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本文原文发表于《作家》杂志2023年11期。发表时略有删减。现将原文16000字全文发出。
王君 整理
2023年4月29日到5月1日,由南京大学出版社、先锋书店、香樟木诗丛基金会主办的“面向过去的未来性:中文新诗与广阔写作”南京诗歌研讨会圆满结束。出席本次会议的有:《香樟木诗丛》主编敬文东,诗人欧阳江河、臧棣、陈东东、赵野、王君、梁小曼;评论家张清华、夏可君、钱文亮、张光昕、王凌云、亚思明、黄梵、茱萸、桑克;博士夏至、杜鹏;诗人王自亮、余刚、海波、关晶晶等亦参与研讨。
本次研讨会成果丰硕。经过三天三夜“十年来从未有过的密度和激烈程度”,与会者就当代汉语新诗“面向过去的未来性”做了深度的碰撞,火花四射,得出以下重要结论:中国当代诗歌正在呼唤绝对文本。
以下是研讨会议内容的精华提要,由诗人王君整理。冯依璇女士对整理工作亦有贡献。因呼应“绝对文本”这个主题,其他非常精彩的观点,没有一一收录,有待未来完整版的推出呈现全貌。
一、评梁小曼的诗:当代诗的词汇表与原文问题
主题报告:关乎当下与未来的语言风景
作者:钱文亮
讨论会首先由钱文亮教授对梁小曼诗集《红的因式分解》的评论开始。核心观点如下:
1、中国诗学传统的主流是强调基于直观感应和伦理比兴的“抒情性”的。
2、当代汉语诗歌应该重新认识穆旦的意义:现代生命的词汇表
3、照亮梁小曼诗歌的新开关:当代人类的词汇表
结论:梁小曼诗歌已经形成了包含着自然科学概念、区别于其他诗人的诗歌语言“系统”。她着意以科学概念描述、想象和处理个体、群体的历史经验、现实感知与未来理想,她的诗歌已经构建出以自然科学的理性和深度的人文关怀统摄、融合日常各种理工农医学科尤其是数学概念的诗歌“词汇表”。
诗歌是对生命的独特感受
臧棣:我想在词汇表的探讨之外,谈一谈小曼诗歌的写作动机问题。读了小曼的诗之后,我发现诗歌是基于一个独立的生命的身份对世界产生的一种感受。
诗歌的独立性审美很重要。关于诗的艺术经验,或者说以一种独立的审美角度去看待这个世界,我觉得在新诗百年的实践里面比较欠缺。
小曼诗歌中有一个重要形式就是画面的呈现,包括语言氛围和风格展现,有一种艺术家与生俱来能将生命体验赋予意义的能力。这是小曼诗歌的特点。
小曼诗歌中艺术以外还有另一个主题:对抗。小曼诗歌里有一种对抗性。比如海子讲的存在的晦暗,或者生存的重负——如何把它去掉,去塑造一个很纯粹的生命。这是诗人基于自己的生命经验进行的艺术化。我们的诗歌文化对这样的艺术化采取扼杀的态度。
小曼诗歌的句法也很有意思,像欧阳江河说到的,一个诗人的创作最重要的是为他的母语贡献新句法,小曼的诗歌句法有陈东东的影子,但更多的是她转化成自己独特的东西,她的实践已经达到很前沿的境地。
诗歌到底怎么写?小曼的写作是“另起一行”的原文写作
欧阳江河:关于小曼的诗歌,我很同意敬文东的一个看法,梁小曼的诗和我们现在形成的公共性的、流行性的写法完全不一样。在整个汉语诗歌的层面上,小曼都出现了一些新的转折性的东西。可以用钱文亮老师刚才提到词汇表形容,包括臧棣说到新的语法。只有具有广阔的诗歌视野、诗歌理论,诗歌创作才会出现这样的转折性变化。
小曼的写作可以用“另起一行”来概括。都说女性天然带有一种女性主义的东西,但是梁小曼的写作另起一行,没有在女性主义这个狭义的层面上构成一种生命价值、自我保护的公然反抗,而是在更广的层面进行一个写作。而且梁小曼诗歌的未来性和视觉性非常强烈,这个非常厉害。
我还想谈谈小曼诗歌的“原文”问题。比如有人创作的“原文”追求抒情性,有人追求现代性或者古典性。但是大量的人在使用二手语言书写,用艾略特的话说,就是公共语言、行话、宣传语言,这样的情况在诸多领域都有,包括诗歌,所以这是一个语境问题。
因此我追问的最根本的问题是我们有没有诗歌的“原文”?我们还能在“原文”的意义上写作吗?“原文”到底是什么?
所以梁小曼带来了新的追问:诗歌到底怎么写?在一种语言本身完全失效的时代,我们诗人何为?我现在提这个问题,并不是耸人听闻。如果回到那种原始的状态,渴了我就喝水,夜晚累了,我就睡了。这是一种根本的起源式的东西,我们现在还有吗?这是真正的“原文”。在今天这种情况下,我们的写作是非常无奈的,是用失败的语言在写作。
二、陈东东张枣互文研究:诗人通过语言创造新的风景真实
主题报告:虚空的现实与对位的风景——以陈东东、张枣的诗学对话为考察中心
作者:亚思明
亚思明以陈东东新诗集《过海》为研究对象,带来角度刁钻新颖的观点:
1、张枣与陈东东存在知音诗学的对话关系
2、现代“风景”一词是个空泛的表述
3、陈东东的《杭州》通过命名,靠着书写,用各种修辞手法创造出一种“前风景西湖”
4、诗集《过海》:语言创造的风景
结论:诗集以《过海》命名有其深刻含义。在与诗集《过海》同名的这首诗里,陈东东运用的是张枣的元诗理论。这是“一场朝向语言风景的危险旅行”。《过海》描写的是真实中发生的一次旅行,但是写成诗歌文本,里面没有真正去写那个自然的风景,更多的是写文化意义上的旅行,或者文字上的旅行。诗人通过命名和书写,创造诗歌真正的风景。
发明比真实世界更真实的现实——汉语新诗的尊严所在
敬文东:亚思明教授对张枣和陈东东的把握非常准确。有个观点是:我们先有语言,后有经验,先有关于上帝的观念我们才有上帝。按照东东所说,只有命名才有风景。比现实更现实的只能是超现实,因此,陈东东超现实主义的写作,可能比较晦涩,比较难懂,但正好体现了汉语新诗的尊严所在。所以我们是在发明比真实世界更真实的现实,这个时候我们才维护了作为文体的新诗的尊严。一个古旧的理论认为文学对现实世界是像照镜子一样的反映,稍微高级一点,文学是对现实一个自行产生的反映。陈东东这样的写作,把诗当作一种发明,发明出现实的教导,让真实世界听从发明者世界的教诲,可能才是我们今天新诗写作的重要之处。
陈东东在“陈东东古层”上的“独语”
欧阳江河:陈东东和张枣具有复杂多面的性质,这其实对应了中国文人创作里深远的传统关系,即知音传统,这是从宋朝开始的一种模式化写作。陈东东和张枣在这个意义上的对话诗学,是中国传统的当代性写作。
陈东东最近的诗有很多地方性和考古性的内容,很多物象和超现实的东西进入诗歌,形成一种新的语境。这样的写作可能比较晦涩,会在早期失去一些读者,但是未来进入到晚期写作之后,那些你觉得早期可能会消失的东西,比如你和张枣的对话关系,将会继续存在。
这个继续,或者说延续,我用一个词“古层”来形容这样的语言装置,任何东西进入这个古层,不论是过去的未来的还是尚未到来的,通过这个语言装置的时候,它会变慢。这就好比卡尔维诺所说的子弹发射之后、被悬置的时间零。
在这个语言装置里,陈东东在诗歌中与之对话的,也不仅仅是张枣,更多的是他自己。陈东东近期的诗表明,他呆在自己的这个“陈东东古层”里,写作里面的那个陈东东,他不是在与别人的对话里写作,而是写作“陈东东独语”——独自一个人变身为两个或更多的人在唠叨。他的唠叨很高级,像庞德、艾略特这样的诗人到晚年才有可能出现这样包罗万象的唠叨。
陈东东在超现实主义中进行语言的弹奏
余刚:陈东东是从现实主义进入了超现实。所以我认为他这样的写作叫做语言的弹奏。陈东东还像语言的入定者,将诗歌做旧,如枯木一般。在枯木之前是万木都有生机,但枯木之后万物更有生机,我觉得这里语言的爆发性非常强。
三 臧棣的诗是当代诗的范式革命
主题报告:臧棣诗中的感觉逻辑
作者:王凌云
王凌云从一个没有人谈过的角度谈臧棣的诗歌创作,核心观点如下:
1、臧棣的写作是当代诗的范本或者范例
2、臧棣诗歌中“语言的感觉化”或“感觉的语言化”
对感觉的一种即兴,把各种不同的感觉进行连接和组合,并且通过这种连接产生出新的感觉,产生出感觉的氛围。
3、臧棣对“感知诗学”的最大贡献之一,是他对“抽象感知”的发现和运用。
结论:在中国当代诗人中,臧棣或许是最为纯粹的现代感受力和想象力的书写者。我们今天的感受范式已经变了,臧棣用诗表达了现代人的生命感觉,而且这个生命感觉是经过了现代性启蒙之后的。尽管他并不拒斥传统,但也不诉诸上古巫魅性的经验,也没有古典的文化趣味的介入。臧棣更强调诗的未来性。
臧棣用平衡术操控“拥有自我心智的文体”
敬文东:在1997年的时候,西渡写过一篇文章将臧棣称为“源头性的诗人”,这在当时看起来很大胆,但如今看来至少不是一个谬论,更加证实了西渡在当时的精彩的洞见。
今天新诗作为一种媒介,或者作为文体,它所使用的语言本身拥有自我。在这个情况下,新诗作为语言的产物,它的自我和诗人的自我构成一个大家彼此认可的抒情主人公,抒情主人公说的话被作为记录员的诗人记录下来。如果新诗的自我彻底战胜了诗人,这就会出现纯诗这样一个极端,事实上真正的纯诗不可能出现。如果臧棣彻底驾驭了作为拥有自我心智的新诗文体,那么另一个极端出现,就是我们看到的类似郭小川写的那些诗。然而臧棣在一开始,就是用平衡术操控这两个自我的高手,所以才有了今天王凌云精彩的论述。
汉语需要寻找到重新繁殖的密码,这是一种生物性的神秘感应
夏可君:我认为研究臧棣是很困难的,他的质量、数量之大,不可跨越,很难用某种理论概括。如果只从某方面进入,又很难兼顾其丰富性。所以我决定从臧棣诗歌的标题入手,谈谈关于臧棣诗歌标题的悬崖与无尽的折叠。
臧棣在上世纪末就出现了“日记、协会、丛书、入门”系列诗。以系列诗来取代长诗,这很有意思。其实标题很多余,但是标题又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天眼标志,可以让诗具有一种万全的、万物的诗选意味。我在这里就简单论述几点。
第一点,臧棣以片断,以系列,而不是以组诗的形式写作。这是来自于浪漫派的片断,它是一个独立的整体,但它又是未完成的。可以说每个片断都是一个即兴的脱胎,这个脱胎是来自于被打断的汉语的一种创伤。因为现代汉语基本上被打断了,但是要它渴望获得一种神秘的愈合。这个愈合的力量来源于新鲜的嫩芽,就是刚才凌云所说的天真,是寻求自然的第一次的新鲜感。这属于浪漫派的片段美学,是这个美学的核心,这是对尝试的一种替代。
第二点,现代性的系列绘画。整个现代性的绘画都是寻求一种自身的系列,比如像关晶晶的画作《剩山》系列,这是图像自身的独立,不需要背景的依附,这种系列可以用“星丛”的繁殖来形容,是自然的复制,是自身的生长。汉语在受到现代性的锻炼和五四以后的破坏,以及翻译的嫁接之后,需要找到一个新的生长点。换句话说就是汉语的DNA,这个文本、文脉或者说文气需要寻找到重新繁殖的密码。因为现代汉语处于一种暴力与咒诅的惊恐无助当中,但是在臧棣这里,它获得了一种真正的生长,暗含一种隐秘的胚胎。这是一种生物性的神秘感应,是现代汉语与世界、与自然的亲和力,是一种对称的回旋、深度的感知。为什么臧棣会选择植物写系列诗,因为他具有一个博物学家诗性的良知,可能几乎没有一个中国诗人像臧棣这样书写植物和动物。
四、赵野是一个“字体诗人”,具有枯笔之韵
主题报告一:黄昏的中文打字机——赵野诗学论纲
作者:张光昕
共有两位评论家评论赵野,第一位张光昕的核心观点如下:
1、为走进末法时代的汉语写作找到一个意象:黄昏的中文打字机
2、字体诗人
字体以一种审美无意识的方式进入认知视野和价值立场,重塑了我们体察、品鉴诗歌和诗人的知觉和尺规。一个诗人追寻某种字体,一个字体代表某位诗人。
3、万古愁机器
结论:在赵野那里,他的字体属于“宋体”。而“万古愁”,就是赵野感应了中国古典文化之后,留在汉语里的一个空空荡荡的投影。靠着这种不竭的驱力,诗人化身为一道劳作的身影,躬身于桌前,在黄昏里敲击着一架中文打字机。
主题报告二:文字销兵气,山川散旅愁——赵野“自得之诗”及其他
作者:茱萸
第二位评论家茱萸核心观点如下:
1、赵野诗歌中的爆裂词语
赵野诗歌中出现的“兵器”等词,体现他骨子里第三代诗歌和革命家早期的气质。但语言具有“雅正”特点。
2、赵野的自得之诗
赵野的诗歌创作在最初就已经规划好未来的写作方向。这让他的诗歌有“得知于自我、自洽自足、自我阐释”的特点。
结论:读赵野的诗,感觉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你的力会消失。他的诗学体系,有一种内在的撕扯力,雅正的语言背后暗含兵器的反叛,有内在的自我爆发力。
赵野枯笔抒发的味道越来越浓厚
敬文东:无论是诗人还是学者,都必须要完成库恩所说的范式替换。但是赵野不需要这个,他一开始就确立了目标,他只在他自己的道路上滑行,因为他是很克制的人,不像中国有些诗人从一开始就推到了极端,但是后来往往都走向了反面。即使是在第三代诗人激烈反对北岛的时候,赵野也认为北岛一定有他的道理。虽然赵野没有进行范式转换,但是一直在自己的道路上发展。比如最近的诗作《碧岩录》、《庚子杂诗》等等,那种枯笔抒发的味道越来越浓厚。作为一个文化遗民,赵野进入到既现代又传统的境界。敬文东惊叹于赵野诗歌的这种稳定性。
赵野是个奇迹。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有一种被遗忘的时间形式仍在召唤着我们》,里面提到赵野所理解的传统时间形式,至今还能解释赵野的诗学体系,这也让他今天的写作越来越具有枯笔的韵味。
论赵野诗歌的汉字方块的绝对性
夏可君:茱萸提到兵器,其实是一种“杀机”,就是克服天命之杀机,这是赵野诗歌的一个历史的使命。现代汉语、当代诗歌如何与古代发生关系?我们知道“当代”的英文是contemporary,具有时间、庙堂、沉思三重含义,也就是在庙堂之上沉思,来达到一种时空的综合。这是我对当代性的文化定义,可能只有中国文化更具有这样的综合时间性,我们说面向一个过去的未来性,这是一个交错的、反差的经验。所以这个意义上面,当我们讨论赵野诗歌时,要把当代性和古代的文化、文脉、文气、文体、文典,尤其是与典籍经典结合。
接下来我想讨论字体与杀机、字体与命运、字体与问题的命理学关系。这样把字体和文体结合考虑,是很有意思的思考方向。刚才文东说到枯笔,这算中国特有的诗歌理论转化。所以在讨论在座的几位大诗人,我们已经不需要再引入西方理论,我们应当有完全属于中国的当代文学理论,只是目前似乎还没有建立起来。中国汉字的字体可以和诗人的命运、可以和书写进行结合,西方不可能有这样的理论。
说到赵野的诗歌,光昕和茱萸认为赵野是宋体或者仿宋体。江河说赵野是隋楷,是“内圆外方”。我也觉得赵野的诗偏楷体,是唐楷?也有点类似抄经体,把刀笔的地方减弱,但是暗含有“兵戈之声”。
如江河所说,我们的性格和命运都是被字体塑造的,比如日本汉字是王羲之的字体,非常简化的精确与自觉,并且带有一种利刀的尖锐。王羲之行书的转角里面就有很尖锐的,这像日本人的切腹自尽,都是来源于汉字的书写,可以说日本民族的性格是王羲之的字体所塑造的。
汉字和字体里面隐含着诗歌的命运和密码。茱萸提到赵野诗歌暗含杀气和兵器,那么赵野如何克服杀气呢?就是大家谈到的雅正语言,神圣宣告式的文体。为什么说赵野诗歌偏楷体?因为唐朝尚法,确立了法度,确立了科举制度,确定了楷书的命运和地位。要知道汉语用的是方块字,这很规整,赵野诗歌也很规整,比如《庚子杂事》都是八行,《碧岩录》都是十二行等,这些诗句严整押韵,很少有诗人这样创作现代汉语诗歌。这是一个方正的思维,目的是使诗歌回到法度,回到规矩,回到秩序和规整。
那么说到字体,就会想到朝代。赵野在苍山脚下回顾中国历史,有一种辽阔的目光,这是空间上的广阔,具有一种旷野感和荒寒感。前面敬文东提到赵野诗歌的“枯笔”感,对应一种残山剩水。这样的状态让赵野诗歌对应哪个朝代?对应哪段时间?
我认为赵野名字的“野”暗含方位的意思。提到方位让我想到祭坛,要知道祭坛的方位是很有考究的。所以赵野的诗歌是一种失去了朝代以后空茫的祭祀哀歌,虽然赵野想要当诗歌的圣者,到举行盛典的祭坛上欢呼,但是需要祭坛的帝国已然消逝了。可是赵野依旧在眺望帝国历史的边缘,用诗歌语言获得远眺的“春秋来信”,或者历史的目光来穿越历史的废墟,这意味着时间的长度拉宽。这就是“万古愁”。当时光足够长的时候,万古愁的机器只能在当代这么运作。现代性需要的一种深度的历史时间感。这是西方文化不太具备的,尽管西方当代诗歌可以回到文化,但是没有像中文这样经过现代性残酷的洗礼。此方块字思维的自觉与严整化、优雅化,是赵野写作多抵达的绝对性。
当代诗人的使命之一是重新激活古典,在万古愁中抵达绝对。
五、论王君的诗:通过无意识、大他者和数字禅抵达绝对主体
主题报告一:现代禅诗的想象心象构成机制
作者:桑克
王君诗歌研讨会上,共有三位评论家进行主题报告,第一位桑克的核心观点如下:
1、现代禅诗诗人
王君视特殊词语为理念,将理念打造成具象,将西方现代语言哲学因素和西藏营养、禅宗营养同时吸入现代禅诗写作之中,思考时间生死以及发明思考的技术
2、耀缘师虚实及永恒女性
王君在诗句里,均用“她”指称耀缘师。“她”是女性第三人称代词,读者自然能联想到被视为但丁的女神的“贝雅特丽采”。
结论:《上面,中间,下面》这部诗集,形成了一个整体,王君用一整部诗集,贡献出了一个非实非虚的女性形象:耀缘师。这标志着新诗出现了自己的“永恒之女性”。
主题报告二:诗如何直指本心又立文字——以王君的小长诗《献诗》为例
作者:敬文东
第二位敬文东对王君诗歌评论的核心观点如下:
1、语言拥有自我意志。
诗的自我与诗人达成某种平衡,以形成一个共同的“抒情主人公”
2、必达难达之境
语言文字难以表达绝对本体,但绝对本体又必须得到表达。
3、王君的诗学理念:必达难达之态
以现代汉语为媒介的新诗担负着发明新现实、新世界的重任。
结论:新诗作为中国历史上一种前所未见的文体,它可以以自身为目的,可以无视现实世界,但诗人却不得不认真对待他寄身其间的那个时空体。必达难达之态不仅是新诗现代性的重要指标之一,也是诗人和作为文体的新诗为自己认领的光荣任务。而王君在突破了必达难达之境后,他的诗歌世界呈现出澄明、顿悟之境。但顿悟、澄明并不是禅意的,它是从传统中走出的现代,就像从死中走出生,但更像“生”在其咽喉部位忍住了“死”。
主题报告三:意识的沉潜与词语的生机——论王君的诗
作者:夏至
第三位夏至对王君诗歌评论的核心观点如下:
1、向内反观或意识之“看”
王君诗歌充满高度的精神性,这种精神性是自省的、向内的。
2、意识之“看”与动的态势
王君的诗可能源于一种从内心生发的写作意志,以意识为驱动力在高密度的、旋转的语词与跳跃乃至横飞的思绪之间相互配合,凝结为不断更迭变幻的视觉碎片,在诗行间激荡出一种鲜活的运动姿态。
3、动的态势与词的生机
在《李白捞诗》中,王君返回古典诗歌的隐秘源头,再从腐朽和死亡中焕发新生,完成“尸”到“诗”的蜕变。
结论:王君的禅诗具有强烈的现代性,他在禅宗和现代主义与对现代主义的反思中取得了一个联结,即加入否定性,加入动的态势,来保持诗歌的某种开放性,将意象和语言间的张力拉到极致,在运动的姿态中激荡、倾泻而出。相较于策略性的沉默,王君所秉持的很可能是更为积极的语言信念。
中国现代性的制高点,要出现“绝对自我意志”或表达绝对意志的“绝对文本”
夏可君:把欧阳江河、赵野和王君这三位诗人放在一起考察,会有一种自然的神秘性和一种精神的深度,并且这种深度具有很强大的内在性,抵达了诗意自主的“绝对性”。
那么王君的写作是一种新的玄言诗吗?还是张枣所说的元诗?我认为王君的创作可能是一种新的玄言诗,不止有道家元素的,还将佛教的观想或者神识的感知,转化为当代诗歌的语言。王君的转化有一个动机,就是一个“绝对自我”,这在某种意义上体现了诗歌在一定意义上追求的主体,绝对的主体性自觉。
中国现代性到了目前这个阶段,来到一个真正的制高点,就是意志。我们现在是意志的较量,已经不是知识和理性,而是意志力。最高的意志就是“绝对自我”的确立。比如德国现代性的成熟是康德的道德意志一直到费希特的“绝对自我”,才标志自我意志的成熟与个体的自主。但是中国这一百多年的现代性发展来看,中国的绝对自我意志并没有成熟,现在,需要诗人的写作与提纯使之绝对化,因此绝对写作乃是个体生命自主的先天要求!
在王君“绝对自我”的现代生命主体构建中,含有多重主体。
第一个主体是永恒女性。王君将永恒女性作为感知主体,获得“上中下”,也就是这本诗集《上面,中间,下面》的内在体验。
第二个是地藏菩萨。在地藏菩萨这里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含义:我们的生命是行尸走肉,是一具尸体。在整个生与死的观看中,是把尸体看活过来,从死到生的转换,这不是海德格尔意向性的向死而生。所以可以将地藏菩萨看作一种冥化的主体。看做现代性的由死入生的转化方式,或者策兰所言的呼吸转换。
第三个是居士:中间层面的“黄居士”,“可以折枝,把美从鲜嫩的状态中刹住。”第四回到诗人的身份,出神的诗人,或者梅花狱的状态!
第五是凡人,这是凡人的重新出生,或转身或转世,比如《章子欣写诗》。
王君在他的诗文本中,这些主体都有所具体展开,这里不展开论述。
前面提到了“尸体”。在德语中,“尸体”(Leiche)这个词还对应着印刷排版中内容排漏的“缺失”含义。策兰的写作就是把杀人的德语当做尸体,当做坟墓中石化的语词,并以个体的亡灵式写作,唤醒尸体和语词。但是王君不是这样,他虽然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地狱经验,但是通过地藏菩萨,把生命看做行尸走肉的同时,让生命与魂魄重新醒来,这个转化过程中体现了生命主题从无余之中的复灵,是绝对主体自我凝视与反思后的转向。这个类似本雅明把当下视为地狱状态,只有通过我们生存的地狱状态,看到一个天堂的倒影,并且只能看到倒影,无法看到天国。
王君的写作把词作为供养,而词,从诗意到供养,语词的升华带来的是本心的觉悟。诗意的重新出生,生命的重新出生的想象,也是语词的重新出生。从空无与空幻中,永恒女性中的重新出生,带着欲望、带着惊讶、带着法力,以梦想的种子,重新出生,形成绝对主体。
王君的写作抵达了绝对,这是绝对主体的诗意觉醒与诗意表达。
现代性是对尸体的观看,新诗需要构建“大他者”
欧阳江河:三位评论家对王君的作品构成了一个很密集的批评语境。夏可君的发言也提出了有意思的问题,他把现代性的起源归结到对尸体的观看。在这之前,现代性的起源都依据康德关于时间的新旧替换等假说。这个想法对王君的理解提供一种新的可能性。
对于所有写作汉语新诗的诗人来说,他的诗歌都需要一个文本之外的中介体系。这个中介体系衔接的是从古希腊传统、从《诗经》到当代文明。王君选择的是用禅宗,这里面可能有“空”,可能有物的转化,也有空和物之间的转化。至于这个体系是一个特殊知识呢,还是一种纯粹的观念的讨论呢?
那么这里就又延展出一个概念,即“大他者”或者说“第三者”。理解王君的诗歌需要中介,比如他去到西藏,这段经验构成了他诗歌的前写作,这是经验上的中介。理论上的中介,就是刚才王君提到的他有西方哲学的知识储备。西哲是他的中介吗?比如你学西方哲学,你就要到巴黎、弗莱堡这些地方去待过才行,才能接触到法语原文、德语原文这类哲学原文。如果你没有到过这些地方,没有接触哲学原文,那么这个“西方哲学”的大他者就不会出现。
所以禅宗对王君的诗歌来说,是作为真正的中介出现的。中介系统,可能是一种类型,或者观念。这里面的诗意和禅意形成两个完全不同的角度,然后转换为文本,诗的自我出现,肉身、经验、现代性还有所处的21世纪这个真实场景,所谓的历史,以一种方式进入到禅意和诗意的转化之中。
我们现代人都被包裹在现代社会的电子媒体中介体系里,在抖音里,在自媒体里,不能直达我们的天意。但是在王君的诗里,禅宗为诗歌提供了完整的中介场所,提供单独的词汇表,提供一整套的观念。王君用禅宗等替代了手机、电子和ChatGPT这样的中介场所,这种中转地最后提供的是一个天堂系统,来表达内心的救赎和升华。
文人诗和诗人诗的区别,从实修而来的诗是对意识过程的清晰展开
王凌云:我第一次读王君的诗是在2018年,当时就产生一个问题,王君的诗作与陈先发和施茂盛为代表的文人禅诗有什么区别?
我认为陈先发和施茂盛代表了文人禅诗的一个美学标本,他们的创作已经达到比较高的程度。首先,陈先发和施茂盛通过将现代诗的修辞和一种古意或者禅意进行焊接或者连接,然后生成了这样一种特殊的美学景观。这个美学景观很漂亮、很迷人。但是它或许只是一种景观。我觉得后面缺少一些东西。而王君的诗里存在他们缺少的东西,这可能是他们的区别。这个区别在于文人诗和诗人诗。诗人诗的另一个例子是臧棣,他的诗里没有文人气,当然这和知识分子身份没有关系。
文人诗也写类似于禅修的内在的过程,但是,在你试图深究它的时候,会发现里面缺一些环节,大多数诗人处理方式是用修辞把那些缺的环节给补上。这看上去没有破绽,但是很多地方是语焉不详,是有空白和模糊的,缺乏那种历史过程本身的绝对的清晰和精确性。当然也许可能没有这种绝对的清晰和精确,但是在现象学的意义上,由于我们受过训练,我们可以对意识的过程、意识的分析可以一直持续下去。所以陈先发和施茂盛的诗歌看上去很完满且没有破绽,但是缺乏意识过程。
第二个区别,他们的诗对文本完美性的追求,超过了对意识的过程本身真实的追求。他们的文本效果非常好,甚至超过了很多90年代的诗人。但是文本效果的光环很多时候可能是一个幻觉。他们的诗在意识过程中没有精确的呈现,没有一个环节一个环节的呈现,但却直接抵达了最后的绝对的领悟,用一种近乎捷径的路线抵达了终点,这种短路写作虽然很漂亮,但是不可信。最重要的原因是没有实修,他们本质上是文人,没有真实宗教的修行实践经验。
而王君的诗里面有两个特征,第一他从实修而来的对意识过程清晰的展开,比如《蝴蝶苔藓》和《七日禅》,那种一环扣一环的知识非常清晰,这肯定无法作假。第二,王君的诗里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就是有大量的数字,并且有好几类数字呈现。第一种是时间和空间的限定。比如具体到公元多少年几月几日几点几分的精确时间点,以及海拔多少米的空间点,这些都是非常精确的数字;另外,诗中还有测量事物大小的量化数字,精确到厘米、毫米甚至纳米。那些数字在我看来是一个汉语的“他者”,可能对现代汉语来说未必是他者,但它至少是古汉语的他者。它们一方面是诗的现代性的一个入口,另一方面又与王君的观想法门直接相关。每一个时空数字都构成一个微妙的时机,观想就是从绝对的“此时此地”出发,又超越这一限定。可以说王君的诗是“数字禅’”,与别人的“词语禅”有很大不同。
当代好诗一定要在无意识层面上产生作用
张清华:我仔细读了王君的《蝉的禅》,我觉得这是一首具有方法论价值的杰作。首先,这首诗含有德里达式的从音到意的意味,从蝉到禅有一个演绎,只有在汉语才会有这种独特感。这只有在中文当中才会有的德里达式的一个演绎范例。
第二,这是一首充盈着活跃的无意识的诗。因为我现在我有一个理解,当代好诗一定要在无意识层面上产生作用。如果只是在观念层面上,打动不了我;在情感的层面上,思想层面上也打动不了我,我需要的是触动。你只有达到了这个程度,你才叫真正的对我产生了影响。因为两个主体的相遇不是通过思想和情致,而是通过无意识。这两个汉字之间的转换,充满了无意识的自动滑移的势能。这是他的妙处所在。如果诗学里面有一个妙字,这首诗足以具有妙的意义。
从道的角度来说,这里面还有“齐音”和“齐物”的问题。无论是蝉还是禅,本质是一个东西。无论是佛家还是道家,还是禅宗,其实都归于一。这是老子的无名和妙的形象的阐释。我觉得老子的“道可道,名可名”,道是本体论,名是认识论,无论从本体论还是认识论上,最原本的东西,比如江河说的原文,就是道。
我们的传统文化有非常高级和伟大的开始,但是没有能够匹配的延续和展开。所以禅宗我觉得是这个文化逻辑的一个最精妙的体现。所以这首诗我觉得非常有意思,他借这样一个命题,其实是提出了一个元命题,也是一个元诗的一个范例。
我认为这首诗与王维的“临风听暮蝉”这类古诗是高度互文的,所以这首诗是真正面向过去的现代性或者未来的过去性的一首诗作,因为调动了太多的前文本,这个前文本特别活跃,这是当代性写作的一个必要的属性。
最后我想说在这首诗里,王君有很多句子、语感,极其像欧阳江河,还有一点点陈东东和张枣的味道。这一切都是通过无意识抵达或者唤起的,所以妙不可言。这是一首禅宗的诗、中国的诗,但最终是王君的诗,我觉得你确实提供了一个写作问题,一个有方法论价值的,而且基于我们所有人对当下文化、语境、生存环境的微妙体验。
数字是描绘生死美的精确修辞
亚思明:在王君的诗里,有非常多的数字描写。其实我也注意到了,他使用的是一种数字修辞。数字在王君的诗里面非常特别,如果我要写一篇评论文章,我可能就会从王君的数字修辞的角度来进入。
我不太同意王凌云的一个观点:这个数字不是中国的,尤其是阿拉伯数字。但数字是普世,我们中国也有数学家,祖冲之就发现了圆周率。如果宇宙有一种语言,如果有一天外星人入侵地球,我们人类唯一可以和它沟通的工具就是数学和数字。
我之前也谈到,除了生和死,还有美。无论生死或是美,其实都是非常精确的概念。比方王君在《12月27日的山色》这首诗里,提到下午五点整,前后偏差一分钟都不对。我想看过日出或日落的人,都知道天空的颜色每一秒都在发生变化。还有《5630米的蓝》,海拔差一米,这个蓝色就不对了。美术色彩里有很著名的克莱因蓝,它的RGB比值是0:47:167,只有用红、蓝、绿按照这个比例调配出来的蓝色,对人类视觉来说特别美。
王君用大量数字修辞,其实是用这样特殊的渠道传递一种宇宙的神秘性,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东西。
六、夏可君:欧阳江河的诗已经是现代汉语诗歌自足的绝对文本
主题报告:诗文何为?论欧阳江河的“天使疫苗”
作者:夏可君
夏可君作为压轴评论家评论欧阳江河的诗歌,以下是他的核心观点:
1、中国当代诗是否已经到了给出中国诗歌的文本范式和贡献的时代了
中国新诗发展一百多年来,从王国维先生开始的诗论,一直到后面比如朱光潜先生的研究,都不具有严格意义上的创造性的现代性审美文论。中国诗歌界没有明确提出一个原创性的,完全来自于中国本土经验,又具有世界性和普遍性的理论。
2、荷尔德林的现代性问题,现代汉语面临的困境
现代汉语既没有西方科学的理性,也没有西方宗教的迷狂。现代汉语该怎么办?这样的语言重任就放在现代汉语诗歌上。
3、现代汉语诗歌成为经典的隐秘渴望
“诗意的神性”——一种不仅仅是人道主义的,但又是自然宇宙的深度共感的——诗教之道,是某种自然的神性书写,自然的深度密意,这是现代汉诗成为经典的隐秘渴望。
4、欧阳江河:发明“天使疫苗”的诗人
结论:江河的长诗写作标志着现代汉语与现代汉诗的双重成熟,这是现代性的文心抵达了书文的绝对性,从此汉语写作并非依赖于西方的大师文本与模式,而是从汉语的文字性与书写性,从纸墨的呼吸到异质语文的吸纳,并且重新描摹了大地的地脉与文脉的深度交织,对于算法与病毒编码的双重克服,也是对于技术虚无主义算计的转化。
这正是诗歌天使的工作。
无边的文本
王凌云:江河老师的作品经常被有争议地讨论,所以我想从我的角度提一些想法和保留意见。在诗歌创作中,我很关注心和脑对峙的问题。在诗人们对现代性的追求中,我认为江河采用的是词生词的材料主义写作法;臧棣老师采用的是感觉主义;还有一种经验主义写法,比如一些诗人写的口语诗,这三种可能是诗人追求现代性的主要脉络。
首先要说的是我是江河老师的铁粉,他的诗歌我很多都能背诵,尤其是97年之前的创作。但是在那之后,我很难记住他的作品。但不可否认的是后面的作品确实有很多精彩段落。但我认为这种写作像漂亮的词语的材料主义的装置,把很多完全不同的东西,作为材料的词汇、知识、观念以及不同语境中的东西组建成一个语言的装置,江河的诗很像词语的装置艺术。这里可能产生一个问题。那就是江河97年以前的诗是有限定空间、限定场景,比如他的《玻璃工厂》,以及咖啡馆、时装店、快餐馆这些地方。而近作《圣僧八思巴》是一种新的写法。这是一种利用接近哲学中的概念人物,集中所有古今中外的材料作为线索,组装出一个作为装置的诗歌人物。当然我认为这些诗很好,但是这里面涉及一个问题,我觉得这样的诗作没有边界,这是一个无边的文本,在一个主题词的牵引之下,把各种材料往主题里装。这样一种组装,读下来的感觉是文化弥散,这种弥散状态让我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这种让读者记住的力量消失了。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因为一个东西让我们记住,需要对我们产生作用,但是这个力量到底在什么环节流失了?
欧阳江河这些年有一个想超越现代性的“六十之后”一个构想,这个构想很好,但我觉得它仍然在现代性的内部,像在词语的密林,或者象征秩序构成的迷宫里面,没有真的走出词语象征性的迷宫。
欧阳江河“超级文化写作”的悖论在于总体性的预期和碎片化材料的矛盾
张清华:我认为欧阳江河是一个不断生长的人。从历史主义的角度来看,欧阳江河已早有成就,比如《傍晚穿过广场》可以载入史册。我一篇文章里有个观点,就是欧阳江河是一位具有总体性能力的诗人,他具有总体性的思维习惯。
欧阳江河没有止步于一般的哲学认识论的写作,而是表现出了哲学的大智慧。他也没有止步于语言游戏的冲动,虽然写作的一个本能是玩语言游戏,比如《手枪》,在语言游戏上的魅力大于思想上的表达。但欧阳江河没有止步,在沿着总体性的路上,有一个自我人设,就是他要处理这个时代最复杂的、最大的,最具有标志性,也最难处理的问题。而且还要对自己的处理方式本身,直接分析给你们看,他要把他的写作的整个机制和过程,也要在语言层面上呈现出来。他带给我们的繁难和复杂还有材料感,都是因为这一点造成的。
因此,江河的写作存在着一个悖论,它的总体性的预期和使用的语言,以及材料的碎片化本身之间发生了矛盾,这个矛盾就像是徐冰的装置,就是凤凰所呈现的那个东西是一样的。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转向了当代性的一种处理。我给欧阳江河找了一个词,这种新的写作相当于一个“超级文化写作”。
欧阳江河为什么不是一个按照席勒的说法,从最原初朴素的诗人,在工业性之后成为感伤的诗人?我们大部分人应该都是。但欧阳江河不是。他一定要坚持成为文明意义上的诗人,从不感伤。我觉得江河兄受益于他写作的状态,自称量子男孩,而且有点甜度。
欧阳江河将思想过程带入诗歌写作
臧棣:欧阳江河会把很多写作过程性的东西带到当代诗的这样一个实践里面。让我想起保罗克利的观点,他说绘画真正的革命,就是把很多过程性的东西加入进画面里面。以前的绘画的处理方式,只呈现最终风格性的效果或者画面。
我觉得江河比较早地把想法本身带进了写作。这个很大胆,我觉得现代主义诗歌或者诗歌的现代性一个最核心的内容,就是它敢于把过程性的,或者生成性的东西,带到这个诗歌写作里面。这样的写作方式为当代诗歌的实践,带来了更多的可能性。
欧阳江河诗里的矛盾空间
王自亮:我认为欧阳江河的诗歌可能更对应于荷兰的版画家埃舍尔。埃舍尔在他的绘画中对事物的表现创造出了一个矛盾空间,构造了一个不可能世界,就像空间和平面同时存在,并且两者不停地创造对方。
诗的绝对文本
夏可君:我认为江河的《纸手铐》是当代诗的一个绝对文本。我一直期待江河能再写出如《纸手铐》的长诗,他做到了!《宿墨与量子男孩》、《庚子记》、《鸠摩罗什》就是没有缺口的文本,是现代汉语所成就的绝对文本!而抵达绝对文本就自足了,和批评与否已经没有关系,正如哲学达到自足的时候怎么批评都可以,但它是自足的。江河通过“字思维”,每个字像音乐一样很绵密的连接,达到了“绝对文本”。
什么是绝对文本?比如鲁迅的《野草》,拥有自足性,一个字都不用改,每个字都有它的分量,就是绝对文本。何谓绝对文本:其一,就是具有绝对的观念,佛法、算法或天使疫苗就是如此。其二就是具有绝对的句法,赋予现代汉语的诗意感知以绝对的意象与语质。其三,则是绝对的高级,无论是立意还是情调,都具有超时段的万古愁或超越生死的高维目光。
德国民族的成熟是因为黑格尔的逻辑学,再加古典音乐,达到了内在的绝对文本,解决了德国思想的自足性。有人说《凤凰》是事件写作,虽然江河过去的诗有事件写作,但《凤凰》有事件吗?针对徐冰也是事件吗?我认为在《凤凰》里,江河是在语词的空间上打开诗歌,所形成的语义空间是严格的、自足的,我说这就是绝对文本。
内爆型诗人欧阳江河进入诗歌原始父亲的位置
张光昕:刚才说的97年之后,江河老师重新回归写作状态。我认为这类似一种预言,这个预言很像弗洛伊德晚年《图腾与禁忌》中的一个预言:在神话学里面,实际是有一个原始的父亲的,垄断了全国包括社会所有的民生,他生了大量的儿子,这些儿子长大之后,因继承不了父亲的财富、名望、女人,所以他们一起合谋把原父杀掉了,但是带着一种非常羞愧的不安,于是才建立了法律和制度,或者我们重新建立了一种文明观。
在当代诗的现场,欧阳江河进入到了这样的一个位置,或者偶然进入到了这样的位置:欧阳江河一边成为图腾,一边要给我们一个禁忌。
我在读欧阳江河诗歌的时候,觉得他的语法是“既……又……”。弗洛伊德有个理论,既要A,但同时又要非A,这个东西可以同时占有,同时形成一个非常不可能的组合,这正是欧阳江河写作的一个肌理。两个同时获取,这就是原始父亲。象征意义上地占有了女人财富,同时占有了儿子的未来性。
在这个意义上,欧阳江河属于暴君似的写作,这体现在“博学的饥饿”上。这种饥饿感给了欧阳江河可以克服很多的阻力向前走的一个方法,他实际上回避了诗的正面的命题,而使用了书法和音乐。也就是说,他在诗歌里面,用词和反词的一种所谓的组合,构置了一种不和谐音。
我们知道中国书法里的横和竖,就是一行一撇一捺是可以完全折叠在一起的,在中国的宣纸上,历史的各种气息是畅通的。欧阳江河是个书法家,所以欧阳江河用了书法里“字”的智慧,来超越音乐的不和谐音。
如果我们今天是一个大诗人的时代,并且今天是一个大诗人的聚会,我们今天即将产生未来的绝对文本。如果诞生了当代诗的元老院,我们应该如何建立面向未来的一种批评的机制,给未来还要继续在现代诗的道路上继续写作的人定立一个规则,就像杀父之后建立一种制度和契约。
中国当代诗的绝对文本已经出现
夏可君:我要强调一下,不是“即将产生”,而是已经有了绝对文本!我们不需要再谦虚于“我们是不是大诗人?我们有没有绝对文本?”这样的问题,我们要敢于承认:当代诗的绝对文本已经产生!我们要做的不是去否定或者怀疑,而是去分析,去分析这些绝对文本背后产生的整个现象。
我也听出来年轻一代的焦虑。我的建议,去掉弑父情节,中国当代诗不需要西方式的弑父。我用一句话来概括中国当代诗:绝对文本只召唤绝对文本。现在的中国当代诗要进入绝对时刻,不要进入弑父情节。中国文化现在只有诗歌、哲学、艺术在以绝对召唤绝对。中国文化一直没有走出来,就是一个悖论在这里,我们只能用绝对召唤绝对,相互的肯定。
这本质是个哲学话题。
七 面向过去的未来性——研讨会主题阐释
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三度性
张清华:面向过去的未来性,我觉得这可能是我们这次整个讨论的一个总体性设计。因为其实是针对各位的诗集作品,所体现出来的重要属性。我们确实在文化意义上,也处在世界的十字路口。我们其实每一个读书人,每一个作者可能都面临着和过去非常不一样的处境。
海德格尔的时间三度性:过去、现在、未来,是以未来为本位的。过去是已经有的未来,现在是正在经过的、经由的未来,未来是即将到来的未来。这是西方文化的未来性,它有一个叫做末日的概念。
而中国人特别在中国诗歌当中,时间也是三度性的,但是它是以过去为本位,不断的复古,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就是时间三度性的最生动的体现。
我觉得中国诗歌在唐代已经天人合一了。一百年前的诗人,那个曾经和我有一样的处境、一样的心境,完全一样,但是现在我已经看不见他了,因为他早不在了。但一百年后,也终将有一个人还会登上高台,也依然是一样的心境。这就是个体和无限的相遇。
我们在座各位里面,我认为有的倾向于中国性,有的倾向于西方。比如江河是一个能够处理过去的人,而且对过去的理解非常深。但是他也是面向未来的。像赵野兄,我可能从精神气质上来讲,你是基于中国性和认同中国性的。但是你的未来性是挽歌,江河的未来性是探寻。东东更像是一个传统文人生活在当代。像文东的趣味,他是一个非常现代的现代主义者,但是他的诗学趣味太偏传统,还是一个基于中国传统生发出来的一种诗学思想。
其实我个人也是一个偏传统的人。在中国古典诗歌里面,我最喜欢的不是李白、杜甫,而是李煜,是一个很颓废的,在中国美学里面最有气质的。我就我的个人精神气质和内心无意识的东西,我是认同李煜这样的悲剧性的,特别颓废的这样一个体验。
我觉得过去、现在、未来这是个永恒的哲学命题,它非常有效地涵盖了我们今天各位在诗学方面所展现的不同的美学的、文化的、哲学的趋向和趣味。
申明:刊头配图如未注明作者,均取自网络公开信息,如涉侵权,请联系编者删除。
《南方诗歌》2023年十一月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