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9
《大地上的长恋:张炜创作评传》
第九章 昂贵的审美阅读
李恒昌

从诗经出发
除了民歌什么也不怕
风雅颂,好大的风
从古九州吹遍天涯
——张炜《从诗经出发》
行走在人生长恋的路上,有一件事情张炜永远不忘——凝视大师的目光,向大师学习,与大师对话,追着大师的脚步不断前行。似密林中的探险,似大山中的登攀,一路花香,一路芬芳,一路奇险,一路风光。在大师身上,他窥见了精神,感受了心跳,沐浴了光华,吸取了营养。渐渐地,他也写出了大师级的作品,孕育了大师的风范,长成了大师的模样和形象。尽管他从不刻意为之,尽管他一再谦称自己是一个“小人物”。读“孔子”:感受先民自由律动的生命。
“思无邪”——孔子之思,如蚕,吐丝千年,直到今天。张炜发现,在他的掌心有一道孔子雕刻的生命线。
大地空旷,陌上青青,伟大的先人负荷躬耕,如怨如痴的歌声从远方传来。张炜把目光转向如火如荼的春秋时代,捧读大师孔子,捧读伟大的《诗经》。分析孔子对“诗三百”怎样“乐正”,领悟“诗”何以成为“经”,真正地感受什么叫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
他究竟读出了什么?又参透了什么?他将《诗经》还原为一部众人集体的创造,还原为带旋律的歌唱,从而倾听到生命合唱的“群声”,像无数颗繁星挂在夜空,银河一样颗颗明亮,慰藉一个民族的心灵。这部凝聚了道德礼法、思想规范的经典,在强大的政治属性下,依然具有强大的精神生命力和艺术感召力。那充满旺盛的激情和野性的生命躁动,那恣意放肆的生命产生出巨大的感染力,唤起多少浪漫的想象?那是极为开放和自由的生命的嚎唱!
谁也不能阻挡,《诗经》像泰山风、黄河水一样,带着淳朴自然的气息,吹进他的胸膛,流进他的心房。
读“屈原”:感受浪漫而伟大的心灵。
遥远的汨罗江畔,有一座高高的山峰。它是大诗人屈原铸造的精神和文化的高峰。张炜时常仰望,迎视屈子的美目,循着诗篇的照彻,与其跨时空交流,一寸一寸抚摸遍开鲜花的汨罗江畔。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屈原的灵魂,是有别于其他文人的灵魂,浪漫、深沉、至美、忧郁、悲愤、失望、决绝——是多种元素的集合。
大山之中,孤院之内,只读屈原,只在夜晚,只与他交谈,触碰他的灵魂,听雨打芭蕉,听《离骚》、《天问》和《九歌》,听汨罗江畔的叹息和哀歌,感知他的心灵的寂苦和跳动。
诗歌写得如此忧伤,正气唱得如此磅礴。因为楚辞当歌,因为诗酒江河。一个男人,自杀也如此浪漫,怎能不让人赞叹,让人欣赏,让人仰望?
《楚辞》是一块瑰宝,但误读者大有人在,而且前赴后继。在那样的辞海,屈原是一个失志、落魄的人,一个一心向往仕途的人,一个将楚庄王誉为“美人”的人,一个极端绝望的自杀者。
谁又为此感到了深深的忧虑?读它,悟它,匡正它。用诗的态度和审美的目光细细打量,一个字一个字地琢磨、回味,沉浸在瑰丽和唯美的天地里,真切感受伟大的家国情怀和蓬勃向上的力量。他笔耕不辍,记下自己的叩问和低吟,甚至是呼唤,一部感动心灵的新“诗作”——《楚辞笔记》——由此诞生。
他不仅仅是在写读书笔记,而是对一个伟大的生命作出更深的理解。从瑰丽浪漫的文字,他读出了那个生命的脉搏和律动。他不仅仅是在和一个人在对话,而是在和一个时代对话。那个时代的所有特质,都在屈原一个人身上得到了集中体现。
再没有该书“序言”作者、北京大学的客座教授龚鹏程先生分析得更到位、更准确的了。屈原之不朽,在于他浪漫天才无边的铺陈与幻想,纵横驰骋挥洒自如的感情,冲决一切形式的酣畅气力,令人眼花缭乱的文章。他的笔记,就旨在说明这样一位浪漫而粹美的伟大心灵,如何进行的追索。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他读《楚辞》,也是在进行如此的追索。在说明屈原的追索时,他本身也在追索着屈原的美之追索。屈原唯美的生命与他的生命融合为一。屈原启发、洗涤着他,他也证明着屈原。屈原的行吟,让他谛听了;他的思绪,也使屈原复活了。这是动人的交光叠影,这是美丽的精神探寻,千古遥契,彼此皆以对方为知己。
这几乎是他所有文字中最美丽的文字。因为,他是在与一个最浪漫的人对话,欣赏最美丽的诗篇,用了最纯粹的心灵。读者的“二次阅读”之旅,同样也是一次思想的洗礼、美的熏陶、情的感动。
《楚辞》是一首离别之歌,在张炜那里,是义,是情,是缠,是绵,是断,是舍,是离。张炜用最优美的文字、最充沛的情感、最理性的视角,置身当时的社会和时代背景,挖掘其内心思想和情绪的拨动,展示其长长的心路历程,阐释诗人所处社会最复杂、最本质和最重要的关系。
血脉何所承?从生命的源头开始写起,诗人的渊源、血脉,像人生抛物线的起点,将意味着怎样的传奇、怎样火爆的人生戏剧?这是血缘与生命奇迹的关系。
本色何所依?一个一心向往政治的诗人,会不会改变其作为诗人的生命本色?漫长的政治生涯不能改变,铁与血的斗争也不能改变。如果改变,屈原就将不是屈原,诗人也就不会成为诗人。这是政治人物与生命本色的关系。
颂咒何所指?他颂扬“三后”,歌颂公正和完美。他咒骂桀纣,寥寥数笔就描绘出一个险恶的前途。诗人伸出的手指是可怕的,因而连自己也在颤抖。这是诗人的力量与真善美的关系。
忠诚何所逆?他谈到忠心,他谈到“毁约”,他谈到权利和力量之美,他进行“逆向思维”,谈到自信和刚毅,从而得出一个有趣的结论。这是社会中心和被边缘化者的关系。
力量何所据?他于盛开的春天种植百花,他在一片芳园中向一个地方张望,另一个他的目光瞭望另一个地方。他总是如此高大、双目炯炯。诗人具有姣好的面容,其微笑是致命的,因为他的美目是致命的。这是诗与美的力量之所在。
世俗何所拒?他一个人远离了世俗,一切都那么完美精妙,具备了“非人”的性质,本质上是一个充满智慧的“孩童”。这是诗人与现实“服与不服”的关系。
刚正何所执?这种现状不能改变,诗人倒是非常清楚。“虽九死其犹未悔”,但有一个不死心的“怨”字,依然包含了一线未曾放弃的希望。与其说诗人内心是刚强的,还不如说他心存执拗。
情志何所抑?淹死诗人的是强大的浊水,他在清流中能俯仰自如。世俗之水流转不息。他必须拥有不可思议的清澈,对肉体和心灵的双重惋惜,“屈心而抑志”。这是一个完美的过程,修葺自我的过程。
人生何所戏?仿佛是一次长旅,满怀希望地开始,忧心忡忡地前行,在曲折中不期而遇,返回时已是暮途。实现抱负的道路,三番五次,周而复始,是正经的大业,也似一场游戏,而且是生死攸关的游戏。谁让他将此看得高于一切?
修身何所惧?苍凉不安的心情,无法言说的悲懑,也不能改变他的习性和举动。“余独好修以为常”。这种修行,已经成为日常,成为刚性的约束,即便粉身碎骨也不会改变,绝不惧怕受到任何惩戒。
忧伤何所隐?不能实现远大抱负,不能被“美人”接受,众人以为是小人作怪,是谗言作怪。唯独他自己最清醒,事情绝不是那么简单。诗人和“美人”之间,一瞬间,国体、纲纪、社稷,全部失去分量。这是千古以来的一大奥秘,他悄悄将其隐藏。
痛苦何所拭?诗人在这儿泣不成声,悲痛欲绝,哀叹生不逢时。然而,他并没有自暴自弃,自毁形象。他依然坚守自己的理想,坚守对美的追寻。他用芬芳的蕙草拭去痛苦的泪水。
长路何所阻?诗人遭受人生重大挫折,奔走在离别的路上,独行在流放的路上。前路茫茫,怎么办?是放弃,还是继续前行?他站在大山之上,极目远望,天地更加高远,他发出千古绝唱: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没有任何力量阻挡他走向远方。
胸怀何所广?他展开瑰丽的想象,俨然来到天上,居高临下,看云霞何等斑斓,看宇宙何其广大,俨然一位帝王,既有一份尊严,也有一份飘逸。他又一次拥抱了伟大的理性,他的心胸像天地一样广阔。
长旅何所寻?一场宇宙间的长旅开始了。他来到宇宙的东方,来到“悬崖”边上,寻找那梦中的宓妃,寻找异性的安慰。寻找女人就是寻找遗忘,就是寻找明天和永生。他不遗余力,走遍四方八极。
天上何所见?他周游于天上,结伴于云霓,寻觅于美女,走入另一个澄明的境界,来到了他应该去的地方。然而,他再一次碰壁,再一次失败。他看到了另一个“美人”及其同类,到了天上,依然走投无路。他知道,真正的痛苦始终无解。
神巫何所启?走投无路之时,他选择了占卜。他找来灵草和细竹占卜爱情,当然更占卜事业。他得到神巫的启迪:黑暗的世道让人两眼迷离,谁也不能洞察人心分辨善恶。这是占卜者的无奈之举,也是世间的普遍真理。他终于发现,“美人”身边正堆满了善恶不分的“粪土”。
终将何所去?末路歧途,是巨大的失望、巨大的懊丧。“美人”究竟在哪里?理想之路究竟在哪里?他知道,他应该向后看,上天入地,去寻找意气相投的同道,那样的人物,不是“美人”,而是汤禹。他开始了一次非同寻常的远行。太阳升起,到处一片光明,他看到了自己的故乡。他没有真正离去,他不仅忠于祖国,还忠于爱情。他遁入了黑暗,由此变得更加强大。
张炜这个现代人,通过他的文字帮助大师屈原,实现了又一次涅槃。因为,无边的黑暗和白昼一样,具有强大而不可战胜的力量。
《读〈九歌〉》是张炜与屈原的一次对话,也是与诸神的一次对话,更是对大师理想、心志和操守的一次新的挖掘。
东皇太一是尊贵的神,屈原有两大梦想:“欣欣”和“乐康”。“欣欣”是对东皇心态和面容的理想,“乐康”是对百姓生活的梦想。屈原就是这样,一心关心着上,一心关心着下。关心上是为了更好地关心下。
云中君是美丽的云神。屈原认为,最光荣也是最不幸的是爱上了云神。为什么爱上她,因为她美丽,而且能够带来“甘霖”。但是她虽神奇美丽,可爱又难以把握。所以只能尽情表达对其最深切的“思念”,希望他们的感情能够稳定下来。
湘君和湘夫人都是湘水之神,蕴含着与诗人“三位一体”的关系。主题是思念、猜忌和怨恨。挚爱和思念到了尽头,就是怨恨和猜忌。爱使人敏感、失误、彷徨,爱又把一切都加以平衡和调和。屈原希望,与“美人”之间的“爱”,也能够得到调和与平衡,千万不要变成一场“大虚幻”。
大司命是命运之神、阳刚之神、威严之神。屈原盼望,他不仅仅掌握众生的死,更应该掌握他们的生。与其离则死,与其合则生。大司命首先应该变成可“亲近”的人。
少司命是掌管少男少女命运的神。屈原无比喜欢这个神,因为她阴柔、多虑、伤感,具有诗人的气质,更因为她可“亲近”。这种形象和职能让人爱恋。他走近她,寻问、倾听她的叹息和哭泣。
他希望,神也应该万般柔肠、万般美、万般善良。
东君是太阳之神,光芒万丈,照彻天地。然而,在最壮丽的搏击中,它操弓西降,走向最后的旅程。屈原最赞赏他的英勇、他的坚守。他在夜色里奔向山谷,开始新的轮回,又一次再生,和不屈、不朽的诗人一样。
河伯是黄河之神。这是一场水陆的因缘,因为差异,几乎不能成功。然而,他们都懂得为了爱,可以让步。河神最先作出了让步,有趣的婚约也就完成了。黄河之恋,是谁说“不到黄河不死心”?
山鬼其实应该叫山神。她飘忽在茂密的山岭,是一个闪烁的女性,没有人敢于和她“亲近”,也没有人理解她的心。只有诗人,纤细的诗人,实在厌倦了世俗的纠缠,把感情洒向野水荒渡,雾霭山峦,和山鬼谈一场恋爱。这场恋爱,只有一个主题:回归自然。
国殇是追悼为国牺牲的阵亡者,也可以说祭祀英雄之神或者国神。他们身既死,灵魂永远不灭,是人,更是真正的神。这是祭祀中唯一的慷慨激昂之歌,蕴含着诗人们的最高情感理想——大悲悯。
礼魂是最后的典礼,送诸神归位。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空,是谁滋养了精神,增加了希望,获得了神助的勇气和信心。答案应该不只在张炜的笔记里。
读“李杜”:追寻悲天悯人的伟大情怀。
李白和杜甫,是中国诗坛的两座高山,一个是诗仙,一个是诗圣。是谁认定,天之双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与大师对话,他感到两位大诗人离我们很近,唐朝也并不遥远。“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有一种通感,长存天地间。
李杜文章在,江山多豪迈。与大师对话,他发现两位大诗人一生不停地在大自然中穿梭奔走,遍览祖国大好河山,只为揭示一个永恒的主题——“人与大自然”。有一种神秘,长存天地间。
李杜文章在,良知抵万钱。与大师对话,他确认两位大诗人一生求仕谋职,又时常不安、反省和惭愧,不仅为自己,还更好地为民,只为人格的更加自由和独立。有一种精神,长存天地间。
李杜文章在,浪漫成经典。与大师对话,他断定两位大诗人,虽然性格、风格、色彩各不同,但他们都很理想,也都很浪漫。有一种气质,长存天地间。
李杜文章在,笔下天地宽。与大师对话,他惊见两位大诗人罕写情与爱,不道缠绵与悱恻,只写天下寂寞与孤单。有一种责任,长存天地间。
读“鲁迅”:探寻伟人真性情。
夕阳西下,回望二十世纪的文坛,天地之间,有一座巍然耸立的高山。他清澈的灵智如雷火电光,遮住激情狂怒的面容。这是鲁迅的形象,光芒四射,令他仰慕,令他沉醉,令他深思。
他对一百多年前出生于绍兴的那个小男孩倍感亲切。他举目远望,仿佛看见,那个面孔冷峻,紧抿双唇,衣衫单薄的小男孩,怀揣母亲为他筹来的八元路费,背着书包,走异路,逃异地,外出求学,何等艰辛,何等执着。这与自己早年的经历是多么相像。他知道,鲁迅面对的时代,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年代。尘土飞扬,刀枪林立,到处是战争、疾病和穷困。正义之旗难以高举,人们看不到未来和希望,有的人奋争,有的人消沉。鲁迅是人类的一个异数,似是上苍对于中国人的一种爱恋。在普遍的醉生梦死之间,鲁迅承担起另一种道义、另一种责任、另一种担当。这是真正知识分子的责任,更应该是作为作家的担当。
鲁迅所有人生选择,都不是为了他个人。最初东渡日本学医,以图治疗国民的疾病和穷困。如果坚持下去,肯定会成为一流的医生,另一个华佗或李时珍。当他发现,行医并不能达到自己神圣的目的时候,毅然决然弃医从文,拿起有史以来最犀利的笔,最终成为新文化的一面旗帜。
张炜把鲁迅当作最好的、永远的精神导师。面对鲁迅的作品,有时也感到羞愧。鲁迅的倔强和顽强、冷静和清晰,特别是前后一致的分析能力,与恶俗在浊流中斗争的不妥协精神,令其敬畏,也时感自卑。
无须对比和衡量,鲁迅是对他影响最大的作家。从选择到责任,从思想到精神,从内容到风格。对鲁迅的著作,人们总是一读再读。对鲁迅的思想,人们总是一思再思。捧读鲁迅,不仅仅是为了阅读,而是将其当作一面镜子,一种鼓舞,一盏指路的明灯。
多少年来,张炜始终坚持的知识分子的立场,实质上就是鲁迅的立场;始终不放弃的担当,实质上就是鲁迅的担当。透过热烈的表象,他分明看见,鲁迅作为一个伟大的人、伟大的战士,作为一种尺度、一种证明,已经被社会、被某些人简单化和抽象化,甚至完成了另一种“神化”,被贴上了某种特定的“标签”,变得不再那么具体,不再那么生动,不再那么鲜活,好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只知道批判和战斗,不食人间烟火,甚至让人望而生畏。
鲁迅的灵魂是一个极其独特的灵魂。对于社会大众来说,既亲切又遥远。一副冷面孔、一把匕首、一杆长枪、一身战斗性。这绝不是全部的鲁迅,更不是他全部的灵魂。必须“重读”鲁迅,重新认识鲁迅。张炜清醒地认识到,学界在深入研究鲁迅的同时,还必须承担一个艰巨的任务,向民众宣传真正的鲁迅:丰富和真实的鲁迅。
张炜将自己对鲁迅的认识,与常人区别开来,因此伟人不再是一个单纯的符号和概念。他就这样爱着伟人,喜欢着伟人。爱伟人的“志于道”;爱伟人的的责任感、使命感和不妥协精神;爱伟人的冷峻面孔下一颗伟大的爱心;爱伟人的的冷静与深沉;也爱伟人的曾经的苦闷、彷徨和挣扎。这种爱,慢慢渗进张炜的血液,变成张炜生命的一个部分。张炜反复地、认真地、不厌其烦地阅读鲁迅,从鲁迅的作品里读出了焦灼和激愤的目光。张炜回头仰望,被鲁迅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照彻或激励。
张炜不放弃介绍和谈论鲁迅的任何一个机会,先后写下诸多关于鲁迅的文章:《读鲁迅》《再读鲁迅》《夜读鲁迅》《思鲁迅》《真正的鲁迅》《再思鲁迅》《永远的鲁迅》……他还原了一个真实的鲁迅:一个立论严谨的学者;一个温和的父亲;一个宽厚的长者。他为鲁迅画了另一幅肖像:和煦的笑容,动人的怜悯。他廓清了对鲁迅的误解:短篇照样成就大师。他概括了鲁迅的思想和情怀:巨大的悲悯。他检视了鲁迅的最大精神遗产:责任永存,就是人类的永存。他明确了鲁迅一生的精神状态:至死没有厌倦。他归结了鲁迅的最大贡献:一个人,却抵御了无边的黑暗。通过他的笔,一个可敬可亲的、生动鲜活的、怀揣伟大情怀的鲁迅向我们缓缓走来。
读“域外”:发现大师的光芒。
文学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他的眼界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面对意大利记者的提问,他作出这样的回答:“屠格涅夫,《猎人笔记》是那样卓越,几乎每篇都看,每篇都喜欢。托尔斯泰,整个的人,还有史诗般的作品,深深地影响着我,最重要的是他的执拗精神。海明威,是那么简洁有力,给了我全新的趣味和感受。福克纳,我不是一般的喜欢,而是十分喜欢。契诃夫,他不是让我喜欢的问题,而是让我‘着迷’。他的作品圆满、精确,关键是极为幽默。”
他常常感到,有机会接触到这么多外国作家的作品,这一代作者是很有福气的。面对二百年来的文艺星空,无数颗繁星,他洗净双手,端坐并带有虔诚,在蔚蓝色夜空下捧读,与一位位大师逐一对话,感知他们的心灵。
他涉猎的范围非常广,从欧洲到美洲,从印度到日本,从莎士比亚到托尔斯泰,从海明威到聂鲁达。读得多了,自然就有话要说,有诗要写。于是,他干了一件非常“冒险”的事情,在“大人物”面前说话,对“大人物”“评头论足”,纯粹是为了自己的心灵,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够安宁。
《心仪:域外作家的肖像和简评》是一部“冒险之作”,最终证明也是成功之作。他眼光敏锐,笔法简洁,画龙点睛,惟妙惟肖,直抵心灵。他以独特的眼光,发现和发掘大师们身上各具特色的光泽。
发现贝娄的睿智之光。“人生中最曲折隐秘的部分也难逃他的眼睛。这是一双万里挑一的眼睛——穿透力、视角、目光的性质……一切方面都那样卓越。”这是一个作家应有的睿智之光,洞察社会,洞察时代,洞察人性。要想观察伟大的时代,必须要有如此睿智的眼睛,否则只能观察社会和时代的表象,随波逐流。
发现米兰·昆德拉的理性之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虽然不如它那么有力、内向和扎实,但仍然写得才华横溢。这是典型的欧洲作家的杰作,它不会出现在东方作家手中,它是逻辑的、分析的,而东方作家绝不会以分析见长。”②这是作家的理性之光,以逻辑和分析闪耀思想的光芒,增强作品的思辨性和哲理性。文学创作虽然是形象思维,但他并不排斥理性思维和思想。诗人必须让读者看到思想的火光,才能看到优美之诗。
发现海明威的简明之光。“所有人都说他的语言是简约的,是电报式的;他经营出很多的‘艺术空白’,这是显而易见的。”也许海明威深得中国画和中国传统美学留白的要领,因此他的作品都不写满,而且语言简洁。这简洁的语言,也许正反映了一个朴素的道理“简约而不简单”。毕竟,作家不只是在做加法,而且也需要做减法。
发现福克纳的孤寂之光。“写作对他而言,更像是不可缺少的日常劳作,可以长时间地坚持下来。他的作品很内在,因而也更能经受时间的挥发。他很孤独,所以他从写作中汲取的快乐至为重要。”这就是耐得住寂寞的力量。当寂寞沉入石头,总有一天会放射孤寂的光辉。在红尘滚滚、五光十色的时代,当“何不潇洒走一回”成为社会主流意识时,谁还会像福克纳一样坚守着自己的孤独?
发现托尔斯泰的真诚之光。“他的作品多得不可胜数,又由于都是从那颗扑扑跳动的伟大心灵中滋生出来的,所以一旦让我们从中加以比较和鉴别时,就不由得使人分外胆怯、涌起阵阵袭来的羞愧。它们都由生命之丝紧紧相联,不可分割,不可剥离,真正成为一个博大的整体。”②为什么面对托尔斯泰,会让人感到胆怯和羞愧,只因为托尔斯泰是用心灵、用生命、用热血在创作,而我们中的很多人,是在用所谓的聪明和技术在创作,犹如给奔驰的汽车油箱里掺了水。
发现普鲁斯特的纯粹之光。“他将自己的仅有的一次生命如数押在了一部长长的著作上、一场无声响的劳作上。他没有渴望与这种劳作精神相去甚远的酬谢和犒赏,无论来自哪个方向,他都全无兴趣。”这是他创作目的的纯粹性。“就是这种罕见之至的纯粹性,才使一部长卷具有某种无从想象的纯净和丰富华丽感。”这是在讲创作动机纯粹性和作品纯粹性的统一。试问,当今有多少作家的创作动机和作品如此纯粹?有多少作家,不期望自己的作品产生轰动效应?又有多少作家,真正将通俗文学和纯文学区分开来?
发现萨特的时代之光。“萨特一直主张介入和干预生活,贴近现实。”②“萨特比任何作家都更具有‘当代性’。理解他离不开那个时代,他是与时代紧紧结合和互助的思想艺术巨人。”萨特所处的时代,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时代,他一方面积极投身于时代斗争,另一方面,以笔为枪,做特殊的斗争。介入和干预生活,这是时代赋予作家的责任。毕竟,我们生活在这个时代,总不能天天做一些远离时代的无病呻吟。
发现歌德的情爱之光。“那时,他们的热情曾像火焰一样燃烧。”④“从《少年维特之烦恼》到《浮士德》的最后完成,经历了多少时代风云,他却仍然在为心中激动而吟唱。那个因爱而死去活来的少年,到了七十岁的高龄,也仍然为爱浑身滚烫,两手抖动——这才是令人羡慕的生命。”⑤我们的作家,我们的芸芸众生,年纪轻轻,就丧失了爱的能力,甚至“爱无力”成为一种时代病,这究竟是谁的悲哀?
发现聂鲁达的激情之光。“他始终是热情的灼人的歌手,越到后来,他越是懂得把热情倾泻到民众中。”⑥他开采的是金子,是不朽的。多少人反复诵读而热泪盈眶。聂鲁达说,我投身生活时比亚当还要赤身裸体。他还说,只要有爱,就值得战斗和歌唱。正是他包含激情的演唱,使他最终成为拉美大地上的一代歌王。在这个时代,谁还像他一样,像夜莺一样,深情歌唱?
发现米斯特拉尔的母爱之光。她差不多一生只歌颂爱、爱情。人人都触摸得到的那个大主题在她那儿变得很实在又很新鲜。这种执着本身就是最好的诗。这种情感的性质属于人类亘古不变的那一部分,最受人尊重和厚待。一切都源于她深沉博大的爱。她吟诵爱情,可是爱让她伤心一生,终生未婚。她礼赞母性,可她从没有结过婚,也从未生育。她祝福儿童,可她没有一个亲生孩子,但是,全世界的孩子似乎都属于她。她是用粗壮的手臂怀抱孩子的女人的身姿,是母亲的形象和化身。
这些是世纪的星光,这些是大师的星光。在这样的星光下,人们的内心是幸福的。但是,又是不安和有缺憾的。什么时候,大师们的星光,也能够在身边像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是张炜内心的一种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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