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爱(小说)
文/李茉
泉林脚步有些踉跄,手微微颤抖着,嘴唇也微微颤抖着,从医生办公室走出来。他茫然地向走廊两端看了看,有一瞬间他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身后办公室里,医生坐在椅子上,抬起右手挠了挠头皮,轻轻地摇了摇头,又无声地叹了口气。无能为力的感觉真他妈不好。
泉林走进电梯间,这里人来人往,他一转身拐进了无人的楼梯间里,楼梯间空寂而有些冰凉。他往下走了几步,腿一软,坐在楼梯上。颓废地把头靠在冰凉的墙上,两颗泪无声地滑落。
筱眉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里面是晾得温度正好的水。她大大地喝了一口,看了看病房门口,泉林已经出去半天了。她感觉有点无聊,喝完水杯里的水就靠在床头柜上,拿起手机刷短视频。
门口有脚步声响,筱眉抬起头,泉林走进来,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筱眉一看这个塑料袋就高兴了,那是她最爱吃的他们家那条胡同口的胡大妈家的煎饼果子。自从她生病后,食欲一直不好,唯独对这个煎饼果子还保持着一定食欲。
没有意外的,煎饼里面卷的是油条而不是薄脆,泉林知道她就爱这口。
筱眉吃着煎饼,忽然抬头问泉林“怎么今天这里边的鸡蛋这么厚?”泉林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说“今天给你打了俩鸡蛋。好好吃,多吃点,病好的快。”
筱眉高兴地点点头。
吃完煎饼,泉林拿起床头柜抽屉里的梳子,给筱眉轻轻地梳着头发。筱眉的头发乌黑而浓密,都快长到腰部了。筱眉喜欢留长发,长这么大,一直留着长发,上初中时曾经因为学校不允许留长发而坚决转学。当年筱眉留给泉林的第一印象就是那一头乌黑而浓密的长发,泉林常常开玩笑说“我是汉武帝,你就是卫子夫,当年卫子夫就是凭借一头美丽的长发,获得了汉武帝的宠爱,坐上了皇后的宝座。”
泉林梳着梳着,眼泪又溢出眼眶,他悄悄用手背擦掉。
梳完头发,泉林又拿出手机,给筱眉拍了许多照片。他拍了一张又一张,似乎舍不得停下来。惹得筱眉格格地笑“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又不是看不到我了,拍这么多照片干嘛?”
然而从第二天开始,筱眉的食欲开始变差,甚至经常呕吐,满头青丝也从一根一根地掉变成一绺一绺地掉,终于筱眉头上掉尽了最后一根头发。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哇”地一声哭起来“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头发怎么会全掉了?”
泉林紧紧搂着她,告诉她头发还会长出来的。筱眉的哭从地动山摇到轻轻抽泣,终于无声无息,他睡着了,脸上带着泪睡着了。也许在梦里,她还有那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她还能梳各种漂亮的发型。泉林搂着妻子,终于忍不住泪水滂沱而下。
筱眉醒来的第一句话是“泉林,你跟我说实话我到底得了什么病?”
泉林最怕的就是筱眉问这句话。“肝炎啊。”泉林很轻松的说。
“撒谎!”筱眉一改往日的温柔,咆哮“你骗我!这是什么?”她从手机里翻出一张微信聊天的截图。
泉林脑袋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而眼前却一瞬间发黑。那是他跟表姐的聊天记录,表姐是北京一家大医院的医生,他向表姐详细地描述了筱眉的病情,可是这些聊天截图,是什么时候到了筱眉手机里的呢?
难道是前天?前天他从水房打水回来,看见筱眉正在拿着他的手机摆弄,他心里一紧,赶紧过来,看她在做什么。筱眉说在用他的手机给自己的朋友圈点赞,还举起手机让泉林看,而手机上真的是她朋友圈的界面。
事后他悄悄删掉了和表姐的所有聊天记录,却没想到,筱眉已经把聊天记录全部保存了下来。
“你为什么要骗我?难道你要让我这么糊里糊涂地死去吗?”筱眉的声音冰冷透着绝望。
“我……”泉林不知如何回答,他精心地骗她,只是不想让她绝望,他要尽自己的全力给她希望,让她尽可能多活一天是一天。他无法想象没有她的生活还有什么必要,没有她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没有她的世界还有什么色彩。然而,现在他面临的是无法面对她的绝境。
筱眉轻轻吁出一口气,一个字一个字的问“医生说我还能活多长时间?”
这是个残酷的问题,只有一个残酷的答案。泉林看了一眼妻子的眼睛,那里面有期望、也有绝望,他不忍直视,偏过头去。
筱眉轻轻地把他的脸扳回来“告诉我,我才能合理安排剩下来的时间,我不想浪费这宝贵的时间。”
“六个月”泉林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
筱眉靠回床头,闭上眼,轻轻地说“你今晚回家睡觉吧,我要考虑考虑这六个月里我要做些什么。”
“我陪着你不好吗”泉林低着头,心里是前所未有的无助感。
筱眉握着他的手,轻轻地说“放心吧,既然医生说我还有六个月的时间,我就要好好过这六个月。这些日子你也够累了,你回去睡一晚吧,养精蓄锐,陪我好好度过这六个月吧。”
泉林点点头,转身走出了病房。但是他没有回家,他就守在病房门外,在长椅上坐了一夜,这一夜,是那么长,长得仿佛他的前半生只有这一夜。
第二天一早,全民去买了粥和煎饼。他走进病房的时候。筱眉已经靠在床头上坐着,她的脸色苍白,神态却是淡然而镇定的。
筱眉的第一句话是“你今天跟医生说,给我办出院手续吧,我要出院。”
泉林没想到筱眉思考了一夜竟是这样的决定“出院?出院可不行,万一……”
“万一?没有万一,那只是必然。在医院里我不也就是六个月的时间吗?这阵子你也看到了,这么治下去,我连饭都吃不了了,能不能活六个月都不好说,还不如用这剩下的时间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好过…等死。”她终于说出了这个字。
出院后,他们做的第一件有意义的事,是旅游。他们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去看了海,去了江南的古镇,又去看了彩云之南。他们没有去那些有名景点,而是就住在当地的村落,看日出日落、云卷云舒,听雨打竹林的声音,看雨后艳丽而短暂的彩虹。
筱眉的身体好点儿的时候,给父母包饺子,烤蛋糕,就像她生病以前一样。妈妈怕她累着,可看着她高兴的样子,又不忍心打断她。
他们还去了泉林的老家。泉林的父亲早亡,他是母亲一手带大的。母亲临死前,拉着筱眉的手说“眉儿,我把泉林托付给你了,你就是陪伴他走后半生的人。”她又拉过泉林的手,和筱眉的手握在一起“以后就是你们俩风雨同舟了,凡事不可一意孤行,要商量着来,妈总是要离去的,你们俩才是相互搀扶走后半生的人,泉林,你要照顾好筱眉,筱眉,你也要照顾好泉林。”
筱眉站在婆婆的墓前,低声说“妈,你看我没有辜负你的嘱托,我把泉林照顾得很好,只是,我不知道我还能陪他走多久,妈,你不会怪我吧?”
这半年里,筱眉着意培养孩子的独立生活能力,还在心理老师的指导下,帮助孩子提前做心理建设。
然而筱眉生命的油灯还是在逐渐枯竭,生命的火苗还是越来越小,她已经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卧床了。
今天早上,筱眉一睁开眼,就看见泉林在看着她,她微微一笑说“我还有最后一个心愿。”
泉林认真地看着她“说吧,我一定满足你。”
筱眉低头看着自己枯瘦的手指,他们的婚戒,自从她生病后就摘了下来,一直也没带。
她说“咱们结婚的时候没有举办婚礼,你,能给我补上吗?”
泉林坚定地说。“ 能,你说吧,你想要什么样的婚礼。”
“我想要一个中国传统的婚礼,我想穿上大红嫁衣和凤冠霞帔,我要做最美丽的新娘。”筱眉的眼中有无限的神往。
背景墙上贴着大大的红喜字,泉林和筱眉穿着大红吉服,司仪打扮得像古时大户人家的管家。按照传统婚礼的仪式程序,泉林和筱眉举行了一个中国传统婚礼。
许是化了妆的缘故,筱眉今天气色特别好,整个婚礼过程,筱眉的精神状态都非常好,眼睛亮闪闪的,泉林仿佛看到了初相识的筱眉。
司仪高呼“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泉林和筱眉都非常认真的向对方鞠下躬去。
“礼成,送入洞房!”
筱眉的身体缓缓下坠,嘴角溢出一丝深红的血,脸色苍白得如同她头上的珍珠。
“泉林……我…答应妈的话,我……食言了,我不能……陪你到……老……了。”筱眉眼睛里的光渐渐熄灭。
“筱眉!”泉林撕心裂肺的痛呼响彻云霄,泉林的世界塌了。
清明节的时候,泉林带着孩子,坐在墓前,直到月上枝头,才依依不舍地离去。墓碑前,放着他们家那条胡同口的胡大妈家的煎饼果子,煎饼里面卷的是油条而不是薄脆。
第二年的清明节,泉林带着孩子,给筱眉烧了纸,站了一会儿便离开了。远处,一个女人靠在车门上看着他们、等着他们。
又是一年清明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