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漫记（5555——5574） // 张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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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漫记

（5555——5574）

张鹏

5555.经营实务。尽管沉醉于读写令我忘却许多的俗不可耐之事，事实上，我在尘世经受的具体事务的折磨一丝一毫不比别人少。家中供水软管破裂，我气急败坏地找人修，四处买管件；楼顶漏雨我爬上楼顶检查堵塞不畅之处，如同建筑维修工人；朝夕之际，家中缺这少那了，哪怕一个电灯泡，也要奔走采购；甚至每天在办公场所或家中产生的垃圾，我必欲立即清除干净而后快。采购、维修、清理，种种的事务，充斥在我的阅读与写作之间，沉吟与发呆之间，回忆与展望之间。水电暖，垃圾清理，我不得不视为禅修，如同初入寺庙的小僧先要挑水、扫地、煮饭一样。我幻想生活永如星级酒店的学术会议，一尘不染，远离刷锅洗碗，远离黑色的大垃圾袋子，远离大葱根须上的泥土，远离水电暖的管件，远离需要更换的灯盏。

5556.终其一生，自己的兴趣、优长、短板、个性等等纯私人性的一己专属，自己也未必真能看清。在深不可测的人生长途，偶然与必然相互掣肘，性情与意志相互纠结，立志与懈怠相互消解。每个人，都在自我抚慰与自我劝谏中，跌跌撞撞，踽踽独行，来路与归途，自己往往也迷惘。眼下的每一天，既是自我选择，也是外界推动。还记得吗？短短一年前，我们还戴看口罩，排着长队，张开大嘴，被棉棒插入，健康码还天天在跟进更新。而今思之，恍如隔世。

5557.我的小学时代，1981秋至1986夏，五年间，换了三所小学。一年级，泗水樊家庄小学，该村小后来并入踞龙小学；二、三、四年级，泗水县城关中心校，而今叫泗河小学；五年级，泗水实验小学，今仍此名。客观言之，我是很幸运的，泗水县我的同龄人之中，95%的孩子没有我念的小学条件好。后两所小学，恐怕至今仍是泗水名列前茅的好小学。从理论上讲，即使县委书记、县长的子女如果在泗水念小学，恐怕也要选择这两所小学。五年小学时光，念了三所小学，也让我见识了不同的环境，不同的师生，不同的教学风格。长大后，我仍引以为傲的是，任何人任何文字材料中只要写了错别字，我几乎都能在几秒钟之内发现并纠正。这恐怕是扎实的基础教育使然。包括汉字，我几乎至今还能说出第一次见到此字它所出现于我记忆中的课文语境。

5558.能够生存下来而且发展得还不错的人，都有过硬的忍耐和凑合的韧性。对那些真正的理想主义者而言，种种每天遭遇到的不堪与龌龊，足以让其千万次拍案而起，宁玉碎，不瓦全。与各种显而易见的不堪凑合，反复劝说自己退一步海阔天空，不断地拯救了我们，让我们不至于拔剑而起，彻底与现实生活撕破脸皮。顶着不堪入目的压力，硬生生地忍气吞声，坚强地活着，这是生活的最高哲学。

5559.我常拿出一张A4或B5的白纸，用铅笔ABCDEF逐条列举生活的美好以及上苍不断赐予我的幸运，以此否定、抵消、对冲那些令我厌恶至极的因素。用这种阳光和幸福的力量，不断鼓舞自己积极、快乐、乐观、进取。我们生存的每一天，都是信心、勇气和自信暂且还坚挺柔韧的二十四小时。

5560.生存于世，你必须拥有一套强大的针对自己的解释系统。凡事看不惯想不通，自己需要给自己解释，解释明白了，则如鲁四老爷一样“事理通达心气和平”，达到遍体通泰之境。解释不通，则郁闷寡欢意气难平，从中医角度讲，不通则痛，有损健康。同一件事，因为解释效果不一，则悲欢两重天。

5561.我对一个城市好坏的判断，公交车是重要指标。哪里有舒适准点的公交车，哪里就是好地方。

5562.火车。有一段时间，大约在我的青春期直到三十岁吧，坐火车于我而言，是一件愉快的事，甚至是梦想。火车意味着风景、远方和奇异的体验，见识流动的各色人群，那时，坐一次火车，值得期盼、兴奋和追忆。近些年，火车似乎坐多了，不再引以为快，反而常常把安静的居家小日子当成弥足珍贵的体验。沏好茶，读读写写，随时可以躺卧，开水随时沸腾，不排队，不看到他人焦虑的脸色，不在马路边汽车尾气和灰尘的裹挟中等车，不在火车上嗅到泡方便面的气息。珍惜每一寸光阴，让眼前的风景曼妙起来。

5563.文字材料对作者的出卖和背叛是彻头彻尾的，文字写成，作者的遣词造句、标点符号、文理不通、引用舛误、性情视野、格局襟怀，一览无遗。我经常告诫学生，要从向老师请假的一小段话入手，千千万万注意你的文字，文字写成，板上钉钉，切勿随意荒疏。哪怕卷帙浩繁的百万言巨著，也离不开一字一句，一个又一个标点符号。性情尽可展，下笔须谨严。

5564.人际关系中本应最为亲近和走心的人与人之间，其实，却往往充满《孙子兵法》般的欺、瞒、诈、骗、哄，让人防不胜防，这是成人世界最刻骨的处世体验。无论如何，每个个体之间，都是一颗颗坚硬的小砂粒，亲密无间只是语言修辞层面的海市蜃楼。写下和读到这段文字，后背是发凉的，但无法否认，尊重事实的成年人，不得不承认，这是坚硬的现实。

5565.火车站的进站口、候车厅、月台、车厢、卧铺之间，人流汹涌，万头攒动，熙熙嚷嚷，置身其间，我却如同置身于寒冷的荒原。每一个人由于空间的拥挤，肘、膝、足、首、胸、腹、背甚至发生碰触，各自的手机、拉杆箱，尤其脑子里，却深藏着自己的秘密人生。

5566. 我的每一则随感，都刻意躲避对具体事的陈述，而凸显瞬间的感受，学习佩索阿的《不安之书》，将点滴瞬间的激动与惶恐，不安与窘迫，转化为既相对独立而又浑然一体的个人鲜活的经验史、情感史与思想史。

5567.记录每一瞬间的疼痛，书写每一瞬间的快感，让记忆保鲜，让经验复活，我庆幸自己的敏感，及时用文字固定生存的证据，并尽量用富有诗意的文字呈现出来。日积月累，提供给自己咀嚼与反刍，那些轻飘的岁月片断，并未烟消云散，文字一定程度上为其签字画押用印盖章。数年前使用微信的一瞬间的选择，必定是心底最饥渴的盼望，除了文字书写，对我而言，世界空空荡荡。

5568.论现实世界为人处世的精明能干，作家可能远比不上一个经营小饭店或小超市的老板，比不上一个普通行政村的支书或主任，比不上一个小诊所的大夫，比不上一个小区物业办的小头头。作家最本质的属性，是炽烈无比的书写意志和表达冲动，以及对语言文字的酷好。

5569.每一块钱都是硬的。你冒冒失失拿了9999元钱跑到储蓄所去存款，差1元不到10000块，估计你硬要求柜员给你在存单上写10000元，十之八九，这事办不成。你去银行存一万元，你的面子，甚至都值不了一枚硬币。

5570.学友G兄说，他村的村民，老是以乡村小学教师的工资水平估测他的收入。村民说，小学教师一个月还七八千，你是两个大学的博士后，还不月入至少两三万？G兄说，无论如何解释，村民也不相信作为大学副教授的他月入竟然万多块钱。

5571.社会上各个阶层，老是对各自的收入和幸福感产生误解。一度，每当看见风驰电掣的快递员，我也误解过，老是认为，这个快跑法，月入还不好几万？今天获得准确消息，山东的快递员，顶级月入八九千元。多数快递员，大约六千余元。我们寻找真相的冲动，比不上面对真相时的愕然。真相是什么？大多数人，月入不了那么多我们想象中的银两。很多人都缺钱花，才是世界最本质的真相。

5572.夜里能够躺下即睡，早晨能够在五六点钟自然醒来，这是怎样可遇不可求的清福啊！不该不欠，不急不躁，平心静气，随遇而安，日子在充足的睡眠滋养下，才能称得上幸福。白天真不是越忙越累夜中才得安眠，相反，白天安逸无事，反而睡得多。另外，在家里，睡眠质量明显高于旅行在外地。

5573.真智慧，真性情，真名士，是我近日重读聊斋后对蒲氏的评价。蒲氏幽默机智，对自然、人生、炎凉、世故、命运洞若观火，身居县邑而视通万里，手不释卷故能参透古今。他从不故作清高，对荣华富贵孜孜以求，求之不得而能安贫乐道。仅仅寿及七十六这一点，就足以骄人。文字流芳千古，足慰平生清苦。

5574.近日，临沂大学文学院邢斌老师以《2022年冬，我在临沂城送外卖》为题，讲述了自己整整一个月的送外卖经历。此文为邢老师本人和临沂大学赢得了巨大的声誉。无论文字水平、人文情怀、大学精神、底层关怀，都无愧于大学教师的称谓。我专门访问了临沂大学文学院的网页，在师资队伍一栏，从教授找到副教授，又找到讲师，才在倒数第三的位置找到了邢老师的个人简介。邢老师小我两岁，生于1976年，与我同一年(2003)同一专业(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毕业。在我看来，这几乎是临沂大学有史以来最有影响力的一次公共文化事件。数日之内，邢老师之人之文风靡中国人文学界。而我关心的，是邢老师因此而未来在具体小工作环境内的境遇。邢老师到退休还有13年，密切关注，拭目以待。

张鹏，泰山学院副教授、上海大学文学博士、山东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