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蛇从革作品有感
Walter Yu/文

认识蛇哥的人都知道他是个热心肠,爱喝酒,也仗义。他口气轻柔和缓,一直彬彬有礼的,不像“疯子”那般气冲冲。蛇哥自称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作品却又是以写神写鬼为主,真乃当世之柳泉也。或许我们都会对好作家笔下的人物记忆犹新,尤其当故事叙述者是第一人称的时候,我们更会不自觉的将其与作者相比较。
斗胆狂言,我觉得蛇哥本人倒是有点像赵一二。
我追连载看蛇哥的时候是2010年前后,沉浸在他笔下烟雨朦胧,恍如旧梦般的世界中。那时候二十岁出头,一直心心念念,这个作者我真喜欢,要是哪天能见到能认识就好了,没准还能听他给我讲讲故事。因为这种事情几率太小,所以后来也没想过这事儿了。时间一晃,我经历了十场柏林每次持续半年的凄冷冬雨。
2019年,我受邀在柏林的一个文学咖啡馆为湖北某出版社的一个作家团体和柏林当地的几位作家的联合研讨会做翻译。会议的前四十分钟是中方的作家挨个自我介绍,庞大的团体似乎之前统一过口径,每个人都说的是同一个句式:“大家好,我是某某,我出版过散文集某某,诗集某某,短片小说集某某”,我翻译得头脑发木,直到听到了一个文文静静带着眼镜的年轻作家,在轮到他的时候说:“我叫徐云峰,网络作家,笔名蛇从革。”
我脑子嗡的一声,忘了翻译,脱口而出:“啊?!久仰!”
我们在会议结束之后就去酒馆喝酒了,约好了下次我回国的时候要再喝一次。在2023年阴雨绵绵的南京,我和蛇哥走在漆黑一片的明孝陵公园里,心中很庆幸我们都遵守了这个约定。
为了报答蛇哥为我在南京展出的画写文章,我班门弄斧地想要为蛇哥写一些什么,想来想去还是定下了这样的老实巴交的标题:读蛇从革作品有感。
蛇哥总是自谦的解释,他的出道得益于当时网络上惊悚类小说的流行。此话亦不假,然而彼时此类型小说的作家而今安在哉?
1。 蛇哥的写作技巧是出类拔萃的。首先说结构。
长篇小说自不必多说,蛇哥的《诡事》系列从地方志开始,不知不觉就把读者拐到了一个波诡云谲的道士世界。比如望家坪,陈瞎子这些故事,看似属于地方志的一部分,其实都是他埋的伏笔,怪中有章法。这种结构应该是他自创的。
蛇哥的短篇也很奇。在《代波》这则短片中,我们首先看到的是一个被百般欺凌的少年“代波”,甚至老师们都会欺负他,不让他去上厕所以至于失禁。少年时的“我”甚至庆幸代波因能为其垫背,而免于成为学校里被蹂躏的对象。我们在读到这里的时候可能会想到某些故事套路:是阿甘正传类的反转?抑或是代波天生智力不佳,对此类行为的抗性反而会比较强?抑或是父母犯错子女遭殃?
然而很快谜底揭晓了:代波有病,银屑病。“我们”对他的虐待之恶劣,胜于读者可能做出的任何猜测。
这样的结构安排何其残忍。
紧接着“我”十年之后回到故乡,偶遇代波,依靠其脸上的鳞甲认出他来。然而成年的“我”内心活动是“----是否连小姐都不愿做他的生意----谢谢父母,我是健康的。”
我们可以通过内心活动的描述看到叙述者“我”的成长。少年时“我”想的更多的是庆幸代波取代了他,使其免受欺凌;长大成人后的“我”想到的是“小姐做生意”和“谢谢父母”。我们也可以看到代波的成长,由一个少年成长为一个包工头。然而江山易改,人性之恶难移,代波所处在的无间地狱,在其成年之后,并未改变。这样的二人并列叙事结构所带来的的冲击,在读者脑中轰然炸裂,尤其是这个故事里的“我”是恶人之一。
在《王伊》中,我们可以看到三个阶段的“王伊”,每一个阶段的王伊都被包裹在外界带来的巨大暴力中。故事中着墨最重的是第一个阶段的王伊,一个普通的少年,心眼不坏,对“我”也不差。“我“和王伊的共同特点是经常被各自的父亲酷刑般的体罚,童年都是晦暗无光的。唯一的一次出走行为,似乎成为了这窒息的晦暗中仅有的轻松愉悦的光芒,即便需要忍耐饥饿和睡垃圾箱。这次出走行为的代价是王伊第二次被其父“王猴子”踢断肠子。第二阶段的王伊已经是高中生年纪,成为了街头斗殴的混混。他打架手很黑,是“我”敌对帮派的小头目。在一次“我”落单遭遇到其帮派的时候,王伊没有用暴力对付“我”,而是给了我一支烟,并像朋友一样讲述了他的近况。第三个阶段的王伊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只存在于“我”和“我母亲”的某次餐前闲聊中。
这三个阶段的文字叙述依次变得越来越轻松,甚至轻易,让读者感觉和人物的距离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切近,人物形象变得越来越模糊。而王伊的经历却是越来越惨烈,直至最后孤零零的死去。这是蛇哥经常运用的手法,即事件的强度越高,相反描述得越轻飘。很多人说他的故事“奇”,一方面在于故事内容,我以为更在于他讲故事的技巧。
对于王伊的死,蛇哥是这么处理的:
母亲边做饭边问我,“豆腐是先炸一哈,还是等哈儿直接下火锅?”
我躺着沙发上看电视,回答厨房里的母亲:“没得炸头得。”
“你还记不记得王伊啊?”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记得到,我们小时候一起玩滴么。他住我们楼下撒。”
“哦,他死哒。”
“喃门死滴哦?”
“被人打死滴。”
“在街上打架啊?”
“不是滴,在劳改所被打死滴。”
“哦。”
“王猴子听说克请律师克哒。”
“人都死哒,请律师又能喃门搞撒。”
“阔以要点儿钱撒。”
“他妈列?”
“小伊啊,早就不晓得克哪里克哒。在不在宜昌都不晓得。她好像又生哒滴。是姑娘还是儿子,我也想不起来哒。”
“哦”
“王伊其实也蛮造业,王猴子和小伊离婚哒,两边都不管他。搞滴他读书都没得钱读。小伊滴后男滴根本不让王伊进门。王猴天天在外面瞎搞,也不管王伊滴。”
“后来不是说王伊在做生意滴撒?”
“十三四岁,能做什么儿生意撒。那个给钱他做生意哦。”
“也是滴噢。”
“白菜阙不阙一哈?”
“你儿莫阙,我喜欢下梗滴齐。”
“那你快点儿把火锅炉子点燃。”
这是我最后一次谈论王伊。
这段对话安排得精彩至极,信息量极大,却又显得漠不关心。伴着对火锅备菜的讨论,蛇哥交代了王伊的结局,又让他父母的面目跃然纸上。如此为自己笔下的人物结尾,蛇哥写字真狠。

2。说完结构说语言。
我有一个主管感受,蛇哥的文字没有某些现代中国文学的译制腔,醇正。
我很早就说过蛇哥的文字让我一下子想到沈从文。那种文字间情愫温存的感觉,让人记不清,又忘不掉。
我引用《边城》的一段文字:“翠翠----出了屋外,便在那一派清光的露天中站定。站了一忽儿,祖父也从屋中出到外边来了。翠翠于是坐到那白日里为强烈阳光晒热的岩石上去,石头正散发日间所储的余热。祖父就说:"翠翠,莫坐热石头,免得生坐板疮。"但自己用手摸摸后,自己便也坐到那岩石上了。”
沈从文先生的叙述语言是非常细腻温润的,在这样的叙述语言之内,镶嵌着方言化的对话语言,其语言是口语的,私密的,非正式的,非礼仪性的。我很爱沈先生的文字,一时,读者沉浸在色彩斑斓的极有文学功底的叙述语言中,如怨如慕,不绝如缕;一时又听到一个老船工对自己孙女质朴地说:“翠翠,莫坐热石头,免得生坐板疮。” 读者的阅读体验一进一出:在阅读普通话的叙述语言时,读者会不自觉的慢慢进入故事中的场景;在阅读方言的对话语言的时,读者又会被拉回到一定的距离,观看人物的表演和故事的推进。
这两套语言系统的对比运用,在蛇哥的作品中非常明显,一粗一细,一文一武,深一脚浅一脚。《王伊》的故事结尾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甚至我认为蛇哥的文字张力更强,再以《老万》举例:
老万回到家门口,把车停在巷角。也许他还调皮地把自行车的铃铛拨弄一下,铃铛在热闹的巷内传出一阵清脆的叮当声。老万接着把车上的东西提在手里,走到门口,腾出一只手掏钥匙,他很习惯的预测,美丽的妻子抱着周岁的儿子,会在下一刻出现在自己面前。妻子会满怀微笑地迎接他,儿子会向他怀里钻来。
老万扭动钥匙,门开了。
老万的怔怔的站在门口,一动不动。手中的物事掉在地下。
也许会过几秒钟,也许一刻都没延误。老万嘴里发出声嘶力竭的吼叫:
“老子砍死你们!”
3。啥也不说了,抑或是随便瞎说。
我和蛇哥在明孝陵瞎转的时候,突然看到路边有一处光点,惨绿的,忽强忽弱。我蹲下来看,发现是一只仰面等死的萤火虫,能熬到十月,身子骨也是真硬朗。我俩看了一会儿就接着走,快到地宫前的神道了,蛇哥问我:“你怕不怕?”
我说:“我还行。相对于鬼,其实你写的人间事更让我怕,读起来都疼。”
蛇哥说:“哦,那肯定,你要是跟我聊这些,肯定是老读者了。不过按《诡事》的世界观,这个地方最阴了,百鬼朝宗。”
我们跨过一座木桥,走上了无人的神道。黑暗空阔的神道地面上积了一层淡淡的半人高的雾,神道尽头的地宫入口就像一片黑影,若隐若现,真像是离了人间,进入了蛇哥笔下走阴的冥界。说实话若不是蛇哥在身边,我心里还真有点毛毛的。
蛇哥说:“从这起,就是阴间了。”
听了这话,我恍惚看到蛇哥的脑袋幻化成一个巨大的蛇头,听到他嘶嘶的唱起了《黑暗传》。

>>蛇从革 著名作家、编剧。
曾获天涯社区2012年最佳网络作家,作品《异海》荣获第四届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最佳长篇科幻小说银奖。
出版有《异事录》系列(网络名《宜昌鬼事》)、《大宗师》系列、《异海》系列、《密道追踪》《翡翠帝国》《蛇城》等。
(来源:Walter于的画 微信公众号gh_fee828c687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