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宏大,生于1946年3月,湖南汨罗人,2012年开始发表作品,中短篇小说见《湖南文学》《青春文学》《岳阳文学》和多家知名网络文学平台。著有长篇小说《选择》《白水江之恋》《我想回家》《沸腾的山村》等。
曾静茜整整一个晚上没有睡好,天公也可能在怜惜这个从城里来的妹子,今天却突然下起了小雨。要知道,农村是没有休息日的,只有下雨的天出不了工,才是农民的休息日。虽然是冬天了,却也不是蛮冷。人们不爱生火烤,更何况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烧着来取暖。一点有限的柴禾必须留作每日的弄饭烧菜用,煤,要到每年的年关才每人供应几十斤,那个数字是少得多么的可怜啊。
曾静茜懒洋洋地爬起来,看了看窗外,转身又钻进了被窝。
“小曾,怎么还在睡呀。”
朦胧中,曾静茜听到了一声轻轻的熟悉的呼唤。她爬起来揉了揉眼睛,她知道是方志在叫她,还没开门便在房间内问道:“么哩时候了?”
“么哩时候?快要到吃中午饭了咧。”
曾静茜穿好衣服,拉开门见着方志很是尴尬地说:“昨晚上没有睡好,天公作美,今天不能出工,让我睡了个懒觉。”
方志走进屋来,便在窗下那张裂了缝的桌子旁边坐下来,说;“小曾……”
方志的话刚开始就被曾静茜给打断了,她斜着眼睛望着方志,但脸上还是露着笑容说:“怎么?怎么叫的?”
“静茜,这可要得了吧。”
曾静茜满意地点了点头,说:“这还差不多。”
“我告诉你啰,何书记的女儿最近也要出嫁了。”
“她出她的嫁,关我么子事啰。”曾静茜边洗脸边说。
“趁着她出嫁,去走动一下吧,送点什么东西,也好让何书记以后关照关照你。”
曾静茜摇了摇头,说:“没有这个必要,我也不要关照什么。”
“唉,”方志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静茜,你难道真的要长期待在我们农村里?不行啊。农村的现实情况太差了。” 方志深情地望着曾静茜,又说,“无论从哪方面说,我都不愿意让你走。但是,农村的现实你是知道,我不能害你一辈子啊。”
“你怎么能害我呢?我来农村这两年多时间,你和你娘对我的关心和照顾,我难道心里没有数吗?在你们娘俩和社员们的关心下,我不是生活得很好吗?”曾静茜的脸还没有洗完,毛巾也没捞上来,她弯着腰双手遮着脸,经过方志的面前也没有理睬他,便跨进自己的卧室,扑在被子上哭起来了。
方志听到了曾静茜的哭声,他慌了手脚。他不知道曾静茜刚才还好好的,为什么一下子就哭起来了。他连忙来到曾静茜的房间,坐在她的身边,低着头俯视着倒在床上的曾静茜,小心的说:“怎么啦?我刚才说错了么哩啦?”
“你自己说了么哩不晓得吗……” 曾静茜的话没有说完,止不住的眼泪哗哗往外流,她一生从来没有这样伤心过。哪怕是读小学时摔伤了脚,哪怕是来农村担塘泥摔在烂泥里,哪怕是再苦再累的劳动和生活,她都没轻易放声哭过。
方志不知所措,他用手轻轻地拍着曾静茜的背,说:“你看,你这是何苦呢?”
曾静茜突然坐了起来,伏在方志的肩上,一只手不停地搥着方志的背,呜咽着说:“你刚才的说话显明着不要我了。”说着她的手像雨点似的搥着方志,“你真坏,你真坏!”
方志双手抱着曾静茜,让她打着搥着。并低声的说着:“我哪里讲过不要你了啰?”
“你还说没讲。”
“好了,快不要这样,别人撞进来了多不好,都大人了还像小孩子似的哭。”方志松开抱着曾静茜的手并在她的背上轻轻地拍了拍。
曾静茜经方志这么一说,她也离开了方志的肩膀,方志趁势站起来,来到厨房将面盆里的毛巾捞上来,送到了曾静茜的跟前。
曾静茜接过毛巾擦干了泪痕,但她还是撅着嘴满脸的不高兴。方志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学生,规规矩矩地坐在曾静茜床前的小凳上。
曾静茜仍然还坐在床边,双手扳弄着手指头,轻声地说:“这一两年来,我什么苦没吃过?我吭过一声吗?我为了使自己完全变成一个农村人,我努力地跟着大伙学着,跟着你娘——大婶学着,你难道还不够清楚吗?”
方志将凳子移向了床边,双手握住曾静茜的手,说:“我怎么不清楚呢?”
“你清楚就好嘛,为什么在我面前老是反反复复的。”
方志的手虽则是握着了曾静茜,但他的眼睛不敢望曾静茜,低着头没有说话。这一两年来,他完全清楚曾静茜的个性。在生产队里,她忍苦耐劳,而在他和他娘的面前,却驯服得像头小绵羊。就凭这两点,完全是值得自己去爱她,喜欢她。但用自己的爱来影响她的一生,这能行吗?农村的现实,凭自己的爱能给她一生幸福吗?……不单是现在的这个时候,方志经常在心里质问着自己。
方志只想找机会,让她回归属于她自己的那块天地,那才是真正的爱她。
今天,方志本想告诉曾静茜,趁何书记的女儿出嫁,到他家去走一走,或送点礼什么的,但方志没有说出口,他知道曾静茜的人品,说也是白搭。
那就只有等机会,找机会。如果真有哪一天,曾静茜找到了属于她自己应有的位置,方志再来接受她的感情也未尝不可。牛郎织女他们一个天上一个人间,都深深地爱着,何况方志和曾静茜他们都在人间…….
机会终于来了。
这天,方志刚踏进大队办公室不久,乡邮递员的自行车铃声便响了起来。他忙起身从邮递员手中接过这两天的报纸。这里的邮递员是隔天来一次的,今天走西线,明天走东线,方志喜看的新闻也就成了旧闻了。过了时的新闻,他也非是不可。从一版看到最后一版,从
头条看到最尾的一条,这就是他报纸送到后不可少的工作。
今天,方志在省日报的一处不太显眼的地方,见到了一条叫人振奋的消息:全国各大专院校,今年秋季拟招一批工农兵学员,凡政治思想过硬,年满十八周岁至二十五周岁的,高中文化或相当高中文化
的工农兵男女青年,都可到所在县市招生办报名参考。
这短短的五六十个字的新闻,方志是早也盼、晚也盼不知盼了多少个时日,今天终于见报了。他高兴得在办公室里跳了起来,他恨不得现在就拿着这份报纸给曾静茜送去。可是,他今天刚来大队部不久,虽然今天没有什么帐目可记,也没有什么计划要造,更没有书记大队长的演讲稿要写,但他还是不能离开这个屋。守着这间屋就是他这个生产大队会计的天职。他在办公室里来回走动着,时不时,抓起报纸又看起了那几行小字,担心怕看走了眼。好不容易捱到中午,他撤腿就往家里跑,为的是想早一点将这振奋人心的消息告诉曾静茜。
这时,生产队的社员们都陆续收工回来了。还隔老远,方志就叫开了:“小曾,小曾,快来,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曾静茜听到方志在喊他,一路小跑来到方志身边,装作不高兴的样子,撅着小嘴说:“你刚才叫我么哩来着?”
方志无奈,只好在她的耳边,悄悄地说道:“静茜”。
曾静茜的头一偏,满意地笑了笑,小声地说:“这还差不多。”
接着又大声地说:“大婶,你家方志老远就喊我,是有么哩好吃的吧?”
“孩子,好吃的谈不上,你中午就在我家吃饭啰。”韩淑珍满心喜悦地说。
曾静茜放下肩上的锄头,说:“大婶,那我就不好意思啦,嘿嘿。”说完便倒了点水洗过手脸,就到厨房帮大婶的忙去了。
“小曾,厨房里的事你就让我娘一个人去忙,你看点东西啰。”方志说着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递向了曾静茜,并指着报纸的一角继续说,“你看这条消息。”
曾静茜先是向着方志做了一个鬼脸,意思是责怪他又在叫“小曾,”然后接过报纸瞧了一下,漫不经心地说:“这有么子好看的,不就是要恢复高考招生了吗?”
方志歪着头望着曾静茜说:“你不想上大学了?”
“我不上大学,我么哩时候讲过要上大学?我在这里过得蛮好的。”曾静茜说罢便坐在灶脚下的小板凳上,往灶膛里送柴火,帮大婶烧起火来了。
方志叹了声气,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韩淑珍一边在灶台上炒菜,一边对曾静茜说:“孩子,你去考大学,好哩,是大事哩。听我家志伢的,莫错过机会呐。”
韩淑珍口里虽则鼓励曾静茜去考大学,但心里却犯着糊涂,她不知道眼前这一对青年人肚里打的什么鼓。她明知道自己的儿子和小曾的关系不错,她也确实希望他们能有缘份走在一起,为什么今天儿子突然提出来让小曾去考大学呢?如果小曾去读大学了,他们不是就分手了吗?韩淑珍抬起头用疑惑的眼光望了望自己的儿子,又望了一眼曾静茜,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曾静茜低着头边往灶膛里送柴火边说:“方志去,我就去,我们俩个一路去考。”
“我家方志怎能去考大学啊,我现在也老了,他如果去读大学,
我怎么办?搁起来呀?更何况他现在理了大队的事,也脱不了身。”韩淑珍帮着儿子说着话,当然,她怎么愿意让儿子去上大学读呢, 也不愿意让小曾去读什么大学,她是多么地希望他们能成一对。
“那就让方志一个人去,我在家里来照顾您。”曾静茜细声细气地说着,“大队的事好办,张三走了李四又来。”
“我的好孩子,你的这份情我大婶领受不起呀!”韩淑珍口里虽这么说着,但听了曾静茜说的话,她是喜在眉头乐在心。听话听声,锣鼓听音,这不是明摆着吗?
简单的中午饭在慢慢地进行着。
一张小小的矮方桌,三人各占了一方,桌上除了一碟青菜外,还有一小蝶腌萝卜干拌剁辣椒。除了这两样菜以外,还有一样是韩淑珍特地为曾静茜加的,他们自己很少吃的炒鸡蛋。米饭内参和着干红薯丝,方志娘盛了一碗没拌多少干红薯丝的饭给了曾静茜。
在吃饭当中,方志又说开了。“小曾……”
曾静茜还没等方志的话说完,便用眼睛瞪了一下方志,接着又望了一眼大婶,说:“又是小曾。”
韩淑珍怎能知道曾静茜的话里的意思,她只看了一眼他们两人的表情,没作反应。
“我说。”方志在娘的面前,怎好意思叫“静茜”呢?他红着脸边吃饭边继续说,“你呀,非去考大学不可。你又不会像小李小余他们那样能很好地推销自己,只有求学储能这条路,才是你唯一的一条路。”
“哦。”曾静茜抬起头望着坐在自己对面的方志出神,说,“难怪你在副业队搞农业学大寨时搞得热火朝天,做大队会计又把一个大队部布置得红红火火,你还是在推销你自己啊。”
“我不能否认,这不是一种推销手段。属于自己的东西,你不推销出去,又有谁人知道。”
曾静茜手里的筷子在饭碗里慢慢地扒着饭,几乎是一粒一粒往口里送,她刚进方志家门时,是满肚的高兴,现在是满脑子的话无法说,不,是满肚子的苦水无法吐。看样子,方志是真想将她们两人的感情撕碎,将她一个人丢在半路上。这叫她的心怎能平静。
方志见曾静茜吃饭的样子,一定是她的思想转不过弯来,于是鼓起勇气说:“静茜,今天,我当着我娘的面说一句,只要我们有缘,以后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两人的生活环境不同也好,社会地位不同也好,只要互相不离不弃,终就是会走到一起的。”
“真的吗?”曾静茜的脸一下子阴转晴了。
韩淑珍夹了块蛋放在曾静茜的饭碗里,说:“孩子,你听到方志刚才说了吗,说实在话,我打心里是喜欢你的。我也多么想你们成一双,但大婶我不是自私的人,你的前途要紧,不能眈误你的前途。听方志的话没得错,去上大学奔你的前途吧。”
曾静茜听了方志那番表态的话,而且方志娘也在劝说,于是,她随口说了一句:“考大学还没到时候,要到下半年。”
“现在就要做准备嘛,抓紧复习。”方志见曾静茜有点松口的样子,便高兴起来了。
“要考大学的话,我就考师范,毕业后,我仍然回到这里来教书。”
曾静茜低着头,眼睛望着碗里的米饭和干红薯丝,撅着小嘴,她没有望别人,她也不想望别人。她心里在打着小九九,去读师范也好,毕业后回到这里,她还是这里的人,她还是可以逮住你这个方志的。
“那好噻,读师范,当老师,教书育人是一种高尚的职业。你不但可以帮助别人解决他的命运,还可以彻底解决你自己碗里盛的东西。”
“解决碗里盛的?”曾静茜不通其解地问道。
“是的,到那时你参加了工作,每月有着固定的二三十斤大米,就再也不用吃茴丝饭了。”方志高兴地说着。
“我看这茴丝饭还蛮好吃的,我爱吃。”曾静茜这时的脸上露出了笑意,并给方志送出了一个深情的秋波。
“你看,你又来了。”方志听到曾静茜一说,心里咯噔了一下,担心她又变卦,不去考大学。紧接着他又说,“最近,我查看了我们大队各生产小队历年决算分配情况。个别生产队一个工日的单价只有八分钱,平均口粮吃不上三百斤,也有角钱两角钱一个工日的,像我们生产队每年能保持在四角钱左右的一个工日,口粮平均线能在三百斤以上的还真不多。为什么农村老是出现这样的一个局面呢?你知道吗?”
曾静茜左手端着碗,右手上拿着的筷子忘了往口里送饭,她有点吃惊地望着坐在自己对面的方志,说:“我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道。”
“怎么说不需要知道呢?”方志认真地说,“这是因为我们的科学不发达。种田还没有进行科学管理,种田严重缺乏化肥,国家分配下来的那一点点化肥,根本不能解决问题。靠那点有限的人畜粪,靠每年春季发动社员去砍青草做肥料,这能种出粮食来吗?”方志望了望曾静茜,没等她回话又接着说,“国家分配下来的那点化肥,都是靠的进口。我们为什么自己不生产化肥呢?因为我们国家的科学技术还不够发达,我们国家的综合能力还没有提高,无法生产足够的化肥来满足生产的需要。国家要富强,民族要兴旺,要靠文化靠科学。没有文化,科学不能发展,科学不发达,社会生产力不能发展,国家综合能力得不到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不能得到彻底的解决。苏联和美国的卫星都上了天,我们国家,我国人民难道不想卫星上天吗?靠锄头扁担,靠扳手鎯头是造不出卫星来的。”
“我的个耶(耶,方言,爸的意思),你怎么吃饭还塞嘴巴不住啰,你乱讲些不着边际的话做么哩啦?”韩淑珍非常生气地用眼睛瞪着自己的儿子说,“你又不记事呀,你不记得为么子事去的副业队呀?”
韩淑珍虽然大字不识,她已到这个年纪来了,儿子刚才的话她还是能听懂一些的,她深深地知道“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的道理,很多麻烦的事情不都是因为说漏了嘴吗?吓怕了的她怎么不为儿子担心呢。
“大婶,您只管放心,”曾静茜笑着说,“我不是小李。”
“我知道你不会像小李那样。”韩淑珍很认真地说,“小曾啊,你要晓得,墙内人说话墙外人听,怎能保证隔墙无耳呢?”
“妈,看你说到哪里去了。”方志有点责怪娘的多心多虑,“我给静茜说这些,主要目的是不想让她考师范类,让学别的学科,起到改变社会经济面貌的作用,至少也要能够改变一个区域经济状况。区域么,小,是一个生产小队、生产大队,大,到一个人民公社、一个县。”
曾静茜见方志当着他娘的面在叫自己的名字,满心喜悦地说:“还改变区域经济状况咧,我一个女孩子家,哪有那样好的能耐。真是外婆要吃盐,你讲到海里去了。”
韩淑珍见曾静茜这样一说,也笑了起来,同时也去掉了心中的顾虑。
方志放下手中的筷子,站起身来说:“好了好了,我就不扯远了。只要你接收报纸上的这条信息那就行了,你必须从现在起就要抓紧复习。”
“还早着咧。”曾静茜也站起来准备收拾桌子上的碗筷,说,“还有三四个月。”
“三四个月,时间是完全不充足的。”方志边往厨房送碗筷边说,“这里的学习条件不好,我看是这样,明天你就回省城去。那里有你的母校、有你的老师和同学,有新华书店,找资料比较容易。”方志用不可否决的口气对曾静茜说。
曾静茜伸着舌头摇了摇头说:“这么急呀?”
“嗯。”方志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我去找何书记和生产队长他们说说,今年上半年这几个月你就不用在生产队劳动了,他们一定会同意的。”
“明天就走?他们不同意呢?”曾静茜被方志的一再劝说,也已经动了点心。但无论如何她还是觉得未勉太突然太急了一点。
“我去说服他们,他们会同意的。有关报名等事宜,我会帮你搞好的。你就安心地回去,安心复习功课是你的首要任务。”
曾静茜的背靠着方志家的土砖灶立着,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脚尖,方志在说什么她似乎没有听进去,她自己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她此时的心情是非常复杂的。参拌着干红薯丝的饭她并不是没有吃惯,吃干红薯丝饭又何止是她曾静茜一人。自已就这样一走了之?方志怎么办?方志的娘怎么办?她觉得自己不应该离开,没有勇气离开眼前这位可爱的小伙子,也更不应该离开善良慈祥的老妈。读大学确实可以解变自己的命运,而他们的命运谁来解变……
傍晚,生产大队的何书记和生产小队的老队长都来到了曾静茜的小屋。进屋后,何书记便说:“小曾,听说你想去考大学,这是件好事。早几天我在公社开会时,公社革委提到了大学招收工农兵学员的事,你能响应政府的号召,这很好。你也在我们这里干了好几年了,也是应该要换动一下。”何书记笑着说,”你在我们这里干了几年了?”
“快三年了。”曾静茜望着何书记和老队长笑了笑说。
徐队长也接着说:“小曾啊,你考取了大学后,不能忘了我们这里的人呐。特别是我们的小方,他为你确实做了不少的工作,劳了很多神,你说是吗?”
徐队长是有意用话语敲了一下曾静茜。
曾静茜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低着头双手摆弄着衣襟的角边,不好意思地说:“能不能考取大学,现在八字还没有一撇,万一能够考上的话,我怎能忘掉这里的人们啊。我下乡以来,大队也好,生产队也好,在各个方面都给了我无私的关怀、关照和帮助,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我终身难忘。”
“好哇,小曾能有这么好的觉悟,很不错,不愧是毛主席的好青年。” 何书记说完后拍了拍曾静茜的肩头,迈着他那特定的八字方步,像企鹅似的走出了曾静茜的小屋,走到门外他又反过头来笑着说,“小曾,考取了大学,不能甩了我们的方会计噢。”
时间也过得真快,转眼高考又结束了。曾静茜考完后,她没有回到省城爸妈的身边,又来到了生产队。
现在,正是收割早稻栽插晚稻最忙最累的时候。
火辣辣的太阳,将稻田里的水蒸煮得滚烫滚烫的。曾静茜曾经受过伤的那只脚,被滚烫的稻田水浸泡得红肿起来。傍晚收工回来后,她吃过饭洗完澡找出从家里带来的红花油,搽抹在红肿的地方并轻轻地按摩着。
这时,韩淑珍走了进来,见曾静茜正在摸脚,仔细地看了看她的脚,非常惋惜地说:“孩子,你看啦,你考完了后何不回去好好休息,何苦又要来我们这里啰,嗨!”
韩淑珍深深地叹了一声气。
“大婶,假如我没考上还不同样要回生产队吗?”曾静茜回到生产队队来,主要还是丢不开方志。方志是她的精神依托。
韩淑珍摇了摇头又接着说:“这段时间里,功夫比较重,你就不要自己开火做饭了,和我一块吃,反正方志也不经常在家吃饭,我一个人的饭也是煮,两个人的饭也是煮,你和我一起吃,我也好有个伴。”
曾静茜边摸着脚边说:“大婶,这怎么是好呢?”
“没有关系的,你刚才洗澡换下来的衣服呢?我拿去帮你洗洗吧。”
“大婶,不咧、不咧,我怎么能要你帮我洗衣服咧。”
“你是怕我洗不干净,还是怎么的。”韩淑珍说着便将曾静茜换
下来搭在椅子上的邋遢衣服拿在手里了。
曾静茜忙站起来,说:“哪能呢,那不是的。”
“哪就好,只要你不嫌我洗不干净就好。”韩淑珍说着拉住曾静茜的手,说,“你跟我来啰,我家地坪里已摆好了一个竹铺子,你躺到上面去一边乘凉一边休息。这房子里太热了,等夜深了,凉爽了再回来睡。”说罢她又深深地望了望曾静茜,继续说,“这阵子累得个么子样,嗨!”
“那怎么行呢,您不睡呀?”曾静茜跛着脚不好意思地边说边走。
“我老婆婆子一个,白天又没有出工,没有做么子事,你确实累了啦,好好睡到竹铺子上休息一下。”韩淑珍拉着曾静茜的手,就像牵小孩一样牵着她往自家屋里走去。
韩淑珍帮曾静茜将那满是泥巴和汗水的衣服洗干净后,晾在自家屋檐下的竹槁上。然后搬把椅子,手拿扇子坐在曾静茜的身边,轻轻地给她摇着扇。
月亮就像一把女人梳头用的木梳子一样,横挂在天空。有几颗明亮的星星,围绕着月亮闪着美丽的光芒。星星似乎都跑得很远,数也数不清。星星也像是在观视地坪上乖凉的一老一少,还是在庆幸她们
的和谐。是的,应该是在庆幸和谐。
草丛中、田塍边的青蛙也在为和谐而高声地啯啯地歌唱。
韩淑珍摇着蒲扇,为曾静茜驱赶着蚊子,也将习习的凉风扇给被白天太阳晒滚了的她。微微的夜南风也来凑热闹,从遥远的天边向地坪里吹来,吹走了那分燥热……曾静茜就像一只驯服的小绵羊,安静地躺在韩淑珍的身边,任凭大婶的蒲扇在自已的身边舞动。
“小曾,你喝茶吧?”
朦胧中,曾静茜听到了方志娘轻轻地呼唤声,她揉了揉眼睛,说:
“大婶,我自己来。”
韩淑珍用手按住曾静茜的身子说:“你躺着,不要动,我来帮你倒。”
曾静茜望着月色中移动着的老人的身影,心里无比激动。她坐起身来。双手接过韩淑珍递过来的凉茶,说:“大婶,您的情意叫我如何报答啊!”
“孩子,要你的么哩报答,快不要咯样说。”韩淑珍温和地说,“你一个人,远离父母,下放到我们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来,没有父母的关照真不容易。而我做的这一点点,比起一个做父母的对自己儿女的关照,那又算得了么哩啊,嗨!” 韩淑珍重重地叹了一声气又接着说, “谁家做父母哪能没有一个儿女啊。”
曾静茜将茶杯放在竹铺上,扑倒在韩淑珍的肩膀上,两颗热泪夺眶而出,掉在了老人的背上。
晚风习习,吹散了白天燥热的空气,给人们吹来了无尽的凉爽,也给人们吹走了白天的疲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