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 云 之 路
(纪实性长篇小说)

【 2 】
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年的仲秋。这天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第二十一个国庆节。
上午十点,许多农舍的屋顶还袅袅地升腾着淡淡的炊烟。炊烟渐渐散开,融入了周围一个个馒头似的小山之间的雾霭之中,空气中弥漫着混合着草木气息炊烟气味的清凉湿气。这会儿,正是这个苗族自治县的人民公社社员们吃早饭的时候。
一场小雨过后,早上的太阳又把它像鸡血红般鲜亮剔透的光线洒在了雾霭之间。山区的新鲜的空气中已有了几分凉意。
草坪公社门前那几块足有二、三十亩刚收割过中稻的干田里,已经黑压压地站满了人。有的在飞跑,有的在狂叫,场面虽然一片混乱,却洋溢着只有过年才有的喜庆气氛。
公社的高音喇叭反复喊叫:“请陈书记到主席台来。请陈书记到主席台来。”那声音怪怪的,土得掉渣。
一会儿,又播放起京剧样板戏来——“共产党员时刻听从党召唤----”。
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趁一个正在卷旱烟的四十多岁的男人不备,一把抢走了他卷好了的烟,溜到一边讨了个火,有滋有味地吸了起来。
中年男子大骂:“毛狗,我日你娘!”
毛狗毫不示弱:“我娘尽你日,反正我要日你们家翠翠!”
翠翠是中年男子的二姑娘,十三岁了,长得很美。她正蹲在地上,帮她爹整理一个破旅行袋。听到骂声,她张了张嘴,没骂出来,低下头红着脸跑了。
中年男子急了,揪着毛狗的耳朵:“日你娘的毛狗,你要我揭发你吗?”他扯着嗓子嚷起来:“毛狗还没有十八岁,还差二年!他当不了民兵,没有资格修铁路!”
毛狗慌了,赶紧求饶:“莫喊莫喊,我听你的话还不行吗!”
“喊唐爷爷!”
“唐爷爷、唐爷爷。你轻点,我的耳朵要掉了!我日你翠翠啊!”
高音喇叭又叫起来:“各大队点名。各大队民兵排点名。把名单交到陈书记这里。誓师大会马上开始了,马上开始了——”
喇叭里一阵刺耳的啸叫,夹杂着乱七八糟的说话声,旋又放起样板戏来。
用木头和晒席临时搭起的台子上横幅也扯好了,一行墨写的大字显得很有气势:“湘黔铁路大会战草坪公社民兵营誓师大会”。
会场两边各插了十几面彩旗,台后公社的朝门边则贴满了标语,有的是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三线建设要抓紧,要与帝修反争时间、抢速度。”
“三线建设一天不搞好,我一天睡不好觉。”
“没有钱,把我的工资拿出来;没有路,骑毛驴去。”
有的是人民的豪言壮语:“修好战备路,埋葬帝修反!”
会场里,十几面红旗后面是十几个大队的铁建民兵,差不多到齐了。多的五六十号,少的也有二三十号。都背着背包,扛着工具,雄赳赳、气昂昂的,脸上洋溢着朴实山民们平时难得一见的灿烂笑容。
四十来岁的男人是山界大队的秘书,叫唐四。他朝毛狗的屁股踢了一脚,说:“马上把老黄喊来,要开大会了。开完会就要出发的!”他又追着补充一句:“他可能在合作社里买东西。这个卵人!”
老黄是个知识青年,叫黄平。才十七、八岁,已经当了一年多“老”黄。按山里人的规矩,只有值得尊敬的人才能在年龄不大的时候享受这个“老”字。
黄平是城里来的下放知青,被山里人视为村干部级别的人。
黄平还真在供销合作社的小商店里。他花了五角钱,买了两节电池、一个备用的手电灯泡,一包针线和一斤饼干。饼干还没包好,身后伸来一只黑乎乎的手,狠狠地抓了一大把。
黄平见是毛狗,说:“你是来叫我的吧?急什么,误不了事。”
毛狗满嘴里是饼干,含混不清地说:“开、开会了。开、开完会就----”
黄平说:“你慢点吃,噎死你!我耳朵听着呢。你没听广播里还在唱戏吗?你先走,我就来。”他抓了一把饼干,塞到毛狗的衣袋里。
衣袋是破的,漏了两块到地上。毛狗赶紧捡起来,塞进嘴里:“你快点,我们不等的哟。”他转过头来盯了一眼黄平手里的纸包,不情愿地走了。
黄平还想买点什么,目光在陈旧的货柜间梭巡。对了,应该再买两个手电筒的小灯泡。
忽然,他的目光停在了旁边南货柜上。一个女孩在找着什么,手在衣袋里不停地摸着,眼睛到处看着,脸涨得通红。柜台上放着一个酒瓶,显然是来打煤油的。
黄平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找什么呢,钱丢了吗?”
女孩点点头,慌乱地说:“一角钱,我刚刚还捏在手里的。”
黄平也帮女孩找了一阵,看到女孩失望地哭丧着脸,就掏出一角钱给营业员,说:“打一斤煤油。”
他把盛满了煤油的瓶子递给女孩:“回去吧。”
女孩感激地说:“我们快考试了。现在,我晚上可以复习了。”她飞快地看了黄平一眼,脸上飞起两片红霞,赶紧扭头走了。
黄平感觉到小店里几个人都在偷偷地看他,好像在看一个行侠仗义的英雄。
他有点不自在,也急忙拎起饼干走了。

刚在石板路上走了一会儿,黄平就被那个打煤油的女孩拦住了,非要把那一角钱还给他。
黄平涨红着脸,连连摆手:“算了算了,又不是什么大钱。”女孩捏着钱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脸上又换上了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黄平不忍心了,笑笑说:“你们家有茶吗?我到你们家讨碗茶喝吧。”
女孩愣了一下,而且认真地盯了黄平几秒钟,忽然换上了一副欣喜的表情,飞快地转身进了屋。黄平也愣了一下,但无暇多想,跟着女孩进了屋。
黄平真渴了。一大碗茶几口就下去了,一抹嘴:“这茶真好,再来一碗!”
女孩赶快抱起茶罐往碗里倒茶,一边倒一边抿着嘴偷偷地笑。
黄平这才发现女孩笑得挺甜,好看的酒窝,小巧的鼻子、嘴巴,水汪汪的大眼睛。
衣服是半旧的,但干净合身。衣领没扣,衣领下面-----黄平被自己不经意的发现吓了一跳,赶快把目光移开。
好像有所察觉,女孩手一抖,茶溢湿了黄平的衣服。她忽闪着大眼睛看着黄平,眼神里只有调皮和得意,那意思似乎是:谁让你乱看!
黄平掸了掸沾水的衣服,给自己找台阶:“当农民的,那么讲究干什么。哎,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只管嘟着嘴,用会说话的眼睛盯着黄平看。黄平更难堪了,他打量着显然是刚刚建好的小木屋里:“你这屋修得不错嘛,怎么没装楼板?”
女孩说:“没有钱嘛。要等我们家的上门女婿来装。”
黄平只管大口喝水,脸都埋在碗里了。
这个时候,远处的高音喇叭又在喊开会了。
黄平放下碗说:“谢谢你的茶,真好喝。我要去开会了。”他像逃跑一样离开了女孩的家。
女孩在后面追上来:“哎、哎,你的饼干!”
黄平说:“我还有一包,那包送给你吃了!晚上复习得晚了,饿了就吃一点。”
“你别跑呀。你的饼干我要了,谢谢你。你是去修铁路吗?”
黄平点点头。他很恼火自己刚才的表现,在一个小姑娘面前怎么像只兔子一样胆小!
“我真羡慕你们,”女孩忽闪着大眼睛:“真好。一个月能挣三十多块。你是市里下放的知青,我知道。你说我们这里的话一点都不像。”
黄平说:“你是个学生,有书读,多好。你们才真是幸福。”
他有点凄凉地叹了一口气。女孩同情地看着黄平,眼睛里满是真诚。
黄平激愣了一下:“我真的要走了。等我修完铁路再来喝你的茶。”他深深地看了女孩一眼,发现女孩的身材很美。他突然感觉到有一股抑制不住的冲动,扭头就跑,跑得飞快。跑了好远,他猛地回过头来看。
女孩还站在那棵古老的大枫树下呆呆地望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