小学,个头太矮,只能和他隔桌站着。他要了一杯白酒,一盘煮花生米,一盘猪头肉拌黄瓜,给我要了一碗打卤面。等打卤面的空档,我对那盘猪头肉拌黄瓜很感兴趣,拿着筷子专挑猪头肉吃,父亲见状,假装看窗外的风景,任我对猪头肉进行蚕食,他只是吃煮花生米或拌黄瓜,当我们两人的目光不经意间相遇时,我发现,父亲露出的笑容是那么慈祥。
四
父亲常年骑着一辆“永久”牌自行车。一年春节前夕,父亲骑着这辆自行车,哥哥骑着借来的一辆自行车,到齐河看望在那里插队的大姐。两天以后,驮回来小麦、玉米、绿豆、黄豆、黑豆等。道路坑洼不平,来回二百多里,回到家时已接近子夜时分。神奇的是,当父亲和哥哥刚把自行车推进门,一场鹅毛大雪从天而降,片片雪花扑簌飘落,仿佛在为他们唱着一首无声的歌……父亲驮回来的不仅仅是粮食,更是一家人的希望。
五
曾听二姨说,姥娘家已经为我母亲提了一门亲事,对方是银行职员,家境优渥,但母亲看不上那个人。与父亲见面以后便心有所属。图的就是父亲家中人口少负担轻,父亲又长得一表人才。父亲和母亲虽然磕磕绊绊地生活了五十年,但那份亲情让他们彼此心有戚戚焉。
1983年,母亲腿上长了一个恶性肿瘤,医生说需要截肢。我征求父亲意见,父亲急得掉下了眼泪,那是我第一次见他流泪,每一滴泪都像鞭子抽在我心上。他说:“你妈跟了我一辈子,吃了多少苦呀,到老我不能让她少一条腿,你给医生说说无论如何都要保住你母亲的腿!”
我按父亲意思跟主治医生讲了,主治医生又重新制定方案,为母亲做了8个小时的手术,手术很成功,载入省立医院外科经典手术案例之一。
母亲对父亲人品十分看重,她常对我们说:“你爸爸脾气急,可他是个好人,待人实诚,那心眼直得就和一根火棍捅得似的,从来都不拐弯。”
一日夫妻百日恩。三十二年前的那个秋天,父亲离开这个世界之际,母亲由于悲伤过度,一口痰堵住气管竟背过气去,多亏邻居帮忙掐人中穴,才缓过来。一声痛彻心扉的哭声划过天际,向人们宣告这对患难夫妻的情深意重!
“想想你的背影,我感受了坚韧。抚摸你的双手,我摸到了艰辛。不知不觉你鬓角露了白发,不声不响你眼角上添了皱纹。我的老父亲,我最疼爱的人。人间的甘甜有十分,你尝了三分。这辈子做你的儿女,我没有做够。央求你呀下辈子,还做我的父亲。”听着刘和刚的这首《父亲》,我泪如雨下……
(作者简介:臧景亮,男,1958年出生,济南人。济南周三读书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写作学会会员、齐鲁晚报•齐鲁壹点青未了副刊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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