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宏大,生于1946年3月,湖南汨罗人,2012年开始发表作品,中短篇小说见《湖南文学》《青春文学》《岳阳文学》和多家知名网络文学平台。著有长篇小说《选择》《白水江之恋》《我想回家》《沸腾的山村》等。
县城,是个卧在京广铁道线上的一个小得可怜的县城。这里,原本不是县城。县,也是从另外一个县划分出来的。好在这里有一个值得骄傲的故典——屈原夫子曾在此有过爱国投江的壮举,后人为了纪念他在江畔修了一座屈子祠。除此以外,先人们还为这个被划分出来的县留下一个美好的名字——汨罗。县城麻石铺成的老街,静静地躺在车站的旁边。老街只是一个名称而已,早已没有了铺面。两边的门户紧闭着,只有那退了色彩的红绿标语纸东一张,西一张的贴在青砖砌的墙上和木板门上。早年扩建的一条新街,虽说并排可跑着两台汽车,可现在也冷冷清清。别红袖章的红卫兵们,随着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热潮,已不见了踪影。现在留下来的是满街陈旧的大字报,有的被风刮走了半张,有的被吹弯了角。过路的行人也好,扫马路的清洁工也好,谁都不去理睬它,任它风吹,任它雨淋。用红布做的横在街当中的好几条横幅,太阳晒,风雨吹,已见不着它那应有的色彩,字迹斑斑。街上行人很少,商店不多。只有一个较大点的商场,也没有几个人进出。而农业生产资料门市部,倒还有些人进进出出,那都是些乡下生产队派来的社员们在购买农药化肥。
这座县城。麻石铺成的老街也好,水泥路面的新街也罢,方志都并不陌生。他在这里曾经学习生活了三年。他对这里的一切,不能说没有印象和感情。说得准确一点,应该是这里的一切对他——方志有着良好地感受。在这里的三年,不只是他的年龄增加了三岁,也不只是学了点书本知识,而是让他懂得了人生的意义。因此,两年前的红卫兵高潮时,他从未附和着和尾随着红卫兵们去冲击过任何一个单位。同学们邀他时,或躲在寝室的被窝里,或回家陪在母亲的身边。哪怕是到外地去串联,他也没有迈出过一步。今天,当他走进会计学习班的所在地——经委大院时,他无愧无悔。
这次来学习班学习的,都是全县各生产大队的现任会计,而方志在家仅仅只做了几天记工员,从来也没有做过什么会计。这次学习,对于那些老会计们来说,只是一次提升业务水平的机会。而方志都完完全全是一个门外汉,一切都得从零开始。虽说上初中时,也曾开设过一两堂会计常识课,但要做一名真正的会计,那只不过是学了表面上的一点点东西。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更何况自己从来也没有打算过要做什么会计,学的那一点点东西早已还给了老师。珠算的技巧,他是一窍不通。来学习班之前,他虽做了几个月的记工员,在别人的指导下,稍许学会了四退五进一的加减法算法,这与要做一名会计还不知相差多远。
这次学习,已经明确了两个项目,一是珠算的运用考核,二是财务记帐的考核。这些东西在那些老会计们看来,是轻车熟路的东西了。而对方志来说,那真是擀面杖吹火了。
无奈,他只得将自己的情况向主讲老师说明,从他那里弄来了珠算的加减乘除的口诀和一架算盘,在老师的指导下认真地学起珠算来。晚上,学习班的学员们有去看电影的,有逛街的,也有在招待所玩扑克的。而方志一个人却躲在经委的会议室里,拨弄着算盘上的珠子。不到三四天的功夫,算盘上的珠子便在他的手指下驯服地滚动着。任何一个数的加减乘除,任何一道账目的运算,他都能很快地毫无差错地计算出来。主讲老师也好,同在一起学习的学员们也好,对他这个刚入门的初学者真是佩服得不得了。
会计理论的学习,方志就更不用说了。一个多月的学习结束后,珠算运用的考核他得了个第一名。会计理论和财务记帐,他得了第二名。
一百多名学员,对方志不无咋舌。主讲老师在颁奖会上连连说道:“方志这小青年,了不起!”
……
傍晚,太阳就像一个蛋黄似的挂在西边的地平线上。它再也不像夏天那样火红,现在倒像一个未经世面的小姑娘,害羞地慢慢地向地平线下躲去。晚霞像飘浮的红色彩带,围在夕阳姑娘的脖子上,跟着夕阳往地平线下躲。农村里家家户户的屋面上,冒着一缕缕的青烟。忙活了一整天的社员们,正在做着极简单、也不可缺少的晚餐。
方志娘正在往灶膛里送柴禾时,方志一脚跨进了家门,说:“妈,我回来了。”
“回来好哩。” 韩淑珍边往灶膛里送柴火边高兴地说,“是回来看看,还是散会了?”
“学习完了”。方志兴冲冲地说。
“学完了,不是说要学习一两个月吗?”韩淑珍慈祥地望着儿子说。
“也有四十天咧,妈。”方志边往桌子上放袋子边说。
“只有四十天啦,我是觉得有好长好久的样子了。”韩淑珍微笑着说。
“四十天啦,我觉得好像有年把一样。”曾静茜一阵风似的从外面飘了进来,并伸手将方志的旧军用挎包接了过来。
方志望着又有四十来天没有见过面的曾静茜,说:“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还过得好吗?”
“谢谢你的关心。” 曾静茜的脸上闪过一片红,望了望方志娘,说,“不好,也不坏。”
韩淑珍看在眼里,明了在心里,她自个地微微笑着。
“婶婶,你笑么哩?”素梅见方志回来了,也来了,并接着说,“我来看看志哥带么哩好吃的东西回来么,莫都被别人独吞了。” 素梅走进屋来,亳不客气地将桌子上的袋子翻了翻,又接着说,“我晓得婶婶就是不公平,东西早就都拿给别人了。你看,袋子里么哩也没有,空的。”
方志不好意思地说:“小妹,对不起,做哥哥的确实什么也没买。如果下次再去县城,我一定后补。”
“还说没有带,人家比我先进来,就是你全都给了她,我也不晓得。”素梅望着曾静茜边笑边扮着鬼脸说。
“你讲哪个?看我不打死你这个鬼妹子。”曾静茜说着举起手做着要打素梅的样子。
“我讲哪个呀?哪个搭腔就讲哪个。”素梅仍然笑着说。
曾静茜举起手真的去打素梅,素梅忙躲在方志的身后,并大声说:“志哥,你看你家小曾在打你的妹妹,你帮不帮我啊?”
韩淑珍在灶脚下也笑着说:“你这个妹子是嘴巴赚的,该打。”
“你看,你看,我说婶婶偏心没有讲错吧,你不帮我倒罢,还要人家来打我。有了人家小曾,就连我这个嫡嫡亲亲的侄女也不要了。”素梅放着连珠炮。
“妹子,我看你咯只嘴巴以后怎么和你的家娘过咯!”韩淑珍也与自己的侄女开起了玩笑。
“啊,那你的媳妇以后一定和你的关系好啰,小曾,你说是吗?”
素梅故意向着曾静茜说。
曾静茜的脸又红了,她将视线别开素梅,说:“我懒得理你,臭嘴巴。”
“那是啰,志哥回来了呗,你还理我。”素梅还是一付油腔滑调的嘴舌。
韩淑珍见她们开心地逗玩着,打心里高兴,她往灶膛里放了最后一把柴火,离开灶脚下的小凳站了起来,说:“你这个妹子,人不碍人,就是嘴巴碍人。好了好了,都不说了,准备吃饭。你们俩个妹子都吃了吗?”
“你家的饭还有给我吃的,只有人家小曾才有吃的份。小曾,你说哩。”素梅一边说着一边向曾静茜眨着眼。
“我说过了,不理你。”曾静茜说着并动手挪桌子。
素梅跑过去抱住曾静茜的肩膀说:“我的好姐姐,生气了?”
方志在一旁始终没有说话,见素梅抱住了曾静茜,他便挪了挪桌子。这时,韩淑珍就将做好了的菜端上了桌。
“唉呀,我赶上了你们家的晚饭啰。”秦媛听说方志学习回来了,她也不失时机地赶来了,她一边进屋一边说开了。
“媛媛,你吃过了吗?如果没有吃,就赶快过去吃。我是懒吃得他们的,我站在这里看他们吃。”素梅双手抱在胸前靠着窗户,一只脚弯起来顶在墙上,就象个“4”字立在那里。
方志见秦媛来了,心里咯噔了一下,脸上挤出点笑容,说:“稀客哒,坐啰。”
“坐啰坐啰。”韩淑珍也连忙说着,“等下我就来泡茶。”
“泡茶的事,就不劳驾你婶婶了,让我这个小侄女来招待客,你们只管吃你们的饭好了。”素梅说罢便向厨房走去,并又接着问曾静茜,说,“小曾,你认识她吗?”
“认识,我当然认识,她不就是邻队——红星队的吗?我可不晓得名字。”曾静茜认真地回答着。
“这,你就有所不知道呐,她不但是我们邻队的,还是志哥的老同学。两人长期在班上争名次,争得哭脸的。”素梅一边动手泡茶一边说着话。
“我倒从未哭过,你屋里志哥哭过倒是真的。”秦媛说完望着方志妩媚一笑。
“真的呀!”曾静茜好不惊讶地说。
方志脸上露着尴尬的笑容说:“那是远古时候的事。”
“真的哭过啰,哭赢了吗?”曾静茜笑着用吃饭的筷子敲了一下方志的手臂。
“啊,屋里蛮热闹哒。”大队何书记在门外便说开了。
何书记和大队的杨会计一同来到了方志的家,他们的到来,一屋里的人都有点惊喜。
秦媛见何书记他们来了,赶忙说:“我是来凑热闹的,两位领导大驾光临,欢迎欢迎。”
“何书记和杨会计真的是好运气,我刚准备泡茶,就被你们遇上了。”素梅也接着秦媛的话说。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嘛。看来我们还是蛮有口福的啰。”何书记那肥胖的脸上拉动了几丝笑意说,“杨会计,你说是吗?”
韩淑珍忙站了起来,边收拾桌子边说:“何书记、杨会计你们坐啰,坐啰。”
“方志,我晓得你今天会回来,这次学习情况怎么样?”何书记又开始打着官腔,并将自己肥胖的身子安放在方志娘为他准备的椅子上。
方志放下手中的碗筷站起身来,说:“一般般子。”说着从挂在墙上的旧军用挎包中掏出来两张奖状,恭恭敬敬地递到何书记的面前,
说:“这就是四十来天的收获。”
何书记从方志手中接过奖状边看边说:“不错吗,珠算此比赛得了个一名,这是什么?得了二名。”何书记那满是肥肉的脸上露出了闪亮的油光。
杨会计将头凑过来看了一眼奖状上的字,说:“财务考核第二名。”
素梅她们三个姑娘也都凑在何书记的身边,瞧着那花花绿绿的奖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没有做声。
“很好嘛!”何书记还是那一口官腔,“杨会计没推荐错人。是这样,小方,明天你就去大队部,接替小杨的会计,小杨咧,她马上要到她爱人的部队里去。小杨,你明天就将大队所有账目移交给小方,知道吗?”
“何书记,我从来没有搞过会计工作,只怕难得胜任啊。” 方志像小姑娘似的站着并搓着双手。
“嗨——,你这次不是学习得很好吗?再者,小杨还要过几天再走,你可以好好地跟她学学嘛。”何书记望了一眼杨会计,继续说着,“小杨,你就当一回师傅,带一次徒弟。也算是临走前给我们大队作一次贡献。噢,就这么定了。”
何书记的一槌定音的家长式的口语谁也无法否定,他站起身来,拍了拍方志的肩膀又接着说:“小伙子,好好干,做一个毛主席的好会计,噢。”然后转过头来向着杨会计道,“小杨,我们走吧。”
“何书记,还坐会啰。”韩淑珍忙说,“喝杯茶啰。”
“好了,不坐了。”何书记说罢便和杨会计一同走了出去。
素梅见何书记他们走了,她双手抓住方志的肩膀,边跳边大声地说:“啊,志哥升官了,当会计了哦!”
韩淑珍那满是皱纹的脸上挂着飞扬的笑容,从厨房走进卧室,又从卧室走进厨房,她乐得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
……
生产大队的办公室座落在七眼塘坪上。
七眼塘,相传在远古的时候,有位神仙挑担土去填洞庭湖,走到这里扁担断了,他一气之下连跺了七脚。于是乎,在他的脚下就连续形成了七口塘。这七口塘,也确实给人们带来了不少的好处,它储藏了大量的水,灌溉着这里上百亩农田。在这七口塘里,生产大队也放养了不少的鱼,虽说没给社员们增加什么福利,但也确实解决了生产
大队干部们的一部分生活和部份大队开支的费用。
前进生产大队的队部,始建于大跃进时代。三间泥土砖砌成的青瓦平房,独个的安立在七眼塘坪上。房子内外的墙体都抹上了一层石灰,由于有些年份了,加之风吹雨淋,外墙的石灰有的已开始脱落,没有掉下来的也变得有点带黄色了。内墙的石灰倒没有脱落,也没有变色,现在还雪白雪白的。
方志进了这个屋以后,他那一手美丽的仿宋字又一次派上了用场。他专程从供销社买来了一些大红纸、笔和墨。首先,他将对外面马路开着大门的、中间的一间用作会议室的房间布置起来。在毛主席画像的上方,横着贴上了写在大红纸上的仿宋字:“誓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他同样也用红纸截剪成一尺见方的方块,在这一行字的上面贴成一个弧形,方块纸上的字是:“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在东边的墙上,他用红纸剪成一寸宽的条条,圈了一个毛主席著作学习园地。园地里贴了好几张学习《为人民服务》、《愚公移山》、《纪念白求恩》的学习心得。有书记的、大队长的,也有民兵营长的、妇女大队长的,当然也有方志自己的。这些心得和体会,都是出自方志一人之手。在西边墙上,他精心制作了一张有小学教室里的黑板那样大的表格,表格里记载着各生产小队全年各项生产任务和指标。从稻谷、红薯、小麦、油菜、棉花、牲猪、耕牛一项也没有少。在表格的上方,是黑字写在红纸上的“农业学大寨红旗榜”。
东边厢房放着两张办公桌,是书记和大队长用的。桌上、地下到处是报纸和没用的纸屑,方志将报纸一张一张捡起来,从墙角湾里找出一个旧报夹,按报纸的先后日期夹了起来,然后挂在墙上。桌子上乱七八糟地堆着一些文件,有县里的,也有公社的,有现在的、也有过时的,方志一律收起来,夹在文件夹里,也将它们挂在墙上。他站在房子中间,望了一下房子的周围,好了,没有什么需要整理的了。只不过地面上到处都是烟蒂和灰尘,无奈,他只得找来扫帚,将桌面和地面彻底扫了个干净。
西厢房是财务室,也算是方志的办公室。早几天,杨会计交账时,已作了一番整理,现在没有必要再作布置了。
方志来到大队部的大门外,抬起头望着大门门框的两边,心想,这里应该有个生产大队的招牌才是。于是乎,他找出铅笔和尺子,在大门的东边墙上画出格格,用排笔醮着红油漆直接在墙上写上“白泉人民公社前进大队革委会”的牌子。
当他在墙壁上认真写着,只剩下最后三个字还没有写完时,何书记迈着他那特定的八字方步,慢悠悠地走过来了。站在方志的背后,歪着头望着方志在墙壁上写字。
方志察觉到了身后有人的动静,转过身来见是大队的书记,忙说:“何书记,你来了,你看这个样子要得吗?”
“你这个鬼崽子,搞得还可以呗。”何书记的脸上露着笑容,说着迈进大门。
方志跟在何书记的后面,就像首长后面跟着秘书或警卫似的。
何书记站在大会议室内瞧了又瞧,在‘学习园地’前,用手摸了摸贴在墙上的纸片,说:“小方,这都是你一个人写的?”
“嗯啰。”
“你那门外的字今天搞得完吗?”何书记若有所思地问着方志。
方志忙回答说:“马上就完了,还只有三个字没有写。”
“啊,我看是这样,明天上午召开一个全大队的生产小队长,生产小队的会计,还有民兵排长的会议,让他们来参观一下我们的大队部,让每个生产小队的毛主席著作学习室就按照我们大队部的样子搞起来。过两天,我再召开一次全大队的社员大会,叫他们都要像我们大队一样,写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心得和体会,将学习“毛选”的运动搞得红红火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