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椽
文/杜智文
杜家圪崂村在太和寨乡甚至神木南部乡镇都很有“名气”,尽管没几个人去过,但很多人听说过这个村子:杜家圪崂窄沟沟,一根椽就担过去了……
两座大山夹着一条细长的深沟,沟边上散落着新的、旧的、高的、低的、大的、小的、有围墙的、没有围墙的窑洞。出了窑洞门口,抬头只能望见门对面的大山。狗蛋家门前的一棵柳树倒了,树根还扎在门口的圪塄畔上,梢子已经搭在门对面的半山腰了,“一根椽”真是“名不虚传”。
小时候在村里呆着也不觉得我们村子有多小,但是到了乡里上学后,小伙伴总会开玩笑说“杜家圪崂窄沟沟,一根椽就担过去了”。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感觉到莫名的自卑,甚至埋怨老祖宗给村子起的名字不好,怎么叫个杜家圪崂,为什么不起个像太和寨、杜兴庄那样高大上的名字。
村子虽然小,但在小村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如同刻在了骨子里,影响着我,随着时间流逝,不但没有忘怀反而越来越清晰……
康杜家圪崂两个村子只有一所小学,而且只有四年级,也算是我们村的“最高学府”了。一年级到四年级,一共也只有十几个学生,一孔破旧不堪的窑洞是唯一的教室。贾尔林是学校唯一的老师,也是我的启蒙老师。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的一年级是从后半学期开始上的,记得我的第一节语文课是:“春风吹,天气暖,冰雪融化,种子发芽,我们来到小河边,来到田野里,来到山冈上,我们找到了春天。”这对我来说确实有点难度,我还不认识字呢,于是下学期又从真正的一年级开始,学的是“a、o、e、i、u、ü”。后来才明白是因为家里太忙了没人照看我,所以就早点放在学校里。当时农村没有幼儿园。
我和乔文林是同桌,我俩因为学习刻苦深得贾老师的厚爱。有一次我和文林因为一瓶墨水闹了矛盾,互不理睬,贾老师得知后很生气,但没有严厉的批评教育,也没有讲什么大道理,而是每天放学后把我俩单独留下来,让我俩到学校沟底的水井里抬水,到学校的厕所里把大粪抬到菜地里。就这样持续了一个星期,我和文林和好如初。乔文林于九十年代初以全县第一名的优异成绩考入省电力学校,我也是贾老师培养的第一个大学生。现在回头想起这件事,能感受到贾老师的良苦用心。
那个年代,父老乡亲们家里几乎没有几件像样的家具。从外面打工归来的几个年轻人说现在流行组合柜,非常时髦。再说家里有件像样的家具不仅有面子,也好问婆姨(娶媳妇)。栓牛的父亲听到这个消息后坐立不安,晚上和栓牛娘思谋了一宿,觉得还是要做一件像样的家具,因为栓牛二十几的后生了,说了几个婆姨都没了下文。第二天一大早,栓牛的父亲就去王西沟,请木匠来做一件新潮的组合柜。
没过几天匠人就到了,又是量尺寸,又是锯木头,左邻右舍都来看稀奇,栓牛家里好不热闹。人们看得心里发痒,思谋着给自己家里也做一件心仪的组合柜。我的父亲也去过栓牛家几次,但每次都是蹲在角落里抽着水烟默默打量着逐渐成型的组合柜。
栓牛家的组合柜在全村人的期盼中终于做成了,涂上了花花绿绿的油漆。左右两侧高的是大衣柜,中间是平整的写字台。大衣柜门板上安装了水银镜子,写字台上压一块透明的钢化玻璃,玻璃下压着年代久远的黑白照片和时髦的明信片。栓牛母亲把窑洞打扫得一尘不染,特别是把组合柜擦得油光锃亮,迎接一波又一波来家里参观的全村的男女老少……

冬日的晚上,窑洞里的炉子烧得通红,父亲蹲在火炉旁抽着水烟折麻柴,母亲坐在炕沿上纳着鞋底喃喃自语:“栓牛家的组合柜可是好看了。”父亲头也没抬:“我盘算了一哈,做个组合柜,咱家现有的木头基本短不了多少,再不够了把沙坡渠的柳树砍上一棵,主要是两个匠人的工钱就吃劲了,做了家具三个娃娃的学费就没着落了,唉,还是再等一等吧。”
村里的香翠嫁人了,婆家是窟野河畔川道上的人家。大家都说香翠找了一家好婆家,川道上好地片,出门不用爬山下洼,还有枣树,生活不用发愁。秋忙过后,香翠的父亲去枣林坪接香翠回来坐娘家,毛驴驮回两尼龙袋子鲜枣。香翠他爹一进村子就大声抱怨:毛驴驮得太多了,不好好走路,但逢人就打招呼,一脸的骄傲。香翠的四个倒靫靫鼓鼓囊囊塞满了刚打下来的红枣,见了小孩子就递上一把,站在圪塄畔的婆姨们翘首以盼,都热情地和香翠打着招呼。香翠的老公走在最后,背上背着一个用毛毯裹得严严实实、四四方方的东西。大家低声议论猜测着背的什么神秘东西,香翠一脸娇羞地说,他背的是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大电视,背来是想试试看这里有没有信号,如果能收到台的话,准备给她爹家也买一台。这一爆炸性的消息,一下子在杜家圪崂村炸开了锅!
香翠他爹家里人头攒动,香翠的老公摆弄着那台电视,好奇的小孩子们围着电视机,紧盯着电视屏幕上的雪花。香翠他哥扛着天线架子,在垴畔上来回转动。热情的左邻右舍站在院子中间给香翠他哥传话:向左转,朝右拧,向上抬,往低放。香翠他哥累得满头大汗,电视机上也没有个人影影。一连试了四五个晚上,电视机屏幕还是个雪花花。香翠家有点泄气了,不想再试了,但左邻右舍有些按捺不住了,怯生生地和香翠他爹商量,能不能把电视搬到他们家垴畔上试试。香翠他爹有些难为情地说:这你要和香翠她女婿商量了么,这么金贵的东西万一弄坏了,他可做不了主。
香翠他爹委婉地把邻居们的想法告诉了香翠两口子,两口子商量后决定把电视机借给邻居试试,但电视机只能由香翠老公操作。左邻右舍预约排队,前前后后一共试了三四家,天线架子也从垴畔上抬到了半山腰,反反复复折腾了几天。只有一两家能收看到模糊的人影。
那几天父母亲一直蹲在圪塄畔看人家调试电视机,母亲悄悄嘱咐父亲:要不你也去香翠家把电视机借过来试试。父亲抽着水烟头也没抬:不用试,咱家地势宽广,垴畔上也没有阻挡,肯定有信号。不过电视机现在不能买,看电视影响这三个娃娃的学习了,等过几年孩子们大了再说。母亲不再作声,但心里明白,一台电视好几百块了,买了电视机三个孩子的学费就没有了着落。
那个年代能去一趟县城绝对是件值得炫耀的事情,父亲为了激励我好好学习,决定让我去一趟县城,看看城里人的生活。走前告诫我,如果好好学习考上中专,有了工作,就能过城里的生活。
过完了小年就准备出发了,父母亲思量了好久决定让在县城打工的姑姑带着我进城。那时乡上还没有通往县城的班车。我和姑姑一大早就赶到乡政府的院子里,等到下午陆陆续续来了二十几个准备进城的老乡。最后联系了一辆破旧的无牌无照的绿色解放大卡车。为了“安全起见”,司机决定晚上走,免得被警察拦住。颠簸中昏昏欲睡,漆黑的夜晚突然被一阵锣鼓声吵醒,进过城的人提醒说,到了高家堡了,镇上的人在闹红火。我赶忙从人堆里钻出来,透过缝隙看到烧着炭火的街道上的人群熙熙攘攘,敲锣打鼓,见过世面的大人告诉我这是在扭秧歌,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了带着各种面具的秧歌队伍。出了高家堡就是漆黑的公路,透过缝隙,我瞪大了眼睛希望再有新的发现,过了很久,看到公路两边家家户户挂着大红灯笼,里面装着电灯泡,觉得很新奇,我老家过年也挂灯笼,但里边放着蜡烛或煤油灯,大人们告诉我这是西沟,离城很近了。
进入县城已经是凌晨,姑姑说我们正行驶在二郎山大桥上,汽车行驶了好久才走完大桥。凌晨的街头人烟稀少,街道两边的霓虹灯不断变换着颜色,煞是好看;宽广的街道中间摆着一个又一个用炭垒起来的火塔子,火塔子烧得通红,很远就能感觉到热气腾腾,在寒冷的冬天显得那么温暖,但心里又觉得这么多炭很可惜。对于从小闻着柴火味长大的我来说,炭火散发出来的是股特别浓烈的香味,我狠狠地吸了几口,第一次感受到了城市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