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宏大,生于1946年3月,湖南汨罗人,2012年开始发表作品,中短篇小说见《湖南文学》《青春文学》《岳阳文学》和多家知名网络文学平台。著有长篇小说《选择》《白水江之恋》《我想回家》《沸腾的山村》等。
大队召开的学习毛主席著作动员大会结束后,徐老队长就将布置学习室的任务交给了曾静茜和素梅。她们望着那满地都是乱放的农具和到处都是灰尘的队屋,真是有点头痛。没有办法,她们只得给队屋来一次彻底的大扫除。大扫除还没有搞完,素梅的娘跑来说家里来客人了,将她叫回去了。曾静茜一个人搬呀扫了一个上午也没有搞完。
中午回来,走进自己的矮屋,倒了点水洗过手脸,站在灶边那块用水泥板做的案板前出神。案板上,两棵昨天弄回来的小白菜,现在耷拉着几片叶子,静静地躺着。小白菜的旁边,两个像织布梭子似白萝卜——素梅送过来的——紧紧地挨着小白菜。曾静茜用手拨了拔小白菜耷拉着叶子,小白菜没作任何反应让主人任意拨弄。她又拿起白萝卜在手里滚了滚放回原处,白萝卜就没有小白菜那样安份,在小白菜的旁边滚动了几圈。曾静茜拉开挂在墙上的碗柜的门,这个碗柜还是刚下来插队时,老队长找来一个旧包装箱改的。碗柜里放着四五只饭碗和两个菜碗,一个筷子筒里插着几双筷子,碗柜里收藏的东西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曾静茜拿出一个碗,从灶膛里掏出早晨煨在里面的小沙罐,沙罐里盛的是早上吃饭时特意留下来用作中午吃的饭。揭开罐盖,一股热气和一种独特的香味扑鼻而来。曾静茜将罐子里的饭倒在碗里,然后来到碗柜跟前。碗柜里有一个小小的玻璃罐头瓶,
罐头瓶里还有一点点上次从家里带来的腊巴豆。她用筷子挑了一点放在饭上。柜子里另一只碗有半碗剁辣椒,是前几天方志娘送过来的,她夹了一点放在口里,眼睛一闭便吞下了肚。接着又挑了一点剁辣椒和腊巴豆放在饭上面,端起饭碗蹲在门槛上,开始了她的中餐。
曾静茜吃着吃着,突然在她的屋后,素梅家的地坪里响起了一阵剧烈的鞭炮声。曾静茜吓得猛地站了起来,跑进了屋。等鞭炮声过后,她才来到素梅屋前的地坪里。这里硝烟弥漫。
素梅的两个小侄子在烟雾中蹦着跳着,双手不停地舞动着,口里不得地嚷着:“啊,我们家有糖吃啊。”
小超见曾静茜走了过来,忙跑过去拉着曾静茜的衣服,说:“曾姨,我家有好多好多的糖,你吃吗?”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塞到曾静茜的手里,然后牵着她的衣服继续说,“我带你去看啰,我不骗你呐。”
曾静茜被超伢子牵着进了屋,见素梅的未婚夫——小陈和一个她不认识的中年妇女坐在那里,她本想退了出来,素梅的嫂子见曾静茜来了,忙说:“小曾,快来吃我家妹子的喜糖。”
“喜糖?”
曾静茜确实有点愕然,她哪里知道,农村男女结婚时,要先由男方家选好日期,备上彩礼,彩礼包括糖粒子、烟酒、鱼肉、豆子芝麻等,由介绍人会同男方,一挂长鞭子放在女方家,定下结婚的日期。
“是啊,今天小陈来报日的来了,定于阳历新年结婚。”
素梅的嫂子说话时,素梅红着脸有点羞怯的样子望了望她的未婚夫,又望了望曾静茜,见嫂子的话说完了,她低着头接着说:“坐啦,小曾,我来拿糖。”
曾静茜的手里还拿着吃饭的碗和筷子,她还哪能坐,不好意思地忙跑了出来。
地坪上,素梅的两个侄子还在地面上捡着没有燃放尽的鞭炮。
曾静茜蹲下来,捡了一个有长引线的散鞭子,说:“我这个给谁?”
“给我。”伟伢子忙跑了过来。
“给我,曾阿姨,我刚才送糖给你了。”小超伢子跑过来抱住了曾静茜的手臂。
“我也有糖,曾阿姨,我的糖也给你吃。”伟伢子说着忙从衣袋里掏出两颗糖塞给了曾静茜。
“好了好了,不要争了,我这里还有一颗,现在每人一颗好吗?”
曾静茜说着又从地上捡起了一颗,可这颗已没有了引线。
小伟伢子接过来一看,嘴巴一撅,将没有引线的鞭子甩了出去,说:“曾阿姨坏,不喜欢我哆,只喜欢超超,我要我的糖啊。”
“曾阿姨,你莫吃他的臭糖,还给他。吃我的糖,我这里还有。”
超伢子讨好地说着又从衣袋里掏出了一颗糖。
“我的好超超,你自己吃,曾姨这里有。”说着曾静茜在地上又找到了一颗有引线的鞭子,“啊,伟伟,你看,曾姨这次真的捡到了一颗好的。”
“我不要你的臭鞭子。”伟伢子撅着嘴还在生气,“我要我的糖。”
“我的好伟伟,莫生气啰。”曾静茜说着将一颗小鞭子塞给了小伟子,拿起放在地上的碗筷跑进了自己的屋里。
时间也过得真快,转眼阳历新年到了。阳历新年是素梅的大喜之日。这一天,生产队里很多人都没有出工。有的是留下来看热闹的,有的是约好了去送亲的,有的是来给素梅帮忙的。曾静茜是素梅早就约好了请她做伴娘的,她忙前忙后,时而跑到外面去看看迎亲的队伍
来了没有,时而帮素梅弄弄头发,整整身上穿的衣服,她还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才好。
“啊,来了来了。”外面有人高声地喊着,“快关上门,没有开门红包,是不能开门的。”
看热闹和帮忙的,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他们早就盼着素梅结婚的一天,能得到一个开门红包,是多是少倒无关系,主要是图个喜庆。
于是,素梅家的大门被只想得到红包的人紧紧关着,围在大门口的一帮子人都眼巴巴地望着新郎公手中的包包。
新郎公小陈从挎包里掏出一叠红包,随着热烈的鞭炮声像仙女散花似的抛向空中。围观的人们一窝蜂的都去抢地上的红包。小陈趁势拉开了大门,一伙迎亲的人便拥进了堂屋。
曾静茜从人缝中也拾到了一个红包,她拆开一看,两角钱。她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装进了自己的口袋。要知道啊,这两角钱相当于她一天的工价还有多。
伟伢子和超伢子没能抢到红包,他们却毫不介意,安心理得的在人缝中,地面上寻找未燃放的鞭炮。
素梅身着红色灯芯绒上衣,单个的一根粗粗的梳得整齐漂亮的辫子,爬在她的后背上。鲜红的蝴蝶结扎在辫子与后脑的交接处,真好似一只蝴蝶在展翅欲飞。脸上的两朵红云好似抹了胭脂,泛着光亮。一大群人簇拥着她慢慢地朝着小陈的家走去。
小陈的家就在白水江的江畔,两地相距不到四华里。送亲的和迎亲的队伍,在路上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着,走了半个多钟头。人们有一个坚定的信仰,在送亲的路上,时间捱得越久越好,时间捱得越久,代表夫妻恩爱越长,这也叫做捱亲。
曾静茜挽着素梅的右手,嫂子挽着她的左手,左一脚右一脚的在人丛中慢慢地行走着,小超伢子牵着他妈妈的衣角,小脑袋像旧时货郎摇的小鼓一样不停地转动着,眼睛也像算盘上的珠子不停地跳动。他时而望一下自己的娘,时而望一下姑姑,时而望一下曾静茜,最后说:
“姑姑,你今天结婚呐?与陈叔叔结婚呐?”
幼稚的眼睛望着姑姑,素梅红着脸没有回答小侄子的问话。超伢子见姑姑没有说话,他抬起头并扯了一下娘的衣服,说:“妈妈,我和谁结婚啦?”
“超伢子,你就想结婚呐?”曾静茜望着超伢子笑着说。
小超子的小脑袋一摆,又拉了拉他妈妈的手,喊着:“妈妈。”
“蠢宝,你就结么子婚啰?” 小超子的娘用手拍了拍儿子的小脑袋。
“姑姑又结婚。”超伢子满不服气地撅着小嘴说。
“好啦,你看去与谁结婚啦,看哪个要你啰。”小超子的娘也笑着逗自己的儿子。
“我和曾阿姨结婚,好吗?”小超子一本正经地望着自己的娘说。
伟伢子在旁听着弟弟的说话,用一个手指头不停地在自己的脸上刮着,并做着怪样子小声地说:“羞羞脸”。
素梅忘记了自己是新娘,大笑着说:“哈哈,你要与曾阿姨结婚,人家曾阿姨会要你啵?”
所有送亲的人听超伢子一讲,都大笑起来,曾静茜笑着喘不过气,只得按住肚子在原地蹲了下来。
小超伢子松开了他妈妈的手,蹦着跳着,双手不停地前后舞动着,不知道大人们是在笑他,一路向前小跑,口里不停地高声喊着:“啊,我和曾阿姨结婚啰,曾阿姨和我结婚啰!”
高高兴兴,疯疯癫癫一天很快就过去了。
曾静茜在素梅的婆家一直玩到傍晚,在她家吃过晚饭后才回来。走进屋里,她的一只脚踏在自己睡房的门槛上,身子斜靠着门框,望着靠门口处的、曾经是余芸睡了大半年的、以后素梅又睡了年把的床出神。床依旧摆放在那里,一动也没有动,主人却换了两次。她想起曾经和余芸在一起的那段时日,她们是同学,又一同下农村,还同住一个房间。在一起时,她们是无事不说,无话不讲,情同姐妹。可没多久,余芸变着法子回城去了。素梅为了不让她感到寂寞,自愿地搬过来和她同住作伴。
今天,素梅又走了,她是再也不会回到这张床上来了,还有谁能到这张床上来呢?没有了。
夜幕开始降临了,房子里昏暗无光。白天的高兴劲,现在是一扫全无。曾静茜双脚似乎灌了铅,挪动一步也非常艰难,全身没有一点劲,靠在门框边一动也不想动。
天,完全黑下来了,伸手已见不到五指。曾静茜懒洋洋地移动着身子,找出火柴点着了煤油灯。只有这盏煤油灯,也唯有这盏煤油灯,自从曾静茜来到这间小屋后,它不离不弃、默默地忠心耿耿守护着它的主人,守护着这间小屋。
曾静茜横倒在床上,望着头顶上那起着弧弯的蚊帐顶,蚊帐顶是雪白的,帐裙向着周围散开,罩护着它的主人。墙角处、壁缝中的无名夜虫有一声、无一声地叫唤着,倒也给这间寂寞的小屋增添了一点点生气。夜虫啊,这小小的夜虫。可算是曾静茜的忠实朋友,自从曾静茜搬进这间小屋以来,小小的夜虫就像放在桌上的煤油灯一样,日日夜夜也没有离开过这间小屋,没有离开过曾静茜。
白色的蚊帐,闪亮的煤油灯,嘀叫的小夜虫,曾静茜总算是处在一个有声有色的空间。
曾静茜躺了一会,爬起来掌着灯将前门关好,拉上门栓并用椅子支撑着门板,她拉了拉门,门丝毫也没有动,这才放心地走回自己的卧室。
“咚——咚——咚——。”
曾静茜刚好将煤油灯放回到桌子上,外面便响起了轻轻地敲门声。她顿时紧张起来,全身立马启起了鸡皮疙瘩,迈出去的脚无法收回,站在桌边无法动得了,心剧烈地跳动着,手也跟着颤抖着。如果煤油灯不是早一步放在了桌上,那将会从她的手中掉下来打得粉碎。
曾静茜屏住气侧耳听了听。
这时,外面又在叫她:“小曾,还没有睡吧?”
“哪个?”曾静茜壮起胆子问。
“我哩,大婶哩。”
曾静茜听清楚了是方志娘的声音,这才缓了一口气,但心还在激跳,脚软得挪不动,口里结结巴巴地说:“啊,大、大婶啦,我,我来了,我就来开门。”
曾静茜重新端起了放在桌上的煤油灯,迈开还在发软的脚,向厨房那边的前门走去。
门开了,一柱强烈的手电灯光朝着曾静茜射了过来,并射进了房里。
曾静茜忙用手遮了一下眼睛。
韩淑珍拿着手电筒边进屋边说:“傍晚,我来过一次,你还没回来,我想你可能在素梅那里吃晚饭了。”
韩淑珍跟在曾静茜的身后,走过她的厨房,走过曾经是小李与小蒋两人的卧房。小李小蒋睡过的两张旧木床依然还摆在那里,床上除了两块竹篾织的铺板外,什么也没有。窗台下,那张裂了缝的小方桌也仍旧还立在墙边。最后,她走进了曾静茜的卧房,头一张朝着门口开的床,是素梅昨天还在睡的床,她今天出嫁了,被子却还在那里没有动。里面的一张床是曾静茜的,和素梅的床成“7”字形摆着。曾静茜的床前还摆了一张小桌子,放在桌子上的一只陈旧的小皮箱占了桌面的一大半。
韩淑珍在靠桌子旁的长板凳上坐了下来,说:“小曾,我家志儿今晚去大队开会了,临走时要我一定将这支手电筒交给你。他说,素梅走了,让这支手电筒给你做个伴。他还说,叫你晚上不要熄掉灯,只拧小一点就行了,莫怕耗掉了煤油,他会给你买的。”说着将手电筒交给了曾静茜。
曾静茜接过手电筒,边抚弄着手电简边说:“他自己要走夜路,不用呀?”
“他自己有。”
大婶满是皱纹的脸上露着慈祥的笑容,一顶青绒的蓝瓜形的女式老人帽扣在头上,帽沿下露着几缕斑白的头发。一件老式的大襟布纽扣罩衣不紧不松、不宽不大地穿在她那瘦削的身上。
韩淑珍望着眼前这位来农村摸爬滚打了两年的城里姑娘,既心痛又敬佩,她见曾静茜在不停地转动手电筒,便又接着说:“这是我家志儿今天下午特地从供销社买回来的,他要我一定送给你。”
曾静茜能够得到方志他们母子的呵护和关心,百感交集说不出一句话来。
“孩子,素梅走了,晚上你不要怕哩,我们这里的人还是比较好的。要么这样好吗?我将铺盖搬过来,和你一块住做个伴。” 大娘温和地说。
“不咧,不咧。”曾静茜边摇头边说,“哪能麻烦您呢,有了这支手电筒我就方便多了,谢谢您的关心。”
“那也好,你就早点休息。不要怕咧。”说着韩淑珍站起身来又说,“那我走了。”
“真不好意思,让您在这里干坐,水都没喝一口。我今天还没烧开火,开水瓶内没有水了。”曾静茜也站起来说着。
“没关系咧,你看我大婶是个讲吃的人吗?”韩淑珍摸了曾静茜的肩膀说,“你要喝茶的话,到我屋里去倒,我的茶瓶里还有的是水。”
“嘿嘿,我不成了旅店的臭虫吃起客来啦。”
曾静茜早就想喝水了,只是自己的开水瓶里已没有水了。要烧吗也不容易,当着方志娘的面讨水喝又不便于开口。现在大婶自己讲出来了,是巴不得的事。她于是一手挽着大婶一手拿着手电筒和茶杯。她真是一举两得,既护送了大婶回家,又为自己讨来了一杯水。
曾静茜喝完水后没有马上躺下,她坐在床上将被子盖在身上,背靠着墙拨弄着手电筒在被子上滚动。她不想躺下去,不想睡。她的脑子里老是晃动着一个人。方志自从担任大队会计以来,白天很少在家,失去了和他在一起劳动和说话的机会。晚上也是开会的时间多,和他相处的时间很少。曾静茜的心失落到了极点。这该怎么办呢?当然,方志决不能为了她而不去工作。曾静茜呢,也不会自私到为了自己而不让方志去工作。曾静茜突然想起素梅曾经提醒过自己,要她将对方的心偷过来。怎么叫偷呢?实际上就是要她很好地抓住对方的心。怎样才能抓住对方的心啊?自己虽有二十岁了,但却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去请教别人吗?请教素梅?曾静茜摇了摇头,她知道,这种行为是不可以去请教别人的。没有请教的可能性。
爱一个人是多难啊!
爱,是只能完全靠自己的。
除了方志,还有另外一个人也在她的脑子里晃动。她虽并不嫉妒那一头运动式短发和那洗得泛白的女式双排扣军装,但隔三差五地跑方志的家,来干什么呢?是处于上下邻队、同学的关系走动一下,还是另有企图?这对于曾静茜来说,虽说读了高中,她却无法读懂方志的这位同学的行径。而作为女人独特的触觉,她似乎明白一点点。但她的性格铸就了她,如果对她构成威胁,她也要勇往直前。这也只能是命运的安排,自己在学生时代就长期处于竞争中,争分数、争名次。现在,在感情上难道又要遇上对手吗?
竞争就竞争吧。
爱,是没有谦让的。
爱,是自私的。
曾静茜将煤油灯拧到最小的极限,往日和素梅在一块时,晚上睡是吹熄灯的。今天她不在了,何况方志也有所嘱咐,让油灯亮着也可算是个伴。
她躺在床上, 紧闭着双眼,但怎么也睡不着。白天,素梅得意的幸福的笑脸,小超伢子那句“我和曾阿姨结婚”的可笑童话,方志那高高瘦削的身影,运动式短发的秦媛,不无在她的脑子里晃动。尤其是她送方志去县城学习会计时的那一幕,是多么幸福的时刻啊!想到
这里时,她笑了。她将放在枕头边的手电简拿过来,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口上。
夜,已经很深很静了。曾静茜闭着眼睛也睏不着觉,干脆睁开眼睛望着蚊帐的顶。夜虫躲在暗角,为她在欢快地歌着小曲,煤油灯闪着光亮在为她微笑。外面传来了一声两声狗叫,可能是方志从大队部
开会回来了,曾静茜这样想着。
今晚,曾静茜失眠了,这是她下到农村以来的第一次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