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与诗人同乡
颜炼军/文
杨碧薇与我是同门,都是中央民族大学文学院敬文东老师的学生。我是敬门大师兄,毕业离京后,她才“入门”,其时她已是颇有名气的青年女诗人。我们还是云南老乡,相较其他省份,在外晃荡不归的云南人似乎少点儿,我很少遇到同乡,跟碧薇也因此分外亲切。有一次打开她的朋友圈,被一首名为《成都东站站台》的诗击中了。我觉得这是碧薇最好的诗作之一:
一瞬间,我以为前面的老人是祖父
仍戴着那顶毛呢贝雷帽
仍是整洁的蓝衣,在站台多边形的阴影里
衣袂翻飞着持重的深秋不认可的飘逸
啊,爷爷。我在心里喊
为什么多年以后,凭借他人的背影
我才真正地认出了你
像认出合唱队中唯一一个闭紧嘴唇的人
当镀金的旋律响彻宇宙,你喉咙里的海啸
挤成两道狭长的空气游出鼻孔
你从后院取下了晾晒的锦缎
梅树上白雪乱跌
那个老人没有转身
爷爷,他握住行李袋的手和你一样
握紧的还有全球升温后,困兽心中
不可逆的怀疑
我也不愿转身,怕看见自己走过的路
都被复制成你熟悉的影像
怕回到灿烂冬日,我们是并排坐在
枯梅枝上的兄弟
我当即给碧薇发信息,表达了对这首诗的喜爱,还把这首诗带到接下来一周的本科课堂上。被此诗打动,首先是它唤醒了我自己的隐秘记忆。我也曾有一位优雅自律的祖父,一位技艺精湛的木匠。我跟碧薇讲,读了她这首诗,也想找机会写写我的祖父。尤其读到这句时,我非常感动:“啊,爷爷。我在心里喊/为什么多年以后,凭借他人的背影/我才真正地认出了你。”诗里包含一种隐秘而普遍的旅途场景:在陌生人群里,恍惚遇见熟悉的、亲爱的“故人”。高铁站台是当代中国都市日常生活中典型的旅人集散地;火车碾压轨道摩擦出的“镀金的旋律”,是当代生活技术化、速度化的象征;“全球升温”是神秘而令人绝望的人类宿命。在三者构成的茫茫人海和杳渺世界中,被一个长得像祖父的陌生人吸引,世界刹那间停摆,往昔的“锦缎”“白雪”“枯梅”再现,似乎消除了站台的“多边形的阴影”。碧薇当时回信说,想听我细说下我喜爱这首诗的原因,以上算是一个迟到的回复。诗里显示的对时空回环交叠的捕捉能力,其实是碧薇写作屡试不爽的本领。
在诗集《立锥》中的更多作品里,作者痴心命名浮游于世的明灭感,更兴奋于发现行旅中隐蔽的熟悉和友好。具体到诗歌的编织,她常采取的策略是:虚构甚至变身为抒情主体,寄灵于所遇之物,所思之象,来进行诗行的铺陈建筑。比如《在吉县看壶口瀑布》《开平碉楼里的女人像》《交河来信》等,或凝神刹那的悸动与感怀,或聚焦时光停驻的细微标记。对一个日趋成熟的诗人而言,这种“凝神”“聚焦”的练习,也是拓展诗歌表现力的方式:“整个大陆,不过是小灵魂的茫茫异乡/此时我体内,太平洋的汐流正在为暮色扩充体量”(《傍晚乘车从文昌回海口》)。岛屿和大陆的关系,堪称诗性与日常关系的隐喻。诗人正是在此类语法变幻里,含纳“异乡”和“汐流”,应对灵魂的茫然与旅途的暮色。
如何理解当代诗人行吟的美感?在碧薇诗里,读者能深切感受到,诗歌天然就是不同经验、不同物象、不同语言的碰撞和融合。无论迷醉或警醒,诗歌所现,都是习焉不察、熟视无睹的反面。由于这种好奇和诧异的本质,诗歌自古多与旅行相关。古希腊伟大的荷马史诗,写的是远征和回家的漫漫长途,史诗传说中的作者荷马就是一位行吟诗人。从中国的屈原、李白、杜甫,到欧洲的奥维德、但丁等大诗人,他们的伟大诗篇多关乎羁旅愁思和陌生世界。去过许多地方,才能体会人世渺茫和情谊珍贵,才会有乡愁。诗歌因此把不确定的命运,未知的世界化为慰藉心灵的语言结晶。古人的旅行是缓慢的,当代人在地球表面的快速移动,对信息世界的依赖,让旅行发生了本质变化。诗歌不但要面对偶然的命运和未知的世界,还要面对液态化和技术化的人世。在这部诗集的大部分作品里,我们既看到天南地北的主题,也看到了它们最后的定稿之地:昭通、西安、海口或北京。相较之下,古典诗的行吟更即兴,充满社交功能和“当地”气质,更饱含“浮生”经验的魅力。而如碧薇式的当代诗人行吟写作,则更多显现为追忆和反思,许多即兴经验与随心目击可能就被过滤了。但在碧薇看似有规划的追忆、反思的诗歌构造里,也有某种个性化的回甜。比如,作为音乐热爱者,碧薇诗里的“回甜”,常常弥漫于一些音乐感特别好的片断:“它知道青翠的就要恣肆,雪白的就要无邪/湖有了桥才生顾盼,荷塘还须配点淡香/当然喽,椰子应有椰子的窈窕/榕树亦有榕树的正道”(《大补山村印象》);这种狂欢感十足的句子,有着迷人巫气和天真,类似气质的还有《桃花源》这样的诗,令人印象深刻。这样的部分,很可能是当代行吟诗写作的迷人所在,是与当代生活枯燥对立的美好愿景,也应该是碧薇写作中本色的气质。
碧薇诗里不少地方,有独特的文化地理意识。按她自己的话说——“南方本位”。的确,碧薇对南北差异有许多体悟和观察,她关于南洋旅行的许多描写,也为当代汉语诗歌增添了新的“南方”触角。这似乎和她出生在昭通这样一个多民族杂居的西南地区有关,一个在长江上游生长起来的诗人,她的视野不仅是“滚滚长江东逝水”意义上的南方,还是横断山诸多大河流通往的南方,中原文化框定之外的“南方”。在《郑和:刘家港独白》一诗里,可以感到诗人这种特殊而微妙的“南方本位”。航海家郑和是云南人,他的航海出发地,是正统中国南方,而途经的重要地域,却包括中南半岛、南洋等广大区域,是更“南方”的南方。我认为碧薇写这首诗时,是有一些别样心思的;作为同乡,我理解这一点。一个优秀的诗人,本就是在自己“本位”中,泯然众人而别有心思。
且以这些随兴的文字,作为她诗集《立锥》的序言。

杨碧薇诗集《立锥》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23年
这是一部行吟诗集,收入了作者多年来行走中国大地写下的诗篇。全书分为三辑:第一辑《伟大的南方》书写中国南方;第二辑《一路向北》书写中国北方;第三辑《孤独图书馆》重点书写在行走中对历史、文明等议题的思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