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寅九 画
观测与被观测的诗
——读冯晏近作
张媛媛
作为被作者与读者同时持续观测的对象，诗人冯晏近年来的写作常常被智性、理性、思辨性、超验性与“去性别化”等关键词所统摄。不过，在她的语境中，智性与理性并非感性的反义词，思辩性与超验性也不是晦涩缠绕的同义反复，“去性别化”更仅仅只是为了超越性别的成见——或者说，她其实超越的是一种二元对立的僵化思维。显然，她并未在事物的两个极端之间徘徊不定，而是同时拥有两种相互矛盾的特质。这种兼具双重性格的特质使她的诗歌在处理复杂问题时能够游刃有余地游走在不同的角度和层面之间。比如，冯晏的诗歌常常将视角投向宏大而深邃的主题，却总是以生活、旅行或阅读中的细微之处作为切入点。这些细节如同微观世界中的一颗颗原子，她的诗歌语言便是原子核的裂变。词语间的摩擦犹如微观粒子轻盈碰撞，微不可察，却可以爆发巨大的能量。
冯晏出生于一个理工科知识分子大院，对未知领域的向往和好奇既是与生俱来，又是耳濡目染。然而，在成长的过程中，她选择了将所见所想默默内敛，这使她更侧重于从向内获取能量。于是，她的诗歌虽然充盈着对于前沿新奇事物的探索与渴求，但最终仍会落脚于对自我思维心绪的重演与探究。她的诗歌似乎处于某种量子叠加状态，既安静沉稳，又紧追诗绪；既干净通透，又神秘晦涩。她的真实状态仿佛永远也无法被真正观测到，无法以确切的词语去笼罩、界定，像是藏匿于足够空旷的宇宙，或者“被反复搁置在一个钢化玻璃的空间内”（《体内的词——献给西尔维娅·普拉斯》）。阅读冯晏的诗，很难从荆棘密布的词语丛林中找到明确的路标，正如批评家张桃洲所说：“她就像用一些词语建立了一个相对封闭的城堡，让人一时找不到入口、一条进入的路径”。
《“观察者效应”与想象》一诗或许可以看作冯晏对她个人写作状态的一种描述。这首诗借用了“观察者效应”这一跨学科的概念，并试图为它提供一个诗学的定义。在物理学中，“观察者效应”主要指量子力学实验中观测行为对被观测对象造成一定影响的现象；在心理学中，“观察者效应”则表明当人们知道自己正被观察时，他们的行为就会发生变化。诗人不满于某些科普视频将“观察者效应”归结于“世界由人的意识决定”这一简化解读，于是采用诗歌语言重新拆解该术语，逐步复原她对于这一理论的思考过程。首先被驳斥的是“人的意识”——让“我”挺胸走出卧室，重整神情的不是某个“人”，而是一棵“伸长颈项的巴西木”；让黄玫瑰打开花瓣的亦不是人的目光，而是投到桌面的一束阳光；而历史的巨轮观测着生活的河流，让它得以寻找到奔向汪洋的入口，更毋需人为。紧接着，被强调的是“观察”本身，“是观察确定了/每一个物品的具体位置”，而写诗，就是这样一种观测行为，它让词语或句子确定了自身的位置，也让词语或句子发现了大脑。此时，“谁在观我”的问题或许已经不重要了，因为“眼睛无处不在”，但“被观测只是认知的需要而并非眼睛”。在彼此的视线之外，观测者与被观测对象，经由语言和想象捕捉彼此的相似性，以此建立起千丝万缕的连结。
在冯晏的近作中，她不断以观测者的身份，跟随语言的试验，确证自我的思维与认知。她观测“冰裂纹之舞”，从瓷器的裂纹延伸想象，连结天象与地理；她观测“虚拟晚秋”，重叠虚拟的游戏画面与真实的晚秋风景；她观测窗外并不复杂的景致，从五百米外的新疆烧烤，到千米之外通海河流；她观测“体内的词”，在与西尔维娅·普拉斯的互文与对话中，映照自己的感官宇宙；她的“眼睛在认知范围内观测到心动”，这是潜意识的蔓延，梦境由此溢出现实。冯晏从“观察者效应”中领悟着写作的真理与奥秘。对于诗歌自我及其观测者而言，重要的不是看到了什么，而是应当如何认知；或者说，恰恰是那些被观看的事物，反过来构成了观看者的认知。而作为观测者的诗歌，让被观看的万事万物都披覆了一层神秘而的面纱，让被注目的现实切割成碎片式的知识与经验，重组成无穷的可能性。德国学者胡戈·弗里德里希认为：“诗的观看是穿越有意打碎的现实向空洞的隐秘看去。”诗人与诗共享观测者与被观测对象的双重身份，就像法国哲学家梅洛-庞蒂所说的那样——既是“观察者”，又是“被观察者”。诗人与新诗自我，看见身为“观察者”的自我，抚摸并感受着自我，而这个自我正是通过“观察者”内在地成为“被观察者”而达到的。
冯晏的诗10首
冰裂纹之舞
延伸，交叉，重叠，光线刺眼
这次是我约你，语言的玻璃
可以敲碎、跨境，脱去逻辑的壳
塑料袋哗啦哗啦，你拿出瓷片
仿佛掏出体内的蓝色冰裂纹
冰裂纹重叠于痛时，只涉及爱
而不涉及被坑。说不清的白水晶球
纠缠于开裂与完成的表象
这次我避而不谈冰裂纹延伸至天象
只涉及时光和爆炸，镀金或银
礼物是一个小缝隙，盐碱地
局部砰砰砰，神经分裂之前的
超现实主义。冬季还在闰月中延后
昨夜又一场雨，我急着出门
去看植物最后幻灭。冰裂纹之舞
苍凉与时间追逐，枯枝锁不住落日
鉴宝的震惊蒸发了放大镜
冰裂纹刺痛视网膜，我修复禅定
一串老蜜蜡，冰裂纹提供的波罗的海
我的手腕与上古地理互渗
在此藏起末世的又一天。星星裂开
2023年
虚拟晚秋
在瞬间降温的北纬45度，迁徙已完成
风，哗啦哗啦晃动着黄树叶
又一场雨正轰隆隆吃力地滚动雷声
窗外高架桥上被隔音板静音的
车速悬空穿梭，有人正在操控游戏
生活变成又一场虚拟，未来是孤独的存在
心情变凉于一些无法挽回的事物
嗖嗖穿过西伯利亚的冷空气越变越尖
脸和手臂一阵阵被针刺绣
江面结冰之前正处于完整性被破坏
如玻璃裂开，或枫叶被踩踏
树枝咔嚓咔嚓折断。降雪正在时间上狂奔
有人追赶兔子。街上那些提早穿羽绒服
保存能量的行人，我在楼上听他们
唰唰唰甩动袖子。瓢虫献给玻璃上的身影
越来越稀少，从窗缝溜进来的
今天早上都已变成标本
几只标本犹如几块塑料小硬壳
他们安葬的雪野是一块窗前的白桌布
2021年10月，改于2023年
“观察者效应”与想象
总是有视频简化地阐释“观察者效应”
类似物理学家波尔“世界由人的意识决定”
这一理论的延伸。清晨走出卧室
是那棵伸长颈项的巴西木，让我挺胸走出梦
重整了神情。昨天买的黄玫瑰，正在为
投到桌面的一束光打开花瓣。生活就是
在帮助河流找入海口，身影的小斑点能让一艘
行驶的巨轮发现才好。是观察确定了
每一个物品的具体位置：沙发，瓷器，小驿站
一些山谷，分类中的书。无意义在写诗
只为让词语，或者句子去发现大脑，细胞
观测的方法还在继续发明中，“双缝试验”
或“薛定谔的猫”，已经让“谁在观我”
替换了“我是谁”。我只属于被注意到的
并追随着。孤独在否定自身，眼睛无处不在
只有寂寞，被遗忘，那些视线中衰退的叠加态
才能说清一个形容词。嘴唇隐藏于万事万物
是痕迹看到了你最后的吻别，礁石的
星光的，墓碑上的，隐喻犹豫天文望远镜
被观测只是认知的需要而并非眼睛。就像
变化被看到，并不需要说清本质，看到荒野
就意味着生态繁殖的秘密被真理发现了
认识你，爱在看我，也包括爱的侧面和背面
我被梦见，犹如梦在读我，我并非属于水分子
的化学公式，而只是一滴水的姿态而已
今夜，金星又在夜空缩短宇宙与地面的距离
我在夜空下感知无法被观测到时，犹如瞬间消逝
2023年
转移
转移盐，一阵风为海找到我的身体和脸
转移流星，东北角正为今夜撑开一个袋子
周日睡到太阳转移至头顶
转移空白，情感街角上的我像一句墓志铭
转移疤痕，数据靠涂脂抹粉
又回到2015年4月，毛乌素沙漠转移我的脚
转移热，粘稠感还在不断发生事件的
这个盛夏蔓延着
转移清凉，冰激凌从冰箱冷冻層跳到手上
转移暴雨，情绪人格里自带雷电
一只鸟乘上自己的飞机，算不算声调转移
转移神经痛，又一片布洛芬进入胃肠
玉簪花在路旁送走午后，苍白又开放几瓣
转移深度，昨天我再次拍下温榆河面的
一片白莲花。晃动小路上那块石板的
不是肌肉和铁锤，是转移忍耐
转移眼泪，继续看电视剧《来不及说我爱你》
季节是不可转移的，囤菜我躲过了吗？
密接又转移了一个小区
孤独的锅碗瓢盆，旋转起来犹如陶瓷飞行器
转移甜，去原野看一会蜜蜂
转移眼球，盯紧缸内的小金鱼
小月亮在转移童年过程中又长高了一厘米
转移钙，送亲爱的人一碗牛骨汤
转移词语，还需要隐喻进入几条江河
转移岩层，文字转向科学数据转仿佛改行
半年来靠反复听心经 转移浮躁
转移存在感，像被荒诞设置，指尖玩偶
转移，我在找信息防空洞的洞口
转移经纬度，守住旧鞋底的幽灵山和世界地理
2022年
扔掉一些东西
扔掉阴天，云在碰撞，不仅为蓝
日月也参与其中
选择扔掉旧书，纠结于青年时期得到过开启的
几本，几十本。扔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就像扔掉某个经纬度。扔掉该扔掉的
旧物时，你留恋的是曾经送你体温或一条项链
的那个从前。那些看见物品就记起
时间的你在做减法。扔掉古堡
扔掉一张拍摄于莱茵上游发黄的旧照
扔掉蛀牙，被种植天堂演变的生命不再是原装
你在法国南部跳蚤市场买回的小油画
雅维农四孔桥，一个农夫牵着狗
意境是谁扔掉的？扔掉唐三彩
一批马裂缝了，扔掉绢花，青花瓷空了
扔掉手工旧地毯，不，还是拿去洗洗收藏好
扔掉朋友圈一些关注，你发现一些
立场对立的熟人，的确熟人并不是朋友
为了防蚊，这个盛夏你扔掉旧纱窗
就像隔离跳梁小丑，加密防护荒诞和高级黑
扔掉复制品、你爱的原创越老越爱
扔掉妒忌，是因妒生恨让你并不羡慕年轻人
扔掉几双鞋，把走过的大西洋海岸线还回去
想扔掉的还不止这些。恋恋不舍扔不掉
悲天悯人，同情弱者扔不掉
这些容易让你为此受伤的软肋还在捣鬼
此刻，你的平静随海面的日落映出殷红的血
扔掉缠绵，从峭壁退下来盖上井盖
被剪枝的你与一棵老杨树似像非像
扔掉风口，躺平于草丛，扔掉空间真的无所谓吗？
生活坐在腿上，类似于扔掉沙发
2022年
梦见苏轼
梦见苏轼，还有与他合葬一起的父亲与兄弟，
梦见潜伏，还有洞口，隧道，
梦见一个庭院，他们分别住进自己的白骨。
三个山头，他们时而如空气浮游，
透出树林。对视，听氧气在空中凝固一会。
梦见河南平顶山郏县，
又到达刚告别不久的三苏园门前，
梦游，有形无声，哑剧，
纪念仪式已散，广庆寺升起一朵祷告的云。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
被苏轼句子雕刻过，黑色蝌蚪，
脑中气流，体外静电。
进入南宋，环视，发音是困难的，
还没有被无声、被一块飞来石唤醒。
清晨，来到我梦里取暖的还有三苏祠，
松柏，竹林，古筝，寂静缠绕，
也有甬道、石柱、石虎、牛羊、石人，
一对雄狮，红漆大门，朝代的定盘星。
日出滚动着古老荒原，野草，
就像此刻，日出正从窗外跳出楼群。
街道已被清理过积雪，
没有车辙碾压发出吱吱声撞击玻璃。
虚幻还给真实犹如还给逝去，
梦醒是一种胆怯。
梦见更多逃避，陌生词语、句子。
又飘回去往苏轼墓地经过的漫长林荫路上，
当时左右有同行者交谈，意会，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潜入身体，梦，没有读音，旋律幽深。
2019年
潜意识的蔓延
眼睛在认知范围内观测到心动
新月低挂却升高了夜，蚂蚁现身于
昨天的雨夜之梦，又暴露了
时间缝隙里有粒子在体内移动
小黑点上的亮片像我打开被发汗的
手中电筒。睡前，我在手机上
看鬼片，像电磁波冲出一片麦子
2023年
体内的词
——献给西尔维娅·普拉斯
从语言裂缝里又一轮日出投进深海
抓到并举起黎明的那双手，随后又从
你体内的词：“透亮若纳粹的人皮灯笼”抽回
从云层灰暗处透出一块幽蓝
点亮你头顶一盏蓝光灯并从银河系照下来
恰好罩住你“宛如犹太人的亚麻布”的句子
虫鸣像一场暴雨，一条条，具有锥子般的骨头
是出自你体内反复刺痛情绪制高点的词
你被反复搁置在一个钢化玻璃的空间内
像金钱豹被困于笼子
这句“酸腐的呼吸”强化了你另一些否定性人生观
“鼻子、眼窟、满口齐齿”
无缘由抹去肉体，你尝试以“我又干了一次”
暗示潜在的透彻性和一场精神气焰
你在一首《拉扎勒斯女士》诗中
折断语言之根：“好一团千头万绪的纤维”
火山从你指尖喷发，茉莉花香从毁灭飘来
通过煤气你隐喻了所蔑视的看和听
小屋子终于被你关掉宇宙
你写道：“我一晃就关闭了自己，象海贝”
“摘除我周身的蛆虫，仿佛粘乎乎的珍珠。”
（注：诗中引号内所引用的普拉斯的代表诗作《拉扎勒斯女士》中的句子，均摘自于李震的译本。）
2020年
窗外
500米以外那个仿佛弹电子琴的
是烟雾弥漫中的新疆烧烤
仿佛把太阳分成众多细长光柱的
是马路对面的瑞福祥金店
仿佛在红舞台上嘲笑人世间的
是那个白人肖像——肯德基
静默的空屋子仿佛期待爱情的
是山边露出顶部的皇冠酒店
升高楼群之间空隙的日月星辰啊
每一刻都仿佛在演变窗外
夕阳，仿佛超市玻璃透出的血橙子
疫情期间穿过都市
与你独自走进戈壁滩的旅行
没有区别，汽车站空无
广告牌仿佛白色口罩，“等待戈多”
1000米以外暗流涌动的
是一条通海河流，只是楼层低的看不见
词语仿佛被填满调料盒的春节前夕
穿过凤凰山隧道的车速飞快
迎接归来者的时间吸盘，巨大的启动
过街天桥上仿佛有人走钢丝
2022年
无声而至
当光线衣袖般伸向无声，
你就是虚掩之门背后被点亮的
空海螺，为海消音，
继续留给局部涌动或螺旋上升的隐喻
以巨大的无声。当风启动嘴唇，
僵硬对沉默说：等等，等不了多久。
无声，以词语内沉淀的铁，
守候被阻止接近的爱之岛，
被困于岛上的已并非原始人，
他们吃肯德基，胶原蛋白提炼品，
使用机器人擦玻璃。
无声，尝试存在与磁场感应对视，
嵌入奇迹所生成的纹理，穿堂风气流，
像眼睛与一场叙事。
粒子最终分裂出质子、中子……。
放弃看见，投一块思想小石子
试试远方。无声不是气体，
也不是磷之蓝，或死后化蝶剧幕《梁祝》，
无声，是连续下了三天暴雨之后
晨雾正盘旋至一群楼顶，露出炼油厂烟筒
放弃形状、皮肤和眼神小蝌蚪，
放弃含情一瞥的生锈气息。
此刻，街心花园有一棵树开满太平花，
你已围绕它慢跑了第三圈
你呼吸的线被握在一个
放风筝男孩手中，广场从一双脚开始
上升，追云，飘在词语外围
无目的地，放佛自由。而事实是
这个清晨正围绕你，试图跑出一场虚无。
2021年
冯晏：当代诗人，作家。出版诗集《镜像》《碰到物体上的光》《刺穿冰层抵达水》等十部。以及自印诗丛诗集《意念蝴蝶》《金属魔法》《并非米勒的“晚钟”》等。先后获第三届《作家》诗歌奖、《十月》诗歌奖、第二届“长江文艺·完美（中国）文学奖”、首届苏曼殊诗歌奖、汉语诗歌双年十佳诗人、2019年中国长诗最佳成就奖，第十二届澳门文学散文公开组一等奖，组诗《时间上的梅花螺丝刀》入围《扬子江文学评论》2021年度文学排行榜”。
张媛媛，蒙古族，1995年生于内蒙古通辽市。现为中央民族大学文学院博士生。写诗兼事批评，诗歌与批评见于《诗刊》《星星》《民族文学》《作品》《当代作家评论》《上海文化》等刊。曾获第二届全球华语大学生短诗大赛二等奖；第十届首都高校原创诗歌大赛一等奖；第六届“抒雁杯”全国大学生诗歌大赛二等奖等，入选第十二届《星星》大学生诗歌夏令营。著有《耳语与旁观：钟鸣的诗歌伦理》（台北秀威，202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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