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6
《大地上的长恋:张炜创作评传》
第六章 艰苦卓绝的劳动
李恒昌

从最陌生最隐秘之地出发
十指抚摸世界四角
于几维空间里跌宕,而后
躺在一张吱嘎作响的床上
用泪水抗议,用手臂,用心血
长路上拉白色雾幔
后面是你洇去的声音和睫毛
你白皙葱嫩的黑夜之光
——张炜《寻找》
2009年,作家张炜遇到了一场意外。在济南八一立交桥上,他发生了严重车祸,胸部受创。那次车祸,给他的身体造成严重伤害,也极大地影响了他的工作、生活和创作。特别是第一次手术时,由于“胸膜和肋膜”没有彻底处理好,疼痛和不便长时间伴随他,致使后来三次住院进行后续治疗,最长的一次长达三个月。住院和休养期间,除了治疗伤痛,他很重要的一项任务便是写作。车祸一度中断了他的工作,但没有中断他的写作。在病房里,只要一有条件,他便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和条件进行写作。家人在身边陪着他,给他以足够的勇气和力量。他的很多作品,是在医院病房里挂着吊瓶完成的。他有几张照片,是在山东省立医院病房里照的。他身着病号服,坐在病床上修改稿子,妻子坐在一旁。那情那景,令人肃然起敬,也令人热泪盈眶。
也许很多人认为,张炜写出那么多优秀作品,他一定是个很聪明的人。其实不然,几十年来他笔耕不辍,写得很艰苦,很顽强,很坚韧,也很悲怆。一看到他写作时的形象,便令人想起绘出“阿尔的太阳”的梵高、明代大画家徐渭徐青藤、写出“无韵之离骚”的司马迁和月下苦吟的诗人贾岛。
坚韧:以愚公移山的精神写作。
张炜发现,在他的老家出现的文化和历史人物中,大都有一个“笨”字,人们做事情,不耍聪明,很厚重,不漂浮。他就是按照这种“笨”的精神从事写作的。少年时代,他曾经写过几十个短篇、六七个中篇、一个长篇,还写了两个戏剧、两部长诗,总共几百万字。这些东西,一个字也没有发表过。他曾经将笔折断,将墨水瓶子摔在地下。他恨自己缺少才华,却又这样挚爱文学。但是,最终他还是坚持过来,始终没有放弃自己的选择。如果说,他的整个文学创作是靠愚公移山精神搬走的一座太行山的话,那么,正式发表作品前的五六百万文字,便是太行山下一个个山头。他以自己愚公般的力量,将它们一一“搬走”。
他说,创作不是做买卖,不需要那么机灵。文学是“愚人”的事业。小聪敏会成为大作家的大障碍。人们有时可以嘲笑他的“愚气”,但到后来却不能不正视他这些年辛苦的耕耘,这些年他有力的挖掘。他始终盯住一个目标,决不游移彷徨,往前攀、往前走,也会有疲累的时候,也会有喘息的时候,但敢于走下去,就表现出一种不同寻常的力量。在漫长的创作过程中,他的身边少不了“河东智叟”那样的“聪明人”,对他指指点点、评头论足,对此,他毫不在意,也毫不理会,依然坚持着自己的坚持。这就是“愚公移山”的精神。
《你在高原》出版时,著名评论家孟繁华指出,在当下这个时代,张炜能够潜心20年去完成一部小说,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和奇迹。这个选择原本是一种拒绝,它与艳俗的世界划开了一条界线。450万字这个长度非常重要:与其说这是张炜的耐心,毋宁说是张炜坚韧的文学精神。
张炜的坚韧还在于他每一年,每一个阶段,都对自己的写作提出新的要求。2013年,他在写给《文艺报》的“新年寄语”里写道:新的一年,可能是极为特别的一年,写作者将在这一年里获得新的想象,更加拥有吃苦耐劳的精神和沉思与鉴别的能力,让时间慢下来,将好书收在手边。他是这样要求的,也是这样做的。这一年,他出版了20本的300万字“自传”——《万松浦记:张炜散文随笔年编》,这是继《你在高原》之后的又一宏大叙事。
守静:以甘于寂寞的精神从事写作。
每每进入创作,张炜便进入一个完全忘我的境界中。宋遂良先生曾经介绍说,夜阑人静,凝神屏息,屋外起伏呼啸的海潮如同这个性格沉静的少年奔腾激荡的心情,他完全沉浸在文学的世界里。1987年11月,创作长篇小说《九月寓言》时,他绝大部分时间“藏在”登州海角的一个待拆迁的小房子里。小房子说不出的简陋,隐蔽又安静,走出小房子往西,不远处就是田野、林子。在那里心可以沉下来,感觉一些东西。那个小房子不久就要拆了,张炜给他拍了照片。五年劳作借了它的空间、时间和它的精气神,他怎么能不感激它。小房子破,它的精神比起用现代化建筑材料建成的大楼来,完全不同。它的精神虽然并不好得突出,但却让人信赖和受用。这不仅仅是个写作环境问题,而且是个精神状态和精神来源问题。
他曾经寻找远离喧嚣的幽静之处,也曾撰文发问能否在快速旋转中找到一个安静的角落,但是最终发现,哪儿也没有世外桃源。要做一个好的作家,就必须学会从容不迫地生活。当各种事情潮水一样涌来的时候,能不能保持安然沉静?如果八九个声音同时呼喊你去做,那只能逐一分析判断,做出抉择。他羡慕那永远的镇静,始终如一的平和与自信。因为只有那样才能在纷乱的生活中显示智慧。
评论家张幕莹曾说,每个人都有清净的法门。张炜抬头是大海星空,想不思考都不可能。对于他来说,最大的清净法门就是始终保持“大定力”。这是对付浮躁的最强有力的武器。他非常有底气地说:“时代不是浮躁吗?那就用大定力对付它。文坛不是无常乖戾吗?那就用最传统的劳作心对付它。时尚不是最浑浊最粗鲁吗?那就用清洁癖和工匠心对付它。势力客不是总盯着洋人和热卖场吗?那就用自家作坊银匠似的锻造去拒绝和抵御它,心无旁骛。
对于自己写作的清苦,他有自己的认知,坚持写作几十年,始终全力以赴。在他那里,“写作是倾诉,是转告和呼号,没有写作,他将活得倍加艰难”。他手中的笔是心灵的指针,它标示了人的刻度和方向,也是对生命性质的鉴定和证明。
在接受《文学报》记者傅小平采访时,他明确告诉记者:我要爱属于自己的寂寞。尽管他的一些作品在文坛引起了轰动。但他始终不谋求轰动,也不以引起轰动为荣。他说,一部作品轰动了,在一个成熟的作家那里,我想会是相当尴尬的事情。一方面,作家担心他的思想和艺术不能有效地介入,不能施加起码的影响;另一方面,真正的思想和艺术送达彼岸的方式是缓慢的、逐步的,也只有这样才较为可信。轰动只能是肤浅的回响。一部好的作品往往不具备轰动效应,应该“汇入时间的长河和历史的长河”。
耐得住寂寞,守得住沉静,这是一个作家的“基本功”,绝大多数作家一般情况下都能做到。但是,像张炜一样如此坚持,如此坚韧,几十年如一日的,很难找到他人。对于寂寞,张炜有自己的理解:大天才总有大寂寞。许多时候,一个写作者应该有勇气让自己懒下来,闲下来,给自己一点闲暇才好。衡量一个生命是否优秀,还有一个标准可以使用,就是看他能否自己耐得住寂寞。寂寞是可怕的,一说到人的不快,常常说“很寂寞”。其实,正因为寂寞,才会有特别的思想孕育和发展。
勤勉:以劳动者的姿态从事写作。
张炜说,干起活来任劳任怨,一声不吭,力求把手中的活干好、干得别具一格。劳动是要花费力气的,是不能偷懒的,要从一点一滴做起,并且忍受长长的孤寂。这是真正的劳动者的气质,张炜认为,作家也应该有这种气质。
他一直遵从勤勤恳恳的劳动原则进行写作。他要求自己永远有一颗质朴的心态。他认为,如果没有这种原则这种心态,人格就出现了问题。他曾经追问,为什么不能像一个工人、一个农民那样扎扎实实地流汗、日复一日地在那里劳动?没有这种劳动的耐力,就等于缺失了一种过硬的人格力量。“任何劳动都连接着一个广阔的世界。”这就是他的“劳动世界观”。劳动是朴实的,但对劳动的态度,可以看出一个作家人格的高度。
一切艺术最后的竞争都是人格的竞争,人格没有高度,绝不会成为重要作家和伟大作家。张炜始终坚持着这种朴实,这种高度,以自己的方式不间断地劳动着,把稿纸当土地,把笔当耕犁,如此耕作不息。他把写作视为最为艰苦的劳动,把创作称为精神的“掘进”。他认为,世界上有两种人劳动强度最大,即两种“掘进工”。一种我们非常熟悉,就是矿山掘进工;另一种是精神领域的掘进工。这一部分我们不太清楚。“他们的求索和寻找与人类命运息息相关。没有他们的开掘,我们可能至今还处于黑暗之中。”多年来,他始终以一个精神“掘进工”的虔诚和耐力,开拓在寻找和求索的巷道。
有人问他写作的习惯,他说,写作时闭门不出,连胡子也不刮,胡子老长,大有“蓄须明志”的意思。每次写作长篇,他都焦虑不安,和病了一样。《古船》写完那一天,他觉得全身骨头架子都散了,带着恍恍惚惚的神情从写作的小屋走回家。宋遂良先生曾介绍说,张炜写《古船》的时候,有一段时间住在英雄山下的济南军区第五招待所里。那时他心里非常激动,他曾说:“每天从宿舍到第五招待所距离很近,大约一二百米,我总是顺着墙根走,生怕碰到一辆车把我撞倒,或者碰见一个熟人喊我一声,我需要保持一种感觉、一种情绪,一点也不能受到破坏。”当他写到隋抱朴的苦难和他兄弟夜话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充满血丝,嘴角起了泡,蹲在椅子上写,钢笔下去像要把纸戳破,写完《古船》后,他病了一场,感到整个身心都太劳累了。那时候他的形象,让人想起当年研究“1+2”的著名数学家陈景润,有一次走在大街上,由于思考太专注,不小心撞到了路边的大树上。
1994年冬天,张炜在山东淄博参加一个文学座谈会,发表演讲《守望的意义》。谈起创作,他说:让一个艺术家成为一个真正的劳动者,远离名利,不过是要求他们的心灵回归到最基层最普通的人那里去。这样的人,其创造力常常是不可思议的。有的作家写了那么多还是总写不完,有的写了上千万字,有的出了六十多卷书,直到生命的最后,底气仍然非常充沛。他们的创造力非常神奇,简直非人力所及。从他的这一观点中,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劳动成就非凡的作家,劳动创造非凡的艺术。
1998年2月,他在《烟台日报》发表文章《做永不停歇的劳动者》,表达了他以劳动者的姿态进行创作的信念。《你在高原》出版后,他写了一篇创作谈,直言不讳地声称自己“渴望更大的劳动”。同年,他的中篇小说《请挽救艺术家》在《上海文学》发表,“编者的话”对此重点推荐,其中有这样一段文字:“《请挽救艺术家》大约可以看成是作家张炜经过长期思索后的一次精神独白,全文沉浸着深深的焦虑和孤独感……然而,艺术家的苦闷,又是一种带有个人性的生命现象,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它是一种永远的苦闷;没有这类的苦闷艺术家,并不是真正的艺术家。”这也是劳动者的生命现象。
即便在成名之后,张炜依然坚持自己是一名普通“劳动者”,自觉地远离那些庸俗化的炒作。逄金一先生曾称赞他,一方面,视文学为神圣;另一方面,却要将其化为朴实的劳动,像农民劳作一样坚持和平凡。他几乎每天都在写作,恰与农民每天要到田地里去劳动一样,这已经成为与他生命相连的习惯。
“每个世纪,每个时代,都需要自己的作家。他应该是记录者,是跳动的良心、永生的精灵。所有配得上作家称号的都是吗?我想都是。”他说:“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不敢轻易地称自己是作家。我们只是在敬仰的心情下,一些不能停歇的劳动者。”
2003年春天,宫明亮先生在张炜长篇小说《丑行或浪漫》出版之际,写了一篇《站在八百万台阶之上》的文章,认真分析了张炜创造中国文坛“意外惊喜”的原因:这种现象源于一种强盛的生命力或特别的个人经历,当然也会有艺术潜质一类因素;但不可忽视的是作家所一贯保持的朴素的“劳动者”的素质,还有过人的勤奋和谦虚吸纳,是这种综合起来的结果。他也把“劳动者素质”看作张炜创作成功的重要因素。
荷尔德林说:“人充满劳绩,但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虽然写作是一项艰苦的劳动,但张炜无限热爱这一事业,并从中感受到快乐、充实和幸福。他曾经对《山东青年报》记者这样说:我只是一个专业写作者,我还不能说是一个作家。我的主要时间是用来读书和写作,这是我的快乐,劳动的快乐。有了自己喜爱的劳动方式,人就有幸福感,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从事自己喜爱的劳动更好、更充实。我选择,我向往,我劳动,我快乐。
张炜说:“如果让我重新选择,也还是一样:从事写作。因为我觉得这是人类最重要,也是最艰难的工作之一。”2004年5月,《中华读书报》记者崔雪芹对他进行了一次采访,通过长达三个小时的交谈,记者从他身上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写作者是幸福的!
恒久:以夸父逐日的精神从事写作。
他说,文学是一次长跑,是一次马拉松,是一次长恋。
奔走在写作的道路上,绝不是一帆风顺的,可以用艰难来形容。其中有很多欢愉,也有很多焦虑。他有时觉得,人活得真累。每天有那么多事情要做,也要为好多事情担心。我们的道路那么遥远,那么多弯曲和坎坷。有时,他也会想起,大海里的水手。真正的作家应该天生是一个水手,一生都在生活的潮流中搏斗。桅杆被打碎的那一天,会化为碎末飘动,但总有一支迎着大潮永远挺立的桅杆,它将驶向地平线,在永恒的太阳下闪出金色。人的光荣凝聚在上边,人的尊严也凝聚在上边。当水手的人不一定实现那个向往。但他们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天上的浮云与之相对应。1998年9月,石高来在《江苏社会科学》杂志第五期发表文章《追寻古老的精灵——中国20世纪文学原始主义研究之一》,文章以“张炜:当代精神夸父”为题,对张炜进行了专题研究,称赞他的创作和作品坚持了“夸父逐日”的精神。
他曾长时间在胶东半岛上游走。他原来有一个“大野心”,就是想把半岛上的每个村子都跑遍。他为此付出巨大的努力,做了大量的录音、笔记,还搜集了一些民歌。遇到老人,只要阅历广的,他就想和人家攀谈,但后来他发现,要真的走遍也非常困难,“像夸父真的要追上太阳”。他想重要的是拥有这些经历,可以改变自己,改变自己的感觉,扫除自己的疲惫。
评论家房广星认为,这些年,几乎从张炜的所有作品中,我都读出了一个歌手的衷情,一个流浪者孤独而执着的身影。他很艰难,他在沼泽地里拼尽生命中的每一滴血奋斗、抗争,倒下,就爬行,但从不屈服——这不正是人类精神中最可贵而我们正一点点丧失的吗?这是什么精神呢?这就是现代人非常缺少的夸父逐日的精神。这种精神,主要体现在前进、追赶、恒久上,其基本状态是“奔跑”,一天到晚地“奔跑”,向着太阳“奔跑”。在这里,“奔跑”不是单纯的、简单的“奔跑”,而是负重“奔跑”,有方向的“奔跑”。《中华读书报》记者舒晋瑜将其命名为“一天到晚跑着干活”。他的“奔跑”也不是“一路顺风”的“奔跑”,而是“迎着北风赶路”,冒着严寒前行。在“奔跑”的道路上,不断排除各种困惑、各种难题和各种干扰。
他的这种精神,不仅体现在自身生活和写作中,还体现在作品中的主要人物上,《九月寓言》和《你在高原》的主人公,都是在大地上不停地“奔跑”的形象。他们在“奔跑”中思考,在“奔跑”中发现,在“奔跑”中“干活”,在“奔跑”中创造。著名作家王安忆认定,《九月寓言》是一个“奔跑”的世界。这里的人必须要“奔跑”,这个世界必须“奔跑”,一“奔跑”就有生命,一停下来就没有生命,可是为了“奔跑”,却要付出身心两个方面的代价,这种代价几乎是九死一生,牵肠挂肚的。但必须“奔跑”,不“奔跑”就要死亡,牺牲是不可避免的。《九月寓言》就是这么一个火热的、“奔跑”的世界。同理可以推断,他的世界,也是这么一个火热的“奔跑”的世界。
他的“奔跑”还是“寻找”中的“奔跑”,边“奔跑”边寻找精神的家园和归宿。罗良金先生指出,张炜在三十年的创作中,一直在流浪中不停地寻找,在寻找中流浪,他不仅向着苍茫大地寻找生命的皈依,还向着家族的精神血脉逆流追溯,赋予流浪更深层次的文化意蕴,最后似乎找到了他流浪中寻找的精神家园并构建了“我的家园”。2000年,他在日本一桥大学应邀发表演讲,题目是《焦虑的马拉松——对当代文学的一种描述》。他认为,当代文学非常浮躁和焦虑,像一场乱哄哄的马拉松比赛。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局面?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原因,应该是“参赛选手”缺乏夸父逐日的精神,缺少火热的“奔跑”精神。
我们真切地看到,在他那里,“写作是一场真正的远行”。
严谨:以大匠精神和工匠精神从事写作。
“我不信过去的智者们在运笔之前曾计划过征服。因为那样他最终也难逃简陋。可以信赖的只是昼夜不舍的劳作,是银匠似的打磨精神。创造物上遗留了指纹磨擦的光亮,有着心的刻度。”对于工匠精神,张炜作如此理解。
写作需要工匠精神,写作需要独具匠心。他在这方面有独特的建树。战略上,他有一颗“大匠之心”,努力构筑“大匠之作”。他的10卷本长篇小说、3000行长诗,都是“大匠之心”运筹帷幄的成果。这方面,他比其他作家花费的心血都多。战术上,他对作品匠心雕琢,力求精益求精。一个作品写出来之后,他并不急于拿出来发表,常常让它们在抽屉里躺半年,发现问题和不足后,再进行修改完善。有时先拿出来,发给朋友,让大家提修改意见,反复推敲,反复修改,反复打磨,努力追求一种高远的境界,寻找适合自己的艺术风格。长篇小说《古船》写出来之后,根据出版社的意见修改,至少修改了五六次,最后又综合了朋友们的意见修改后,才最终定稿。《九月寓言》也是精心打磨的结果。第一稿32万字,第二稿压缩到29万字,到第三稿压缩到26万字,正式发表之前,又下决心在第8章中抽掉一部分,最终只保留了7章23万字。写《你在高原》时,修改的工作量更大,需要处理的问题不可想象。他很爱惜自己,作品需要过他的水平线才会拿出去。用笔写完,姐姐帮他用计算机打字,他再在计算机上一改再改。眼睛出了问题,小字号看不清。最初是五号字,最后改完是三号字,放大了看,眼睛才会舒服。伤筋动骨地改,每一部都改四五次,一般的改动每部要十几次。打印一遍稿纸一大摞,复印几十份,让一些能讲真话的朋友看,约他们喝茶,让他们谈看法,让他们把书稿往死里砸,他记住他们的意见,并不马上改,沉积过后回头改,有时都过去四五年。《你在高原》出版之前是600多万字,出版社觉得太长了,不得不压缩到450万字,其实,那是他凭着一股“笨”劲儿,在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一笔一画写出来的。由此可见他精益求精的精神。
他曾经告诫同人,也告诫自己:“作家要做的就是写下去,慢慢写。一个‘慢’字,不是数量和发表的频率,而是状态。让写作脱离竞技、脱离名利、脱离焦灼、脱离喧哗、脱离冷眼和白眼。”
很多方面,他是“很保守”的,也是“很守旧”的。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计算机技术开始普及,很多人由用笔书写改为打字书写。但是,他始终留恋“纸与笔”的温情,坚持用笔,一笔一画、一字一字地写作。网络时代和数字化时代,他陷入深深的思考之中。尽管最早的文学不是写在纸上的,但用笔和纸成就文学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更早的是用竹简木片、兽皮龟甲,后来有了纸和笔。但是,有了纸和笔,虽然人们写得更多了,但是并不能保证写得更好。
在缺少纸的竹简时代,人们为了记录方便,就尽可能把句子弄得精短,非常非常精短。由此他得出结论,工具变得越来越灵便,文学作品的数量也随之增多,品质也在改变,但却不是变得越来越好了。现代写作工具的速度在逼催艺术,逼催它走向自己的反面,走向粗糙艺术。他说,数字的传播和输入方式影响了思维,改变了文学作品的质地和气味。但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学作品,读者首先看到的总是“文字”,而不是“代码”。纸与笔比起数码输入器具,更像是绿色生产方式。
他始终认为,电脑打字效率是很高,但是这像在催促自己一样,而用手写字可以留出充分的时间去思考接下来的内容,这样一来,在细微的、很难察觉到的地方,用电脑打字的创作会影响文稿质量,作品的成功与否,需要等待时间和社会的检验,但自己应该坚持用手写的寂寞去创造有质量的作品,而不应该用金属味儿浓重的电脑写作。由此,我们真正参透了他为什么始终在意那“纸与笔的温情”。他隐隐地感觉到:“将来,只是不久的将来,一定会有什么来催逼我。到了这一天,我会扔掉笔杆。这当然是被迫的。它会逼我将钟爱了的笔,扔到明天的一个角落,让它在那儿静静地蒙上一层灰尘。这真可怕。”不过,他是绝不会甘心的。他说,每一支笔都不过是在记录“明天”之前的一刻。“明天”会证明它、考验它、鉴别它。这支笔属于现在,更属于明天。
动情:坚持“用心灵”从事写作。
著名作家王蒙在《谈张炜》中指出,张炜是当代极具创造力和用心灵写作的作家。他是纯文学园地上执着的坚守者;是一位充满深情和深挚的忧患感的书写者。1990年,张炜的《他的琴》出版时,邱勋在序言里介绍说,张炜不停地写,如痴如醉地写,小小的身躯伏在低矮的炕桌上,几年时间写下数百万字。稚嫩的字体写在中学生练习簿上。他写了一个农村少年对于人生的观察和感悟,写了他周围世界各种人物形形色色的面孔,他们的悲苦和欢乐、抗争和沉沦。写了一颗善良的心对于美好事物的憧憬和追求,字里行间可以让人感受到一个幼小的、充实的灵魂的律动和战栗。
张炜有一篇文章题目是《现实的真诚》,文章谈到作家究竟应该用什么写作的问题。他说:“我想写作不仅用脑,而且必须用心。机智、灵动,多么难得,可是这些都取代不了心灵深处的震撼和激动。用心写累,老得也快,可是真正有力量、有内容的作品,还是必须用心写。”《你在高原》编后记里,也有这样类似的文字,说明他正是凭借着这种认真的态度,才耐得住寂寞,在漫长的二十多年中倾心打造这部巨著。毫不夸张地说,《你在高原》是张炜用生命的全部力量完成的心血之作。
有一次,张炜说,自己的书是“抄来的”,从哪里抄来的?从心灵里“抄来的”。为什么他的作品能够打动人心,让人读后眼里总是满含泪水?为什么他的作品能够不断地拷问时代、拷问社会、拷问自己、拷问灵魂?大概是因为,他始终在用心写,他一直在关注人的心灵。
作为一个不断反思,不断拷问的作家,他的内心是不安的。他时常抚摸内心中那片“不安”的部分。这种不安源于什么?他认为,可能是另一个“我”的注视。是的,人是分离的,人在自我斗争。我们的确非常矛盾。不言而喻,有人因这种矛盾而升华,有的人却因此败下阵来。他希望人是往前走的,无论他的内心有多苦。他就是在这种自我“注视”、自我矛盾中,不断向前走,走得很苦,也很有味道的人。
他曾说,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一个朋友把创作看成是生命的流淌和保存。从这个意义上去看作品的创作,立足点是很高的。他认为自己的观点和朋友的感觉是一样的。所以,我们所读到的他的作品,不是他的写作成果,而是他“生命的流淌和保存”。
在他看来,选择了艺术,差不多也就等于选择了自己是一个永不妥协、格外执拗的讨人嫌的人。自己不会放过揭露黑暗和抨击丑恶的机会,与强暴和专制斗争到底,只为自由而歌唱。要真正做到这一点,不是一般的简单,必须在内心深处,不断地与自己的灵魂开展搏斗和撕扭!因此,张炜用心写的过程,实质上也是自己的灵魂在不停地搏斗和升华的过程!
1992年,他曾为《洗砚池》杂志题词:“拿起你的笔,刻出你的心迹,表达你的尊严。”这十七个字,既是写给杂志的,也是写给自己的。
李洁非在《张炜的精神哲学》里说,我一再在张炜的文章中读到“大心”一词,这是一个很有他思想特色的词,是一个融合了他理想的词。“在这个变色龙般的文坛,他是仅有的几个在艺术哲学和精神哲学上保持了连贯性的作家之一,并且是在格物致知、反心为诚的真正个人化意义上。”他的用心写,用的就是一颗“大心”,一颗博大之心,一颗“大我”才有的“大心”。他曾经写过一篇文章,题目直抒胸臆:心事浩茫。他的心事,不是自己的心事,不是一个个小小的心事,不是“转回头,迎着你的笑脸,心事全被你发现的”“心事”,而是关心“巨大事物”的“大心”事。
在他的“《辞海》”里“心灵”有时和“信仰”是同义词。他认为,人的写作必须依赖信仰。人的写作是灵魂与世界的对话。灵魂不断地欣悦、挣扎,震颤不已。这就是人的状态。写作恰恰记录和表达了这一状态。帕斯卡尔说:“人是会思索的芦苇。”这句话可以拆分成“人是芦苇,但他会思索”。“人应该有灵魂,人的全部力量、与其他生物的区别,都在这里。”
周海波、王光东先生指出:“我们知道,当人们疯狂地追逐金钱,创作在大讲消闲的时候,信仰就显得多么悲壮,多么令人激动。张炜坚守了自己的信仰,并以自己对文学的理解和不懈努力,向世人证明了信仰的力量。”
他为什么如此忠于自己的信仰,忠于自己的写作?易平先生的评价一语道破天机:因为他把生命的价值全部押在了文学上。由此可见,写作不仅关乎他的心灵,而且关乎他的生命价值。
作者简介
李恒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曾获山东省精神文明建设“精品工程”奖、中国铁路文学奖、刘勰散文奖、吴伯箫散文奖等。先后出版《大地上的血粮——莫言创作评传》等文学作品和学术著作15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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