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记忆】
一位道士
文/梁地
我的家乡是霍州下乐坪村,村里旧时有一座道观——清虚观,还有一则关于观里一位道士的传说。道士的名字可能叫乔全进,但不能确定。
关于他的传说,前半部分大概是这个样子。
道士来到清虚观多年,与村民相处一直融洽。不知从何时起,也不知因为什么,村里一位寡妇家,就和道士产生了矛盾。寡妇和她儿子,多次跑到观里无理取闹。每次他们来,道士都约束自己的弟子,不要和他们发生争执打斗。这一天。弟子外出回来,脸色铁青地说,寡妇在外边到处传播谣言,诋毁您的名声,说您有好几个私生子呢。道士听完,面色沉重,一言未发。第二天,弟子起床后准备伺奉师父洗漱,发现道士不见了。而外边,正纷纷扬扬下着大雪呢。弟子仔细在雪地里寻找,有一串好像是某种大型动物的爪子印,一直通到道观之外。弟子循着爪痕,一路追到霍山脚下的尧王宫附近。爪痕的尽头,是一个简易的草棚。道士一脸安详,双目低垂,正静静的端坐在草棚中。弟子大喜过望,正准备上前,转眼发现道士又不见了。弟子跑过去,在棚里棚外到处寻找。这时,“呜——”,天上传来老虎威武的嗷叫声。弟子一抬头,看到道士正骑在一头白虎背上,面带微笑,冲他挥挥手,示意他回去。然后一虎一人,就冉冉远去,最终消失在天尽头。
如果说所有的传说都有本源,这里我想尝试着提供一种可能的事实。
传统的乡村社会,家族势力强大,一般表现得异常团结。即使己方并不占理,他们有时也会一致对外,坚定地维护家族的名声,顽固地回护族人的利益。
道士要面对的,可能不仅仅是寡妇和儿子两个人,而是村里某个实力彪悍的大家族。势单力薄的道士,清醒地自知不是对手。他决定趁着夜色出走,选择用自己的退让,了结这场意义可能并不很大的争执。不幸的是,道士出走的当晚,天气突变,天降大雪,而且一下就是一整夜。又冻又饿的道士。可能并没有走到尧王宫,就已经倒毙身亡。弟子,最终应该是找到了师父的尸体。但出于种种能说和不能说的理由,他后来给师父编织了一个得道升天完美的归宿。

传说的后半部分,寡妇和儿子都得了恶疾,母子俩备受折磨,遍访名医,始终都医治不好。无奈只好请道士的弟子帮忙,一起来到霍山脚下的草棚所在地,跪地祈求道士的原谅。道士没有现身,但给了母子俩一味草药。寡妇和儿子喝了草药以后,恶疾便好了。从此以后,俩人改过向善,还成了远近有名的好母亲、好儿子。
为什么道士的传说会有这样一个俗套的结局?
可能,道士在村里的人缘好,大家朴素地觉得,好人应该有好报,恶人应该受到惩罚。
可能,寡妇和她儿子,后来的确可能真的后悔了,乡贤们恰好又需要一个符合正统价值观的故事来教育后辈。
也可能,不少的村民,对无辜的道士被泼脏水,被逼出走,最后冻饿而死这件事心存歉疚。
于是,大家你传我,我传他,自觉自发地就把故事编得越来越圆。
道士在传说里是没有形象的,时间的淘沥之下,他只得到一个道士的称谓,最多不过多了个无从考证的名字——乔全进。
但道士应该有自己的形象,而且应该成为清晰分明的那一个。
你看,道士正远远向我们走过来。他年龄并不甚大,身材中等偏高,身着一袭藏青的道袍,步履矫健,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肤胜白雪,浑身上下妥妥一股清秀、文雅的男人风范。
当道士从我们身边掠过,你又可以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清香,那是讲究人用皂角洗衣后残留下来的味道
……
夜深了,弟子合上经书,吹灭油灯,上床睡觉去了。道观完完全全融入浓重的夜色。一切都沉寂了,悄没声息。
只有道观后面的小河,泛动着几片微弱的星光,依旧呜呜咽咽地流,流啊流,一直流淌到今天。
【故乡记忆】

大庙·四个老爷
文/梁地
大庙,其实并不甚大,只是因为旧时村东还有一座规制小一些的小庙,我们村——霍州下乐坪村的老百姓至今都习惯这么叫她。
旧时我们村里的文人们一直叫她圣王庙,因为庙里供奉的主神是圣王。
后来一些文字材料里又拿关帝庙来记载她,近来被评为省级文保单位时,牌子上印的就是关帝庙。这么称呼也没毛病,向来庙里供奉的除了圣王,也包括关帝的。和圣王庙相比,关帝庙这个名头可能更流行,也更易于被外界所接受。
大庙、圣王庙、关帝庙,其实是一回事。返乡随俗,我还是叫她大庙吧。
大庙,在外名声响亮的最主要原因,是庙里有一对铁铸的威风八面的旗杆。
大庙后来曾经做过村公所,解放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成了村小学的所在地。我父亲小时候在这里上学,我小学也在这里上过三年。
几十年里,活蹦乱跳的孩子们就一直打闹在这里。上课了,就在主殿里、偏殿里扯着嗓子读书;下课了,就在石条上滑坡坡,在院子中间两根旗杆的底座爬上爬下,抱着铁狮子玩,好不热闹。更不必说每年二月初九庙会,照例会请戏班子来唱戏,那几天,全村的男女老少,来赶会的四邻八乡的乡亲们,会把大庙挤得水泄不通。
庙里这一对旗杆,铸造于清嘉庆七年,由绛州匠人精心制作。当然,这些信息是我后来了解到的。上学那会儿,我们并不关心这些,况且旗杆上的许多字也不认识。印象中,我只记得旗杆底座上有“重六千余斤”这几个字。
那天回村去大庙,拨开半人高的野草,走近旗杆,看着溅满泥土的汉白玉底座,摩挲着旗杆底部锈迹斑斑的铁狮子,我的心里非常不是滋味。这铁狮,这旗杆,曾经是多么的油光黑亮啊!我抬头大致数了一下,小学搬出大庙差不多三十年了,再也没有孩子们一窝蜂地亲近铁狮,用自己的头脸、手脚、衣裤来“盘”它,这铁狮不生锈才怪呢。


我仔细辨认。底座上铸的文字表明,当时庙里供奉的是:关帝老爷、祖师老爷、二郎老爷、圣王老爷。
看到“老爷”这两个字,我哑然失笑。头脑里立刻想到鲁迅笔下,成年闰土畏畏怯怯地称呼当年的迅哥儿为“老爷”,阿Q称呼赵老太爷为“老爷”,祥林嫂在鲁四家里,对主人也言必称“老爷”。
大约在旧时代,特别是封建专制极端僵化、“奴才”盛行的清朝,老百姓对于一切地位高于自己,在哪怕一个方面能够左右自己命运的人啊,神啊,鬼啊,都习惯性称之为“老爷”吧。
既然都是老爷,那就一起供奉他们吧。于是——
圣王老爷——唐太宗,这位因从太原起兵南下西安反隋,在三晋大地留下许多遗迹、故事,被尊为“圣王”的唐朝皇帝。
祖师老爷——真武大帝,这位道教传说中赫赫有名、近代民间信仰尤为普遍的道教“大腕”。
关帝老爷——关羽,这位史有其人,后来被历代统治者神化成武圣人,被民间尊为财神爷的三国名将。
二郎老爷——杨戬,这位《封神演义》里边神通广大的神话人物。
四个老爷,在村民们热情撮合下,其乐融融地聚到一起。他们同室相处,握手言欢,高高在上。一起眯着双眼,喝酒吃肉,享受着村民们贡献的牺牲。一起超然地倾听村民虔诚的祈求,把他们或卑微或远阔的念想,稳妥地保存到大殿的某个角落里。


嘉庆七年这一天,大庙铁铸的旗杆终于落成了。闻讯,本村外村的乡亲们蜂拥着挤进大庙来参观。
旗杆的地面底座为洁白的汉白玉,在阳光照射下,石质里发出细碎闪闪的晶光。石底座之上,是旗杆底部的四方铁座,座面铸有一对追逐爬行、憨态可掬的铁狮。不少妇女孩童从旁走过,都会好奇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来触摸一下。黝黑发亮的铁旗杆上,铸有一副对联:“忠义不磨千古勋名垂铁券,巍峨有赫一方保障固金汤。”字体端庄,颇有几分赵体的味道。东侧台阶上,村里两个上年纪的老者,远远地指着对联,正不住地点头赞许着什么。对联上方,有圆圆的铁箍,有威猛的盘龙。旗杆顶端杆头之下,是一个铁斗,斗四角有四面铁旗,斗下四角垂挂著四个风铃。一阵风吹过,清脆的叮叮当当的铃声,传出了很远,很远。
院子里戏台前方摆放着一排椅子,正中端坐的是头戴红顶子的州官们,坐在两边的是几个家族的族长和长老们,他们小心地陪着笑脸,不时侧过身和官儿们亲热地交谈几句。
他们四周,挤满了已经准备好看戏的人们。有脑袋后面拖着长辫子的男人,有拄着小脚的女人,当然少不了跟着大人来看热闹的男孩女童们。看,好几个孩子已经按捺不住,早早骑坐到他们父亲的肩头,转动着一双双天真好奇的大眼睛,嘻嘻哈哈兴奋地四下乱瞅。
“当当当——”,一阵密集的鼓点过后,院南戏台上,《薛刚反唐》的大戏开始了。
这出戏许多村民早就看过,有的远不止两三遍。但是当大幕一拉开,全院的人们,还是一起仰着脑袋,全神贯注地投入到薛刚、张台你死我活紧张的剧情之中。
四个老爷呢?他们当然也没闲着。你看,他们一个个目光如炬,透过新刷过漆的敞开的殿门,隔着缭绕的香火,也正在大度而入神地欣赏着名义上为他们请来的咿咿呀呀的演唱。
那一天,戏班子肯定特别卖力。
222年之后,我站在大庙颓圮的院子当中,依稀还可以听到徐策老先生高亢的唱腔。
大庙内的建筑近些年毁损愈发严重,主殿的部分房顶已经坍塌。经过各级干部和代表委员的反映,今年大庙正式被纳入政府修缮的计划,在网上可以公开查到山西省文物局2022年7月的批复。真是好事啊!应该肯定在不久的将来,蒙尘已久的大庙将重新绽放出她的光芒。
对于庙宇修好后,会不会重新竖起四位老爷的金身供人膜拜,我不关心。我只是真诚地期待着,这一对铁旗杆,能够重新油光黑亮起来,沉寂多年的铃声,能够重新悠扬起来。到那时,我又可以用正宗的家乡话,高声朗读乡贤薛桂雄先生的顺口溜:
进庙门,往前看,
当院一对铁旗杆。
两个斗子八杆旗,
下面还有八颗铃(铃,方言里读lí)。
风一吹,当当响,
霍州城里能听见。
作者简介
梁地,男,1969年生,《语文报·书法版》主编,发表文学作品、艺术评论多篇。
(本文首发于“心声文学”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