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只叫幸福的狗(短篇小说)
刘 迅
今天是除夕,国人普天同庆,但家旺家里却冷冷清清。
家旺没精打采地坐在饭桌旁,桌上摆着一盒手撕盐焗鸡、一盆清水菜心,此外有一碗白米饭,当然少不了一小杯白酒。家旺平日就有点贪杯,自从妻子上个月过身后,更是天天以酒浇愁。手撕盐焗鸡是在烧腊店买的,妻子生前特别喜欢吃,刚才拜祭时,两条鸡腿已恭放在亡妻的灵位前。
桌面上一台巴掌大的放音机正播放着粤语贺年歌曲:“你听锣鼓响一片,声声送旧年,你看大众多欢畅,个个乐绵绵,欢呼声、歌乐声,响彻凌霄殿,齐声恭祝你,有个欢乐年……”
歌声欢欣动情,但家旺却提不起心绪,郁郁寡欢、闷闷不乐。
“老婆,吃年夜饭了,吃鸡腿吧,你最喜欢吃的盐焗鸡。” 家旺举起酒杯,对着神台上亡妻的遗照深情地说,“来,干一杯。” 他轻轻咂了一口酒,却感到又苦又涩,于是长叹一声,伤感地放下酒杯。
“老婆呀,我又烧了几百亿给你,你尽管花不用心痛。有没有人陪你打麻将?晚上有没有去跳广场舞……”
家旺絮絮叨叨地对着妻子说个不停,说着说着,觉得距离妻子有点远,便恭恭敬敬地把妻子的遗像移到饭桌上。他夾起一块鸡肉,深情款款地递到妻子嘴边,等妻子象征性地吃过,再塞进自己的口里。
这吋,突然响起一阵急乱的撞门声。
家旺按停放音机,侧耳听了一会,声音又没有了,他又继续同妻子一起吃年夜饭……
门声又响起,声音有点奇特,不像一般的敲门声。家旺疑惑地走到门前,开了点门缝,却什么也没看到。他走回椅子刚坐下,声音又再响起。
“谁呀?”家旺呼喊一声,没有人回应。
家旺恼火地打开大门,门外空无一人,他走上大街,只听到附近鞭炮的阵阵轰隆声,夜空中不时被升起的烟花映出一片光亮。
他用手指挖了挖两个耳孔,喃喃自语:“唉,人老了,耳朵也开始有问题了。”
家旺黯然神伤地走回家,蓦地看到厅子中央有一只黑狗,正对着他蹲着。他大吃一惊,连忙揉了揉双眼,再定眼细看,确确实实看到是一只狗。家旺霎时心慌意乱、张惶失措,磕磕巴巴地说:“你、你是怎样进来的?” 他一连后退几步,差点把自己绊倒。
黑狗跟平常在街上看到的差不多大小,体毛稀疏杂乱,皮肤松弛粗糙。它张着嘴,搭拉着一条粉红色的舌头,垂涎着一长串口水。
家旺六岁时曾被狗咬过。当时他路过一个屋子门口,看到一只狗双眼直瞪瞪地看着自己,心里害怕,拔脚便跑。看门狗立时凶恶地扑过来,在他的小腿咬了一口,伤口鲜血直流,痛得哇哇大叫。自此之后,家旺只要看到狗内心就发毛,避之唯恐不及,因而几十年来都不与狗打交道。
黑狗冲着家旺吠叫:“汪、汪!”
在家旺听来,黑狗好像在呼喊自己,他惊讶万分:“你竟然认识我?”
“汪、汪!” 黑狗又再吠叫,声音近乎哀鸣,一双褐色的眼睛充满悲凉与期盼。
“认识我也没用,我最讨厌狗。” 家旺声嘶力竭地吼叫,“马上给我滚出去!”
黑狗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它站起身,朝家旺走过来。
“你不走?”家旺慌忙抄起扫把,胡乱挥舞了几下,“那就让你见识一下我的扫把功!”
黑狗愣了一愣,窜进了饭桌底。
家旺看到黑狗惧怕自己,来了勇气,用扫把使劲往饭桌底捅。
黑狗从饭桌底跑出来,与家旺隔着饭桌对峙。
家旺高举扫把,气势汹汹地扑过去,黑狗就绕着饭桌走。追了几圈,家旺力气不继,气喘吁吁地坐了下来。黑狗走过来,-下子趴在家旺的大腿上,亲热地舔他的面颊。
“够了、够了,你不用献殷勤。” 家旺用力将黑狗推开,一边抹脸上的口水,一边大喊:“死狗,你到底走不走?”
黑狗直起身站立着,双手拼在一起,不停地向家旺作揖。
家旺怔住了,狗竟然会给人拜年?他凝望着这只自来狗,心里似乎不再那么害怕,反而觉得这只狗有点趣怪,对它产生了一丝好感。
“好了,不用拜了。”家旺温和地说,“既然是来给我拜早年,那就请你吃饭吧。” 他放好扫把,又郑重地说道:“不过,吃完饭就马上离开,决不留宿!”
“汪、汪!” 黑狗似乎听懂了,欢快地蹲了下来。
家旺把那碗米饭倒进清水菜心的盆子里,又把桌面上的鸡骨打扫进去,然后放到黑狗面前。
黑狗似乎饿坏了,叉开双腿低下头,毫不客气地狼吞虎咽。
“看你像饿鬼一样,慢慢吃,不要急。” 家旺挺有兴致地看黑狗吃饭,看着看着,竟然拿起酒杯与黑狗面对面坐到地上。
“除夕夜你来陪我吃饭,真是难得。” 家旺高兴地把酒杯举到黑狗面前,“来,干一杯,祝你万事如意、狗运亨通。”
黑狗嗅了嗅酒,呆呆地望着家旺。
“狗不会喝酒。好,以闻代酒,胜!” 家旺把杯中酒一下子倒进肚子里。不一会,家旺就与黑狗胜了三杯酒。
“唉,”家旺叹了口气,郁郁不乐地说道,“一个人喝闷酒,你又不能陪我说话……”
“汪汪!汪汪!”黑狗突然张大嘴巴对着家旺凄厉地狂吠。
家旺猛然跳起躲到椅子背后,颤抖地说:“你、你想干什么?”
“汪汪!汪汪!” 黑狗用爪子拼命抓喉头,嘴巴张得很大,显得极之痛苦。
看到黑狗对自己并无恶意,家旺试探着从椅背走出来。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黑狗张大的嘴,看到有一段鸡骨卡住了咽喉,于是颤抖着手伸进去,用两个指头把鸡骨夹了出来。
“好了,没事了。” 家旺如释重负,走去洗手间洗手。
“咳,舒服多了!”
突然听到有人说话,家旺大吃一惊,连忙从洗手间走出来,却看不到任何人。他感到十分茫然,又用手指挖两个耳孔,“唉,耳朵真的出了毛病了。”
“少喝点,保重身体。”黑狗走近家旺身旁,字正腔圆地说道。
狗竟然说人话,家旺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傻乎乎地看着黑狗,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好不容易才从昏沉中挣扎出来,家旺用力拧大腿、拍脑袋,都感到疼痛,说明自己不是在梦中。
家旺突然记起有人说过,黑狗邪恶,属煞气之物。“你、你到底是狗,” 他怯怯地问,“还是鬼上身?”
“我是狗,”黑狗一本正经地说,“一只善良的狗。”
“那为什么会说人话,难道今年是狗年,狗就会说人话?”
“我也不清楚。” 黑狗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或者是那块鸡骨触动了我说话的功能,自自然然就说出人话来。”
“没道理,狗不可能说人话!” 家旺斩钉截铁地说,他对这种违反自然规律的现象无法接受。突然,他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悲凉地问:“我、我是不是已经死了,同你在地府相会?”
“我们仍然活着,不要疑神疑鬼。”黑狗耐心地解释,“我就是一
只会说人话的狗。”
家旺爬起身,一连灌了两杯冷开水,长长呼了一口大气,终于使自己平静下来。“唉,耳朵认字、气功治病,现在连狗也会说话,”他深有感触地说道,“世界真的无奇不有!”
“黑格尔说,存在就是合理的。”
想不到黑狗的说话竟然头头是道,而且智商还很高,家旺禁不住由衷地称赞:“你真不简单,还会什么特异功能?”
黑狗侧着头,好像在思索,然后清清楚楚地说:“Happy new year!”
用英语说“新年快乐”,这简直是一条神奇的狗,家旺喜不自禁地说:“我本来很讨厌狗,现在有点喜欢你,或者你是例外。”
“谢谢,请多多关照。”
“你应该待在主人身边,”家旺对黑狗的来历产生了疑问,“为什么跑到这里来?”
“主人说我年纪大,没用了,”黑狗悲戚地说道,“昨天把我送去动物收养所。”
“你多大?”
“我活了十三年。”
“狗的一般寿命是十五年,你的确够老了,应该去养老了。”
“狗送去动物收养所,不是颐养天年,” 黑狗悲凉地说,“是实行安乐死。”
“人老了也会送去福利院,” 家旺无限感慨地说,“唉,都是送去等死。”
“今天上午,收养所要给我注射药物了,我拼命挣扎,终于从收养所逃了出来。”
听到黑狗这样说,家旺赶忙去把大门关紧。
“原来你是死里逃生,真是悲壮。狗兄……”
“什么,你叫我什么?”
“按照狗一年等于人类七年计算,你已经九十一岁了。我七十二岁,生肖属狗,大家都是狗,可以称兄道弟,叫你‘狗兄’,是对你的尊称。”
“叫我‘幸福’吧,主人给我起的,叫了十三年了。”
“啊,这个名字不错!看见你就是看到幸福;如果你在身旁,就是与幸福相伴。”
人与狗侃侃而谈,气氛十分融洽,极像多年才重聚的老朋友。幸福在屋子里轻松欢愉地走动,这里闻闻,那里嗅嗅……
“家旺,吃年夜饭,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应该是阖家团聚、满堂欢庆。”
“唉,我本来有两个女儿,但都嫁到外地去了,老婆上个月又过了身,家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真正的空巢老人,孤苦伶仃。那你每天怎么过?”
“在家里孤孤单单,心里闷得发慌,只好整天都泡在外面。肚子饿了,就随便找点吃的填饱肚子,反正胡混混就一天。直到晚上大街上没人了,就回家蒙着被子睡觉,不敢看空空荡荡的房间。”
“怪不得公园里一天到晚老人特别多,空巢老人真是悲苦。”
“得过且过,空巢老人大都是这样。幸福,现在你有什么打算?”
“我不想做流浪狗,我要回家找主人。”
“主人已经嫌弃你了,还回去找他,不怕再送你去安乐死?”
“我们狗类对主人绝对忠诚,万死不辞,一日为主终生为伴,永远不离不弃。”
“真是高尚的情操。不过,你回去又会被再送去收养所,只会是死路一条,不如留在我的家,大家一起相依为命,怎样?”
“谢谢你的好意。” 幸福一边说一边向大门口走去,“主人会改变主意的,我现在就走,归心似箭。”
“OK,我理解你的心情。” 家旺知道无法留下幸福,心中涌起阵阵苦楚,“唉,你真是一只绝世好狗!”
“家旺,很多谢你今晚的热情款待,特别多谢你那块鸡骨。”
“我也多谢你陪我过了一个开心的除夕夜。” 家旺极不情愿地打开大门,“幸福,记得常回来看看……”
幸福走出大门几步,又返回来围着家旺转。
“你不走了?”家旺惊喜地说。
幸福蹲下来,默默看着家旺,双眼饱含着感激之情。家旺怜爱地抚摸幸福的头,幸福紧闭双眼,显得相当受用,人与狗都在依依不舍……半晌,幸福像箭一样飞出门口,奔跑而去。
家旺呆呆地站立着,看着幸福远去,直到看不见踪影。他的身子晃了晃,似乎有点站立不稳。
“走吧,你这只忘恩负义的狗杂种,以后不要让我见到你!” 家旺突然手舞足蹈地大吵大喊,情绪好像有点失控……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在四周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的浓浓气息,家家户户都在兴高采烈地辞旧迎新。
躁动了半刻,家旺终于安静下来,沮丧地关上大门。他走回饭桌旁坐下,苦着脸说:“老婆,幸福走了,又剩下我一个人了……明天我去买一条狗,也叫做幸福,今后我就可以永远同幸福在一起。”
妻子看着他,静静地微笑着。
家旺抄起酒瓶,把酒杯倒满。他举起酒杯,对着电灯说:“举杯邀电灯,对影成三人,干杯!”
与电灯对饮了几杯,家旺终于醉伏在饭桌上……
不知过了多久,家旺被敲门声吵醒。
“谁呀?”
“我。”
“你是谁?”
“我是幸福!”
家旺一下子醉意全消,欣喜若狂地飞跑过去开门。
“你又回来干吗?” 家旺半开着门,板起脸冷冷说道。
“我找不到回家的路……”
“哼,回不了家关我屁事,活该。” 家旺动了动门,仿似要把门关上,“不要再来烦我!”
“我无家可归,收留我吧,我永远都不离开你!” 幸福合起双手不停地向家旺作恭,“家旺,求求你……”
“说什么?我听不清楚,你再大声说一遍!”
“我今后长伴你身旁!” 幸福扯开嗓子大喊。
“进来,”家旺敞开大门,欢快地呼喊,“快进来!”
“家旺,谢谢你。”
其实刚才家旺是在试探幸福,也有点对它早前决意离开给予报复和戏弄。
家旺关上大门,亢奋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乐颠颠地在房子里走来走去。他走到幸福身旁,激情地拍打了一下幸福的头:“你这只傻狗,早就应该留下来,今后我们患难与共、生死相依!”
“啊!”幸福大叫一声,晕晕地在原地打起转来。
家旺突然醒觉幸福要有个睡觉的地方,便从房间跑进跑出,终于用棉被和羽绒大衣在屋角做了一个狗窝。
“幸福,这是你的床。”家旺得意地说,“怎么样,满意吧?”
“呜、呜。”幸福趴在地上好像还未完全清醒。
“什么,不满意?”
“汪、汪!”幸福向着家旺吠了两声。
“说话,你要说人话!”
幸福又吠了两声:“汪、汪!”
“说人话,”家旺捧着幸福的头用力摇动,“跟我说人话!”
幸福只是“咕咕”地低鸣。
“你……”家旺的心猛然一沉,极度失望地说,“你不能说人话了?”
幸福闭着双眼,静静地伏在地上。
家旺长叹一声,心里明白,幸福的特异功能消失了。
他一把将幸福揽在怀里,情真意挚地说:“不要紧,说不说人话
没所谓。这里是我们的家,我们永远不分离!”
刘迅(男),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佛山市南海区作家协会小说学会副会长;佛山市戏剧家协会会员。
几十年来一直从事基层文化工作,业余时间喜欢文学创作,一直以来专注短篇小说和话剧写作。写作上遵循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创作方法,关注社会、探讨人生、剖析人性。
情迷写作只是凭自身的兴趣,并不想走什么文学道路,所以不是很勤奋,但也固执地坚持了几十年。
创作的短篇小说和话剧小品在省、市、区各级文化系统的群众业余文艺作品评选中不时获奖,可算是对自己的一种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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