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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温筱泉先生主持的一场“点祖”祭奠葬仪
蓝集明
小引
万家春清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生于泸县天洋坪。十七岁入读泸县县立中学。1933年中学毕业考入四川政法学院。大学毕业后,先后担任江安县罗铁桥区、四面山区区长,江安县民政科长,珙县、南溪县长。1944年任泸县税捐处长。先生勤政惠民,有政声。
万家春对官场丑恶深感厌恶,1947年在泸任上决定归隐。其师邓锡侯时任四川省主席,同意万家春卸任泸县税捐处长,决定改调富顺任县长。在调任富顺县前不幸殉职于泸州中山纪念堂,终年四十四岁。
万家春殉职,泸县县政府为之举办了隆重的追悼会。在泸县广大民众及各界团体进步人士的支持下,万家春的家人为伸张社会正义,举行了泸州历史上一场盛大的出殡活动,“点祖”仪式由温筱泉主持。这场发生在民国泸州,极富地方民俗特色的丧葬活动的缘起、过程,万家春的女儿万泽瑜先生在其《暮岁拾忆》一书中作了详细记载、叙述。
《暮岁拾忆》作者万泽瑜
下文节录自“庆悟宅茶话”《延和惠风畅 佳春云树深》
1945年抗战胜利后,内战危机即将爆发,国家经济日趋紧迫,中央不断加重对地方的索取。地方财政紧张。各机关,学校员工的薪津到了无钱发放的地步。万家春身负泸县财政收支重任,为解当前困局,几次以个人财产作担保,向银行贷款给各学校员工发放工资。县长来元仪召集各机关负责人到县政府开紧急会议,共商解除困境的办法。会上有人建议增加工商税收定额,万家春反对这种极端措施。他说"八年抗战,四川城乡工商税收,一加再加,早已不堪负荷。眼看抗战结束,渴望得以休养生息。如今再要增加税收,岂不酿成后患"。
万家春提出两项除弊增收措施。一是泸州城及各乡镇有几百家商铺房地产本属公产,过去,一直掌控在少数把头和地方豪强手中。这伙人低出高进,长期掌控公房窃取高利。二是长沱两江几十个码头,上千条公船,许多公船破旧不堪,危及过渡群众生命财产安全。如果把这些公产房铺和公船收回,由政府掌管租出,既增加国有财政收入,更保障民安全。两项建言,大家一致赞同。豪强被裁减了私利,万家春成了豪强们的死敌。
这次会议还决定了从泸州储备粮中拨出万担红粮(高粱)按市价出售以弥补财政赤字。数额巨大的红粮一时未能出售,政府需钱紧迫,万家春向几个亲友借钱购买两千石红粮,分拨给几家酒厂,让他们酿出酒后按原订价归还。(这完全是为地方和政府分忧解难的义举。后来竟然被一群豪强恶棍借以攻击万家春是谋私获利。万家春经借用红粮的厂家联名出示还款收据,回击了这些人的攻击)
在泸工作期间,万家春常感身体疲乏不适,干起工作来往往力不从心。到医院检查确认患有严重的高血压糖尿病。医嘱好好休息、治疗,万不可大意。当时万家春早已厌倦了官场的勾心斗角。当时泸州派系什么"土政系","时政系",青年党……斗争极其尖锐,各方都想扩张自己势力。万家春身为一县财政主管,成为他们争取的对象。万家春抱定只为地方服务,不介入地方派系之争的宗旨,坚持自己的立场,不为拉拢所动。
于是一些人说万家春是“茅坑坎上的石头,又臭又硬”,更有甚者还说“你既不为我所用,就是与我为仇,是块绊脚石就必须搬开。”他们勾结一起,利用泸县税捐处上届负责人郭琪叔父郭文彬担任参议会议长之职的方便,借参议会的名义,酝酿向万家春发起攻击。不少民主党派人士和社会名人风闻这伙的阴谋举措,纷纷提醒万家春提高警惕,防范这伙人。
万家春说:“防不胜防啊!要来的总是要来。没办法,要么,吃粮不管事,不分好歹,听之任之。要么同流合污,这与我一贯的工作作风相违,实在不敢违背自己的良心,辜负政府和老百姓的期望。反思自己任职以来,谨遵师教,不敢丝毫苟且。况来泸州任职是为报效桑梓父老,为桑梓父老办点实事,好事。可惜,事与愿违。事到如今我只能迎战,决不屈从,利箭尖刀我接招就是!”万家春天性倔强,下定决心要与这帮恶势力针锋相对,决定静观事态发展。
万家春休假回家养病,小住十多天。在家里,万家春对夫人说:"官场太腐败了,这个国家已无法挽救。快要彻底改换了。我们的子女书要读,官不可做。"夫人说:"读了书不做官做什么?"万家春说:"可做的事可多啦,商业、工业、农业、教育事业都可以。干好了对国家,对民众都是贡献。"万家春这次同夫人的谈话竟成遗言。
万家春休假结束上班,收到一封从县参议会发来的公函。拆开一看,是县参议会一部份议员向他提出所谓的十大问题。措辞强硬,限期要万家春向参议会答复。十个问题中的首要问题是万家春出手购买国家红粱贰仟担,资金从何来?出卖红粱获利多少?第二大问题,是若干公船收回来后,三个月船租未入公帐,钱去哪里了?第三大问题,是国有公房收回后如何管控的?公房承租由谁掌管主办?以下都是些与万家春毫不相关的事情。比如问剧院,电影院每天送给机关几张票是如何分发处理的。这是机关后勤科的事,万家春从未过问。
看完公函,万家春立即召集全体工作人员开会,公读来函,布置相关主管部门负责人,根据问题具实答复。内容详实,并提供证据。财务科主管财务的人员,据实查证万家春就职以来未动用借贷过公款。买国家红梁解决县里财政急需,系个人资产,与机关财经丝毫无涉。至于红粱来去状况,各分用红粱的厂家均出示还款收据复印件,证实万家春未从中获利。公产管理科答复公船年久失修,破漏损坏严重。为保行船安全,单位决定免收船租三个月,令船户用以修护船只。要求补漏,刮膏灰,打磨桐油。各船户签字按手印,证实无误。公房管理科写明管理方案细则,租金等级标准。万家春收集全部答复资料整理抄印成三份。一份送交县参议会。一份送到正义报社,要求报社头版头条将事情前因后果,始末情况向全县各机关单位,人民团体,社会民众,公开公布。是非曲直,交给大众议论评说。一份留存单位档案。
万家春这一招,弄得县参议会也很尴尬。万家春知道这伙人决不肯善罢干休,对官场更加厌恶,下决心归隐。他给老师邓锡侯(省长)写信,请求离职养病。邓锡侯回信,关心弟子身体健康。同意学生卸去泸县税捐处职务,改调富顺县任县长。说富顺民风淳朴,经济富庶,工作肯定比泸州轻松许多,可边工作边养病。还指示万家春物色好一两个得力助手。并随即派遣李绪恢前来就职,叫万家春办完交接手续到省里去。
万家春卸职调离的消息不胫而走。那伙人得到消息,气急败坏,痛恨万家春断了他们的财路,且把他们长期霸占公产刮削百姓的丑恶行径公诸于市。这伙人急切之间,又由参议会发送公函给万家春,要他到会答复问题。万家春的泸中老师吴子俊、温筱泉,同学,朋友得知此事纷纷打电话给父亲说这伙人不怀好意,无须理睬。
万家春没听朋友们的劝阻。决定如期赴会,在大庭广众之中明辨是非,伸张正义。哪知从大会开始至结束,没一人提出什么问题来。议长宣布散会。参会人员纷纷走出会场。
万家春站起身向外走去。一群人突然挡住去路。其中一人名叫王绍渠者,是蓝田镇的把头,走到万家春身旁指着万家春的脸吼骂。万家春一生受人尊敬爱戴,何曾受过这般凌辱。顿时气得目赤面红,突发脑溢血委地身亡。这群恶棍见此情景,拔腿散去,首恶王绍渠逃之天夭。
万家春突然去世,年仅四十四岁。为民蒙难的消息震惊全县。社会各界人士愤怒不平,纷纷在泸州的报章上发表评论,要求政府严惩凶手。社论、标语、传单,街头巷尾铺天盖地。
逝世噩耗对于家人犹如天崩地陷,夫人当场晕厥,幼小的子女守着母亲号啕大哭。亲友们给远在成都读书的女儿万泽瑜兄妹发电报;纷纷赶来,赶制老衣装殓,买冰砖保护尸体;在中山纪念堂安排办生活、住宿、搭灵堂等事务。
万泽瑜和哥哥赶到忠山纪念堂(县参议会所在地)已经是三天后的黄昏时分,两兄妹哭倒在父亲遗体旁爬不起来,母亲又晕倒在旁边的屋里。三妹、五妹、弟弟围在母亲身旁哭得天黑地暗,在场的亲友无不泪流满面,场景惨不忍睹。
万家春去世几天后,来元义县长在中山纪念堂,主持了隆重的追悼会。
七个月后,年关前,在各人民团体的配合下,万家春的家人在泸县政府大门口举行了泸州历史上空前隆重的出殡和点祖,温筱泉先生亲自登台主持点祖仪式。
七十多年后,万泽瑜先生九十岁寿辰,刊印了《暮岁拾忆》一书。
万泽瑜先生在这本书中详细记载了他们家族在泸州历史上举行的这一幕感天动地的祭奠葬仪的全过程。
节录如下:
“杨叔叔、舅舅把我和哥从上地拉起来对我们说:现在不是你们伤心哭泣的时候。你父亲在参议会被人害死,这事该如何追责!为你父讨回公道,好多事情等着你们去办理。你兄妹五人,就你俩年长,千斤重担落在你们肩上。
我和哥强忍悲痛,走到母亲床前。在姨妈和弟妹的呼叫声中,刚刚苏醒过来的母亲,面色青灰,眼窝深陷,气息微弱。见了我和哥无助的双目泪流不止。我和哥跪在床前恳求母亲: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为父亲报仇雪恨,办好父亲的后一事。母亲要打起精神,统率好这个家,让父亲放心。
当天晚上,我和哥、姨妈、舅舅、杨叔叔几乎通宵未眠,把目前急需要办理的事情一一列出来,分工落实完成。一、哥哥和舅舅到税捐处封存父亲办公室的文件,待以后清理。(我和哥在清理父亲办公桌抽屉时,看见一份国民党民主改进会的文件,才知父亲是该组织的成员,而且是泸州主要负责人之一。)请求李处长在单位抽调两个员工协理父亲后事。并请单位向社各界印发布告。二、我和姨妈到县政府拜见县长来元仪,请求县长为我父主持公道,我父为政府分忧解困蒙难,世人尽知。县参议会指使议员逞凶杀人,罪责难逃。请求父母官伸张正义,依法追责县参议会负责人,严惩凶手。三、杨叔和税捐处员工温大彬为父亲措置寿材棺椁,组织人夫挑河沙掩埋棺材保护父亲遗体,准备对县参议会作持久战。四、我和哥共同拜会各机关单位的领导和各人民团体负责人,社会名人,父亲生前师友,同学,请求他们从不同的角度,以不同的身份采取不同的形式伸张正义,主持公道,形成巨大的公众舆论。向参议会负责人兴师问罪,给一伙逞凶作恶,刮取民脂民膏,架空政府机构,将国有资产据为己有的恶棍、地痞'蠹虫'无情打击,揭露他们的丑恶面目和罪行。我们跑了多少路,见了多少人,向他们行跪拜之礼,声泪俱下地向他们求援。
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几天下来,泸州政坛掀起风涛。国民党的县党部税西恒,中国银行的汪肇修,田赋管理处邹处长,税捐处李处长,商会纷纷给县长打电话,要县长站出来给大众一个说法。对死者作出公正结论如果不抓住这件事给一帮土豪一点教训,狠狠打击一下他们的嚣张气焰,以后政府许多事都会受到他们的钳制,你这个父母官更不好当了。许多社会名人如温筱泉、许剑霜、吴子俊、阴懋德、曾国谦、张隆辉、衷实麟等或写信,或打电话请求县长站出来给公众一个说法,对策划阴谋的首要分子依法惩办,来县长召集有关单位领导和部分名人商讨具体措施。一、由县长亲自主持举行一个隆重的追悼大会。由来县长公读奠文。会后奠文送泸州正义报全文刊登。二、由政府发函给参议会,要议长郭文彬向社会民众公开检讨承认错误,并交出首恶王绍渠绳之以法。三、安抚家属,对亲属举办死者丧事的需求给以支持。之后以我们子女的名义写一封告广大民众书,将父亲为解决政府和人民大众困难而遭到一伙封建把头和政界败类报复谋害的经过详情公诸民众。我们印发了上万份信件送发给各机关,各群团组织、学校、街道,父亲因公受害事件轰动川南各县,泸州家喻户晓。税捐处的讣告贴满大街。几天后,来县长亲自主持的追悼会特别隆重。乐队身穿白礼服,头戴白色礼帽,白手套,光亮耀眼的乐器。二十四响礼炮射入云霄。悠扬的乐声,轰鸣的炮声,震动了沉寂的江阳古城!
以来县长为首的政府官员列队站在父亲灵柩前面行三鞠躬礼,默哀三分钟。我们兄妹五人跪伏在灵柩两侧泣不成声。来县长沉痛地宣读悼辞。我们哭瘫在地,来县长读完悼辞,含泪走过来向我们慰问,劝我们节哀,鼓励我们好好学习,完成父亲遗愿。是呀!父亲年仅四十四岁,壮志未酬,幼子幼女未足十岁,留给我们长子、长女的责任何等重大!这时,泸州的报纸天天登载的是我父被一小撮蠹虫谋害的事。王绍渠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大家骂他是条咬人的疯狗。这期间,县参议会的郭文彬,不声不响躲在家里,参议会害死了人好像与他毫不相关。一天,我和我哥登门追责。老奸巨滑的郭文彬曲背哈腰,满脸无奈的叹息着说:"唉!太突然了!事非所料。都散会了,谁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简直料想不到哇!"我气得全身发抖,呼地冲到他面前,指着他的脸说:"说得好轻巧啊!人是你下通知叫去的,迫害杀人的是你的亲信议员,人死在你的会场里,你罪责难逃!你听好了,三天之内不登报承认错误,担负责任。我们联系群众把父亲遗体拾到你家里"!这几句话吓得老怪面色苍白,双手乱摇,张口结舌,发不出声。我狠狠在地板上蹬了一脚,转身而去。
两天后,泸州《正义报》登出了郭文彬的一段表白,还是那几句老调,轻描淡写将一场有组织的蓄意策划的阴谋迫害事件,开脱得一干二净,好个"聪明绝顶"的幕后高手!
父亲不能白白死掉,我们决定在社会各阶层群众的支持下,对以郭文彬为首的阴谋死党进行长期的斗争。联系父亲生前好友、老师、同学声援我们。从不同的角度,申讨这伙人结党营私,压迫剥削民众,挟持政府公职人员,为所欲为的败类。一些政府官员长期受到这伙人的钳制,因单枪匹马不敢与之抗衡。现在父亲受害激起公愤,正好借群众力量将这帮人的嚣张气焰打压下去,无不拍手称快。泸州象烧开了水的锅沸腾起来。每天报纸上申斥一伙蠹虫、败类的文章言辞严厉,针针见血。街头巷尾议论抨击的语言更是尖锐。郭文彬和他的死党象波了气的皮球再也跳不起来。他们借以打压讹诈百姓,控制地方政府的"参议会"停止召开,王绍渠等恶棍不敢在沪州露面。疯狗成了缩头乌龟。
这期间,来中山纪念堂吊唁我父的机关单位和人民团体,各阶层民众络绎不绝。其中有共产党人许剑霜(朱德好友)、陈清(泸州地下党组织成员)王荫塑(《正义报》主编),亲临中山纪念堂父亲灵堂悼念,并积极支持我们这场抗争。纪念堂里花圈多得没地儿放,挽联多得没处挂。这时,我们深切地看到父亲在群众中的影响力之大。信誉之高!我为失去这么好的父亲悲不自禁!也为有这样受人爱戴的父亲深感自豪!同时,也看清以郭文彬为首的地方反动势力盘根错节,根深蒂固。仅凭群众舆论的力量是没法将他们彻底扳倒的。不管我们怎么呼吁,群众怎么抨击,始终未能将凶手绳之以法。正如父亲生前对我母亲说的:"这个国家太腐败了,已经无法挽救!"他之所以还留在政府机关,只想尽已之力为百姓做点好事,为民众造点福。只可惜他个人的力量太薄弱了,最终被这伙恶人夺去生命。
转眼七个多月过去,年关即将到来。我们和众亲友商议决定在年底给父亲出殡,再次掀起反击这帮败类的高潮。各人民团体表示一定支持配合我们的行动,打一个漂亮仗。
泸州名人温筱泉提出:灵柩一定要在县政府大门口出殡,并进行点祖。要搭起一座六米宽,五米高的总祖台,由温老亲自主持点祖仪式。吴子俊建议向各界人士发散出殡通告,造成声势。税捐处的温大彬负责措办簇新的龙杠,选拔了三十多名壮硕的扛工。裕和商行的员工在纸火铺敬扎了一个两人高的鬼王,面目狰狞,张着血盆大口,尖利的手爪抓住一个纸人,悬在空中。胸前吊着一副“活捉王绍渠,抓出幕后墨手!”的标语。

温筱泉先生
父亲出殡那天早上五点多钟,吃过早饭,我们兄妹五人身穿白色孝衣,头戴孝帽,脚穿麻鞋。哥端着灵牌,弟弟端着父亲遗像走在灵柩前面。我们三姐妹手执孝棍在后面两步一跪,三步一叩,缓缓走到县政府大门前的街市花园大坝里。
父亲的灵柩停放在点祖台正前面。前来参加出殡典礼的亲友陆续到达,税捐处派来一支乐队护送灵柩。亲友们请来彩狮、彩龙、古乐队、锣鼓队、西洋乐队,乐声此起彼伏。街市花园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县政府派出警卫四面巡视,保护安全。
八点正,县政府大门前两个身穿清朝号衣的人敲着铜锣开道,接着八名手举金瓜,斧钺的号兵排成两行走来。
随后,温老前辈身穿满清五品道台官袍,头戴五品红顶花翎冠帽。身后一人高举黄绫华盖撑在温老头上。温老缓缓走到点祖台前,在号兵的簇拥下,在悠扬的乐声中慢步登上点祖台,面南站定。向天地施行叩拜大礼,然后走到台中央的红缎围八仙桌后,端坐在高背红漆雕花靠椅上。黄绫罗盖端端正正罩在头顶上。我哥手捧金漆灵牌,弟弟端着朱砂漆盒,盒里放着一支崭新毛笔,一个玉色小盘。二人登上高台,恭恭敬敬跪在桌前。温老站起身来朗声宣读点祖赞文,赞扬我父生前懿德!然后,从衣袖上取下一枚银针,走到桌前在我哥和小弟的左手食指上各扎一针,让鲜血滴在玉色小盘里。温老右手执笔在玉色小盘里蘸上哥和弟弟手指流下的鲜血,左手接过哥手中捧着的灵牌,右手提笔向着灵牌上父亲名讳连点三下,边点边宣唱封赠语:一点子孙繁茂,二点文武并臻,三点百代兴盛。
点祖仪式一结束,下面铜锣一响,鼓乐齐鸣。温老在号兵扶持下慢步走下台来,我们兄妹跪在地上相迎。温老脱下官袍后,向我们点头勉励了几句,坐上我们准备好的人力包车,将他送到家里。
九点正,礼宾司高呼:奏乐!鸣炮!起灵!三十二名身穿白色对襟短褂,肩披红绸的扛工高喊一声:起!升!上肩!在“咳佐!咳佐!”的号子声中跨出统一的步伐。朱砂红漆灵柩光芒四射。两侧是黄金贴成的二龙抢宝图纹。棺盖上黄金贴成龙凤呈祥图。前后两端是黄金蝙蝠图,整个棺椁鲜艳夺目。出殡队伍排列顺序:走在最前面的是乐队、锣鼓、彩龙、彩狮、彩旗队。接着,是父亲肖像、灵牌、灵柩。我姐妹手拄孝杖紧跟灵柩。我们身后是长长的送葬亲友,再后是孝幛、挽联、花圈。队伍摆了几条街。灵柩行进路线从街市花园经院前街,南极路、兴隆街、大营路、三星街、南门口、仓街口、慈善路、白塔街、大十字、纽子街、孝义路、会津门、铁石板直达河沿。灵柩刚到南极路口,排在那里的谦德医院院长,医生及商家敲锣打鼓放鞭炮、礼花,我们拄着仗行跪拜礼。灵柩刚要起程,兴隆街口鞭炮轰鸣,红旗招展。站在街口的吴子俊老前辈手中举着一支小红旗,使劲地摇着。我们快步过去叫声"师公",已泣不成声。吴师公老泪纵横,唉唉!叹气,又是摇头,又是点头。灵柩到大营路口,一队彩师当街埋头悼念!我们领队的温大彬上前给彩狮发了红包。他们是大营路食杂商和民间消防队的人员共同组织的队伍。
灵柩转过营盘上,到了三星街口,远远看南门口簇拥着一群人。红旗迎风招展,锣鼓震耳欲聋,鞭炮火花四溅。温大彬说是营沟头几家酒厂老板和迎敌桥张家酱园厂、铜店街酱园东家来这儿迎接父亲灵柩。我们几兄妹过去跪地答谢。灵柩进入仓街口,只见街道两侧的商家,门前一张方桌上点起香烛,摆着瓜果水酒路奠我父亡灵。我们兄妹分成两组分别向沿街商家跪拜答谢。灵柩走过仓街口,文庙街内税捐处员工臂上拴着白花,手上拿着白纸飘带使劲地摇。我们禁不住失声痛哭。
白塔街沿街红旗飘扬,鞭炮冲天。灵柩前的彩狮龙一路翻翻滚滚,答谢各商家。大十字路口,四方堵满了迎接灵柩的群体。鞭炮声震天动地,风卷动红旗哗哗地响,裕和绸缎庄的员工,高举着"活捉王绍渠”的鬼王绕街一圈后,把鬼王抬放到三牌坊郭文彬家大门口。大伙齐声高呼:"活捉王绍渠,抓出幕后黑手!”郭文彬躲在家里一声不吭。
灵柩进入钮子街口,"宝元泸"的员工排列街沿,八面巨幅红旗在风中呼啦啦响。银光闪烁的乐队吹奏起悠扬的乐曲。铺着红色锻围的方桌上烛光摇动,香烟缭绕。我们跪在香案前虔诚拜谢。
在孝义路中国银行的员工站立街边,大把大把的彩纸花儿洒在灵柩上,飘洒在地面上,四下里纷纷扬扬。我跪在行长汪肇修身前叫了声“汪伯伯......”,已哽咽得发不出声。汪伯伯一句话也没说,使劲把我拉起来,泪水在眼眶闪动,手指头灵柩直摇头。我明白他是说我父亲太固执,不听朋友劝阻,不该去参议会。我点点头转身向前走去。会津门锣鼓声,鞭炮声震得耳鼓膜嗡嗡响。大河街的粮油帮、磁器拜、纸帮、联一公司……一群商界朋友聚焦在一起展示着内心的爱恨情仇,情绪昂扬。我们和彩狮、彩龙一起团团回拜,足足停留了二十几分钟。
我们到达馆驿嘴河沿已是正年12点时分。只见滔滔江面上无数民船搭成了一条宽大平稳的浮桥,我心里一阵惊喜!这才是急时雨哩!先前我还担心这里水急船小。父亲灵柩又重又大,我们人也不少,过河肯定有困难!没想民船帮兄弟早为我们安排妥帖。我深切领会到: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真义。回想今天的点祖仪式与出殡情景,也正是泸州各界父老协助我们打响一场反击邪恶势力的战争吗?各界民众以鲜明的立场和行动,向一小撮骑在人民身上为所欲为,作恶多端的败类严正宣告:他们仇恨的,打击的人,正是群众拥护的、支持的人。正告他们:民意不可欺,更不可违。父亲的出殡就是一场轰轰烈烈的人民反击战。我深切感受到父亲死得其所。心中升起一种自豪之感。半年时间集压在心中那种沉重的郁闷之情一下奔放而出!我抬起头在扛工们“咳佐!咳佐!”的号子声中,迈开大步紧跟灵柩到达河对岸,大家都感到既累又饿,我们在小市码头停歇进餐。
午后两点钟,灵柩踏上泸隆公路加速前行,绕过石洞镇,直奔双嘉。中共地下党人许剑霜(父亲中学同学,生前好友)带领着一群人等在场外迎接。一路上火炮轰鸣,锣鼓响亮。灵柩出场,我们跪请许伯伯留步。前行不久,看见得胜场(林坎场)亲友已来到八里之外的黄桷冲来迎接。一路上锣鼓喧天,炮声不断,灵柩到达延和家中时,心里升起一阵悲凉,物是人非,全家人哭得声哑气微。在场亲友无不伤感。那真是个悲凉难耐的夜晚。
父亲的葬礼,在我们万般无奈的悲痛中完成了。他怀着一腔为国为民的义愤走了,远远地离开了这动荡的,充满血腥的人世。他那高尚的品格以及他出殡的感人情景,已深深刻印在我们的生命里,流动循环在我们的热血中,历经七十年犹清晰如昨天。我们忘不了,群众百姓同样不曾忘怀。1994年,给我家看守门市的老万,偶然去滨江路喝茶。听见邻座几个老者在谈论公安局一位干部被下属开枪打死的事,说出殡时热闹非凡。送葬的汽车、摩托车占了两条街,花圈不计其数,场面之恢宏,是解放以来从未有过的,另有一位老者不以为然地说:"这是官办的没啥稀奇,你没见1947年,万家春出丧,抬龙扛的有三十多人,送葬的龙灯狮子,花圈挽联拖了几条街。沿途单位、团体、名人、商家,摆设香案迎接。一路上鞭炮声不间断。锣鼓、乐队乐声此起彼伏,那种热烈隆重的场面,完全是民众自发形成的。”

2023.1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