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平伙
--中国式的AA制
文/侯振宇
陕北群山起伏,沟壑纵横,在起起伏伏蜿蜒曲折的折皱之中,便有了人家,散落在沟叉崖畔。逢年过节,夜晚,灯笼点燃,横看如星汉灿烂,竖看若灯笼一串串,仿佛挂在天上;白天,隔山隔沟,说话听不见,便有了“拉不上个话话招一招手”的民歌。所以就有:说话靠吼,干活如牛,隔山隔水,各自忙各自的。农民一年忙四季,遇到夏收秋收,点灯熬油,男女老少抢收。要想休息,只有秋雨绵绵,睡在热坑头,睡过两天,天浑地暗,劳动惯了,又觉得浑身不舒服。饭量锐减,口味寡淡,寻思能不能改善改善,正在此时,沟底有人高喊“打平伙”,瞌睡等到了枕头,还未出门,先吼上了“算我一个”。
“打平伙”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谁也说不清楚,祖祖辈辈流传下来。因为穷,一家买不起一只羊,只有合伙买,合伙做,合伙吃,合伙乐。因为那时候没有冰箱,再有钱,生熟的肉也放不了几天。因为穷,只有家里条件好的,家里主要劳动力才可独享,其他人,男女老幼,连味都闻不到。
大家汇聚在生产队的饲养室里,人齐了,钱够了,去到某家买一只羊,记忆中几元钱。别看陕北冬春山山卯卯圆圆光溜溜的,夏天绿色一层层一片片。深秋五颜六色,高粱举着火矩,玉米腰里斜插着手枪,糜子谷子弯着腰,微风吹来,如同音乐合奏丰收的乐曲,黑豆叶子金黄,落叶满地,豆角似铃如刀,肚子饱满,洋芋叶蔓铺地,土地裂开一道道口子,苜蓿地一大片一大片的紫色花,好像给土黄色的大山缝了一块补丁,紫色的花逐渐凋谢,苜蓿籽结起来了。这时候的羊膘肥肉厚,羯子羊更是鲜美。牵着买回来的羊,有杀羊的,有做羊肉的(肉骨头内脏都切成大小基本一致的小块),有担水的,有蒸小米干饭的,有烧火的,各就各位,忙而不乱,急而有序。
饲养室里热气蒸腾,一把花椒一把盐几根葱,佐料简单,原汁原味,香飘四溢。在这个漫长的等待过程中,大家齐声央求爷爷说古朝(讲历史故事),我爷爷不识字,但博闻强记,见多识广,北到过内蒙挣锣子擀毡做小生意,西到西宁,南到西安,东到河北保定,在交通不便的年代,在那个穷山沟里,也算是有见识的人。上世纪四十年代入党,曾支援彭总打榆林,解放后任镇川乡副主任,由于不识字,主动要求回村任支部书记,建学校,修水渠,打坎,修梯田,搞绿化,干农活做生意会擀毡扎锣子会木匠会铁匠会嫁接。年龄大了,又被请去为五六个生产大队照渠派水(管理水渠),不仅要有责任心,还要公平合理,才能让众人信服,才被拥戴,才能配合,派水轮流时令行禁止,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陕北十年九旱,水浇地,自留地,就是救命地,所以上游偷水,下游抢水事件屡屡发生,甚至发生村与村的械斗,很难管制。修补水渠时,又要抽调各村劳动力能准时足员到位,上工了又不敢耍奸溜滑磨洋工。所以呢,能力不行,威望不高是不能胜任的。因此,我爷照水照了十几年,被十里八乡的人尊称为孔明。
说古朝是他的拿手好戏,不识字却背下《金镯玉环记》,不借用任何乐器,说的是高潮迭起,笑声掌声不断。也有显摆自己儿子女婿能行的,把家里喝剩下的半瓶酒夹在衣服里面,赶来打平伙,有口福的,肯定是那个讲古朝的,讲到关键的地方“切听下回分解”,知事的人,赶紧把酒瓶子敬到手里,把开水碗端到面前,“快快润润喉咙”,一扬脖子,啊,嘴里还要扎吧几下,把下巴的山羊胡子捋一捋,眼睛放射着光芒,声音激越,仰扬顿挫,神情慷慨,手势潇洒,让听众的情绪随着节奏而起伏!
不知不觉中,羊肉煮烂了,小米干饭蒸熟了,一声吃饭,全部停下来。起头的人请爷爷掌勺分肉,这是个技术活,也是个公平称,还要有权威性,因为一锅羊肉,骨头肉内脏汤一锅,分的时候都要兼顾,不能偏三向四。而且分完以后,爷爷最后拿大家取过剩下的。
由于我们家住在侯渠村村口,与方渠村相邻,加上父亲叔父们都在外工作,条件相对要好一些,所以,两个村不管那里打平伙,都请爷爷参加。而且爷爷吃一份,我和奶奶一份,这样还少动员一个人。小孩子参加这样的打平伙,也许只有我一个,因为别的小孩吃不上,也没有机会观赏。几十年过去了,一锅炖全羊的鲜,一窖洞的香,物质享受精神愉悦欢乐记忆犹新,我如同战地小记者,今天才有时间说给你来听。
记的那时候,我在黄陵上畛子农场子校读书,那里是子午岭一线,原始森林,是有名的地方病区,我身体弱,父母就把我送回老家,跟爷爷奶奶生活了两三年。
忘了告诉你,羊分山羊绵羊,绵羊肉肥,吃的时候要倒一点醋,方可解解油腻。
几十年过去了,打平伙的味道,打平伙的情境历历在目。更感恩爷爷奶奶的养育和疼爱。如今,我也是龙凤胎孙子的姥爷了,每每看到他们健康幸福快乐的成长,便想起自己的童年,想起自己的爷爷奶奶。
打平伙,就是现在中国传统式的AA制。
虽然现在生活好了,虽然很多人出门务工做生意,我在电视里仍然看到陕北如今还有打平伙。时代在变,风俗不改,而今天的人打平伙,不是为了改善生活,更多的是为了团聚,为了快乐,但是他们中永远缺少了一位说古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