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 人
文/张云玲

青海西宁被称为夏都,每年夏季一到,全国各地来这里旅游避暑,开会、探亲、访友的人络绎不绝。
夏天又到了,有客人从广西来,来青海西宁参加全国农民秧歌大赛,因情况有变,单位领导临时安排我负责对口接待。在完成必要的赛事日程安排后,剩下最后一天自由活动。其他参会人员一听,纷纷要求去青海湖、塔尔寺等著名旅游景点游玩,机会难得,我也准备陪我的广西客人一同前往,连旅游鞋都准备好了。
没想到客人听了我的提议后竟一一否决:“去青海湖以后有的是时间,去塔尔寺咱不信佛,咱是搞农业的,我看不如你陪我一起到附近郊区去看看庄稼。”我以为是我听错了,盯着他那张瘦削的脸一时哑然,可仔细再听下去没错。他说:“近些年,全国各地我走的地方不少,无论到哪,首选最好的去处就是庄稼地,我觉得哪里的风景也比不上田野里长势茂盛的庄稼好看。”
听着他接下来的话,我知道他不再是玩笑;可说这话的人应该不像他,至少应该是像袁隆平那样的农业科学家才对。可眼前的他一身休闲装,一双皮凉鞋,一双坐办公室的手……哪有农民的影子,指不定哪根筋搭错了,或者……心里这么想,但他此话一出,还是让我突然像听到陌生人,突然邀我一起去深山探访我的一个远房亲戚样的激动不已。
因我自小在皖南农村长大的,对庄稼也有着特殊的感情,但由于工作关系,自来青海后,已经一二十年没亲近庄稼了。
第二天,等不到天亮,一大早,我就一反常态,精神焕发地穿上了久置箱底的白筒裤,红绸飘带上衣,经过一番精心梳洗打扮后,像放飞的小鸟,早早的陪同客人,坐上了单位张师傅的白色沃尔沃,风驰电挚往西宁郊区大通进发。

路边的景物像还没睡醒,朦胧中,车行一个多小时,停在附近村前一片高大挺拔密不透风的松树林边。下了车,眼前的景色跃入眼帘。松树林遮天蔽日,林边,一条清澈的小溪静静流淌,溪旁一头黑色的老牛正在低头饮水,不远处有一花白头发的老农,挽着裤腿,在晨曦中抱一抱青草从田埂走来,一切显得都是那么的静谧、安适。我们仨屏心静气地跃过小溪进入松树林,松树林里的松树一棵棵粗大茂密,遮天蔽日自成风景。头顶“扑棱”一声有露宿的大鸟三三两两飞过,双脚踩在落叶松上绵软且富有弹性。林中不远处有一片金黄色的蒲公英正在悄然开放,旁边几束白色的雏菊开得一朵比一朵耀眼,与它毗邻的苦苦菜快到了出嫁的年龄,小径上勿忘我草蓬松地生长。
唉呀!真是太美了,这么美的松树林以前从未来过呢?我张着惊奇的眼睛,迈着轻快的脚步在林中像小鹿样地奔跑。见了雏菊弯腰伸手抚摸,见了厚厚的松针,四处找寻。善解人意的客人见了,从头顶忙递过一个塑料袋,松针很快装满。

走出松树林,车子驶到一片青青的麦田边停下。风和日丽、高天白云,迎着喷薄的日出, 站在一望无际如撒满金子的麦田边,身心感到从未有过的愉快、放松。望着那一穗穗即将成熟的饱满的麦穗,不由自主像小时熟稔的用手轻轻一掐,哟!青青的麦穗已经灌浆,一阵微风吹过,空气中弥漫着久违好闻的麦子的清香。举目四望,发现麦田中间有一条小水沟,一股浑浊的水流正哗哗流向麦田,水沟边有三三两两的荠菜正寂寞地开着白色的小花,野薄荷独自发着轻凉的香味,打碗碗花扯着藤蔓开着粉红色的小喇叭花,像是待嫁的新娘。望着眼前这熟悉的一切,仿佛如置身家乡的麦田。
那时候,我十一二岁,离开青海的父母,独自跟随奶奶在皖南老家上学,每天上学放学都要独自经过一片大大的麦田,每次经过心里都有一种莫名的恐慌,小小的我不及麦子高,总有一种被麦浪湮没的感觉,常常走着走着,就会不由自主加快脚步,然后就是一阵迅跑,直跑出麦田还不敢回头。

如今站在一望无际的麦田边,已为人母的我,个头早已超过麦子;但是,面对大片的麦田,依然心存畏惧,依然感到自己还像从前样的渺小、孤独、无助。多情的麦子似乎看出我的心事,好心抚弄我的长发,还有衣领上的红飘带,那飘带和长发被它爱抚得随风起舞。
车子很快驶离了麦田,在深山沟里穿行,从车窗往外瞧,远处山顶蓝绸似的天空下,一畦畦正方、长方、三角、菱形等几何图案的金黄的油菜地,卧在绿色大山的怀抱里,发出嗡嗡蜂鸣,像节日般地盛开。停下汽车,信步爬到半山腰,站在这恍若人间的仙境里,不由心醉神迷,闭上双眼贪婪地大口呼吸。一呼一吸间,只觉得过去那长久积压在身上的俗尘,还有心中淤积的浊气正在一点点清洗,一点点释放,一点点还原,一点点……欣然陶醉间,不由慢慢展开双臂,微闭双眼,踮起足尖,借着风势恍惚一跃飞上了蓝天。飞呀飞,飞过城市,飞过乡村,飞过草原,飞过了大海,飞过……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山下突然传来急促的汽车喇叭声,再坐回车里,心里仿如喝了蜜样的甜。车窗打开来,有好客的蜜蜂前来问候,怡人的空气中送来淡淡的野花的芳香,清脆的布谷鸟叫声宛转。啊!眼前的一切都比先前更加的明亮迷人可爱了。
汽车一路走走停停,行至一片蚕豆地。客人连喊:“走过路过不能错过,看,这片蚕豆长得多好!”我随客人下车,欣喜地抚着结满豆角的豆秧乐得合不拢嘴,没想到竟被客人抓拍。拍就拍吧,我竟好脾气的原谅他的自作主张。之 前的我可不是这样的。照完相,我顺手摘一只豆角剥开,里面的蚕豆米正在孕育,有七八成熟,再摘第二只,被客人挡往,并将我要随手丢弃的豆粒放进嘴中。见此,我的心不由咯噔一下,这种熟悉的动作,只有我乡下奶奶才有。客人没有看出我的心思,望着蚕豆地只顾高兴地说:“青海的蚕豆很出名,粒大饱满,被国际市场公认为世界上最好的蚕豆……这块蚕豆地,估摸能产成千上万斤蚕豆。”听他那骄傲的口气,像是这蚕豆地的主人。我不由边听边偷眼打量他:人到中年的客人长得并不难看,中等匀称的身材,黝黑的面孔棱角分明,浓眉细眼,高鼻梁,厚嘴唇,有点像日本电影演员高苍健。客人显然不知道我在看他,只顾一个劲地说。我被他的蚕豆情节感染,说起油炸蚕豆来更是垂涎欲滴。
年近半百的司机张师傅比起我们来,更像个蚕豆迷,当下提议咱们今天的野炊就清煮蚕豆角。我说这主意好啊!说着就摘起豆角。客人一见连连摆手,他说主人不在我们这样做就叫偷。我说谁知它的主人在哪呢?正说着,一个中年妇女像从地里冒出一般,一听说我们要吃她的蚕豆角,乐得合不拢嘴,不光热情地帮我们摘豆角,还拔了她地里其它洋芋、萝卜、菜瓜等。

蚕豆有了,菜有了,到哪去煮呢?正发愁,远远看到一片小树林,林边有一条小溪正自在地流淌,溪里的一粒粒鹅卵石清晰可见,溪边有三五只芦花鸡正在低头觅食。离小溪不远处有一个茅草屋,走近茅屋往里瞧,屋里锅碗瓢盆应有尽有。真是太好了。放下蚕豆,想着去寻些柴草来,顺着小溪来到一块洼地,在洼地里竟奇异地小溪来到一块洼地,在洼地里竟奇异地发现一片蓝色的花海,啊!马莲花,蓝色马莲花的花海!这神奇的花,像是从天而降临,色泽鲜艳挤挤挨挨开满整个洼地,它们绿色的裙裾上全都抽出喇叭样的蓝色花朵,那些蓝色花朵紧地簇拥在一起,像蓝色海洋般安静而热烈。我受惊似的张大嘴吧,屏心静气静静,静静的围着它们仔细欣赏好一会,然后才带着罪恶感的小心采了二枝,意乱神迷半天才找到回去的路。
我拿着花不紧不慢来到小屋后的一片灌木林,无意中发现林中的一树树低矮的迎春花树,正举着迟到的鹅黄的花朵,昂头大胆旁若无人静静地开放。鹅黄的迎春花下,还长着一些叫不上名字的红的、黄的、白的、紫的各色野花争奇斗艳。太阳下,蜜蜂、蝴蝶三五成群嗡嗡嗡的在花丛中飞来飞去像是开音乐会。愈往里走,迎春花开得愈旺,我喜不自胜抬手折了一枝,随后情不自禁往花树下一卧,双眼微闭,不知不觉竟进入了梦乡。
梦中感觉有人来了,挨着我坐下,我懒得理,很困,眼睛睁不开,又过了一会,听见来人轻轻说话:“……季节真好,田野真好,庄稼真好,花真好,这里的一切真好……”听见后面诗意的话语,赶紧睁开眼,面前哪有什么人,原来刚才竟是一场梦。
从梦中刚一醒来,就看到客人来到我的身边,他伸出手,我无法抗拒地让他拉起我,双双往树林深处跑去。
树林很深,进了山,越往山里走,树林越茂密。松树、杨树、胡桃、柳树等自成风景,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矮壮乔木蓬勃地生长。树下狗尾巴草、蒲公英、苦苦菜、灰条等友好地在此等候,连草丛中的蚂蚱、青蛙、蝴蝶、蜜蜂也赶来凑热闹,更有那些久违的地软(地皮菜)、蘑菇、野草莓,蕨菜等亲人似地欢喜地向我跑来。我一见它们忘乎所以,双手忙得不够使。只顾亲近它们,转身发现客人啥时不见了,心里怯怯,回转身在地上找,寻不见,抬头发现他竟爬到我前面的大树,猴样地站在颤颤悠悠的树枝上,正对着树下的我按着快门。
下雨了,刚才还好好的天,说下就下起雨来,豆大的雨点打在树叶上,“噼噼啪啪”,躲在树下,我单薄的衣服还是被打湿,丝绸衬衣紧紧裹在身上,客人一边连忙脱下他的上衣递给我,一边忙着扯下树枝麻利地编织柳条帽,那熟练的动作,让我想起儿时的好伙伴——小哑巴。

没过几分钟,他将编好的柳条帽戴在我的头上,末了,又顺手采了两朵野花点缀在帽沿,这样的柳条帽小时我没少戴,戴上它,就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曾经的少年,装扮儿童团团长的日子。……我不由心生感动地望了他一眼,他像个大哥哥样地看着我,一个劲地连夸:“好看,真好看。”
“哎呀!你们俩真会跑,我把饭都快准备好了,也找不着人。”张师傅一见我们老远就喊。我说你能准备什么呀,你看我的。说着把我采的宝贝给他看。他说:“这些我都做了:凉拌蕨菜、地皮菜炒鸡蛋、炒菜瓜、煮大豆、煮洋芋,对了,还有蘑菇炖小鸡,鸡是茅屋里好心的阿爷送的,除了这还送我们一个大“馄锅”(馍)呢!”。我说你叫上阿爷一起来吃,张师傅说人家一看屋里有客人,放下东西交待完就走了。听张师傅这么一说,我们仨高兴的边往回跑,边异口同声地说:“真的!我们倒像是他们家的客人。”
饭桌是张师傅在小屋旁临时用一块石板搭成的。等所有的饭菜都摆上桌,客人从他的背包里取出样东西:两瓶当地青稞酒。天哪!我一见惊得大叫,作为东道主这理应是我们准备的,除此还应该准备一些其它食物,可没有接待经验的我竟……我为我的失职自责不已。
雨,不知不觉已经停了,雨后的天空出现一道亮丽的彩虹。坐在山野七彩云霞里,我们仨不分彼此像多年不见的老友随意地喝酒、吃菜、聊天。闲聊天中我知道客人从小在江苏徐州农村长大,与我的老家宿州是近邻,后来随父到广西工作,然后在那成家,然后当了处长,然后考上厅长,然后人家没用。我呢,也有生以来第一次在陌生人面前谈起我的农村老家,还有眼下一些不尽如人意的生活。自小在山东农村长大的张师傅,对我们的谈话深有感触,三人不知不觉找到了从小在农村老家的生活经历,说起那段贫穷艰苦的日子思想产生了共鸣,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

两瓶酒不知不觉见了底,我们的谈话似乎才刚刚开始。夜,不知不觉降临,一轮新月挂在半空,满天的繁星眨着一闪一闪的眼睛,像无数的小灯笼。聊得兴起的张师傅起身打开他车上的音乐,于是,一首美妙舒缓的音乐一下子把我们带入了其中。夜色里,我们仨人不由起身围着茅屋前的绿草坪跳起了舞。一直以来我都认为自己是个舞盲,但那天我却跳得出神入化,简直成了舞仙。我记得张师傅在单位也是从不跳舞的,但那天他竟跳得格外入神。客人呢,不必说,他一跳起来就没有停。
我们谁都不说话,在夜色的掩映下,放任自流,无拘无束,只顾自己跟着音乐跳自己的舞,那舞蹈自然天成,来自心灵,时而如行云流水,时而如骏马奔腾,时而如雄鹰展翅,时而如蝴蝶飞舞,时而如天女下凡……说不清那叫什么舞,是哪个民族的,只顾高兴,只顾跳, 像孩子样的陶醉其中。抬胳膊、伸腿,扭腰、摆胯,踮脚、腾飞。跳啊!跳啊!自己就是舞仙;跳啊!跳啊!不知今夕何昔;跳啊!跳啊!直跳到月升中天,直跳到再也跳不动为止。
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送君千里总有一别。夜色中,张师傅和我把客人送到他下榻的宾馆。明天客人就要走了,站在月色中依依惜别。挥手间,客人邀我和张师傅有机会一定去广西,去吃那的水果,尤其是吃那里的桂圆,那里的桂圆成熟时都挂在树上,一串串的,一伸嘴就能够到,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喜吃桂圆的我听了,当时就对广西充满了向往。
如今,一晃七八年过去,由于各种原因去广西一直未能成行。虽然每年都有接待任务,但再无一人像客人那样要求去看庄稼。
青海菜花黄,旅游日已旺。今夏又到了青海的旅游旺季,盼望客人来,盼望能陪他一起再去田里看一回庄稼,盼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