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过塔河见胡杨
作者:张泽新
来到南疆名城库尔勒,得去塔里木盆地见识塔克拉玛干沙漠和塔里木河,亲近大漠胡杨更是铁定的不二之选。
塔克拉玛干沙漠是中国境内最大的沙漠,仅次于非洲撒哈拉沙漠,是世界第二大沙漠。在其北部,流淌着一条生机蓬勃的中国最长内陆河——塔里木河。这是我此前在中学地理课本上学到的知识。对于沙漠、沙漠上的河流以及胡杨从未亲眼见过。今年九月进疆参加天山笔会,终于有了一个近距离观察感受的绝好机会。
塔克拉玛干沙漠位于新疆中部,维吾尔语中,“塔克”是山的意思,“拉玛干”直译是“大荒漠”,引申有“广阔”的含义;“塔克拉玛干”整句的意思就是“山下面的大荒漠”。关于塔克拉玛干沙漠,有这样一个传说:很久以前,人们渴望能引来天山和昆仑山上的雪水,浇灌干旱的塔里木盆地。一位慈善的神仙有两样宝贝,一样是金斧子,一样是金钥匙,他被百姓的真诚所感动,将金斧子交给了哈萨克族人,用来劈开阿尔泰山,引来清清的雪水;他想把金钥匙交给维吾尔族人,让他们打开塔里木盆地的宝库,不幸金钥匙被神仙的小女儿玛格萨丢失了,从此盆地中央就成了塔克拉玛干沙漠。
整个塔克拉玛干沙漠东西长约1000余公里,南北宽约400多公里,总面积33.76万平方公里。沙漠中心是典型大陆性气候,风沙强烈,温度变化大,全年降水少。塔克拉玛干沙漠流动沙丘的面积很大,沙丘高度一般在100-200米,最高达300米左右。沙丘类型复杂多样,复合型沙山和沙垄,宛若憩息在大地上的条条巨龙,塔型沙丘群,呈各种蜂窝状、羽毛状、鱼鳞状沙丘,变幻莫测。在世界各大沙漠中,塔克拉玛干沙漠是最神秘、最具有诱惑力的一个。
沙漠于我而言,陌生又新鲜。广袤的大漠,死寂的沙海,雄浑,静穆,给人一种单调的颜色:黄色,而且是灼热的黄色。还有那大漠风笛横吹过后形成的沟壑纵横的沙纹,仿如大海里的汹涌波涛、排空怒浪静止凝固一般,很有规律地排列铺陈,场面壮阔,煞是迷人。造化真是神奇,在它漫不经心的雕琢下,那些经过风化的沙石泥土,竟成了妙笔丹青。正当我如痴如醉地欣赏大漠沙纹时,突然发现明亮的阳光恣意把大漠的颜色渲染:这一片碧绿莹然,那一片赤如鸡血,另一片宛如白霜。太阳就像一位神奇的丹青高手,异想天开地挥动如椽巨笔,将沙漠涂抹出色彩、光焰和诗意。大自然的神奇是任何语言也勾勒不了的。如果没有太阳,这世界的美该怎么去抒写和讴歌呀?爬上高高的沙山眺望,到处是连绵起伏的沙丘,简直就是沙的世界、沙的海洋,绵绵的黄沙与天际相接,根本想像不出哪里才是沙漠的尽头。苍茫天穹下的塔克拉玛干沙漠无边无际,缥缈间产生一种震慑人心的奇异力量。大漠望远,视野的盛宴,惠于我满心的感受。我不禁暗生感叹:不到大漠,哪知天地如此辽阔?置身沙漠,方晓人的渺小与生命的微不足道。
据说,从空中俯瞰地球,塔克拉玛干沙漠就像一滴泪珠挂在地表。因为有了塔里木河水,才造就了塔里木河流域的辉煌。在历史长河中,塔克拉玛干沙漠创造了楼兰古城、丝绸之路、龟兹文化、尼雅古城等闻名于世的绿洲文明。许多考古资料说明,塔克拉玛干沙漠曾经水草丰美,繁花似锦,古人类的文明在这里绽放出最灿烂的光彩。在尼雅河流、克里雅河和安迪尔流域,西域三十六国中的精绝国、弥国和货国的古城遗址至今鲜有人至或鲜为人知,在和田河畔的红白山上,唐朝修建的古戍堡雄姿犹存。尼雅遗址不仅是古代丝绸之路的一处重要遗址,它同时向人们展示被称为“死亡之海”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存在的一个悠久、古老、光辉灿烂的沙漠古代文明。
塔里木河位于天山脚下,南靠昆仑山。一百多平方千米的流域占据了塔里木盆地的绝大部分,塔里木河流域发源于无边的沙漠。它的三条源头河叶尔羌河、和田河、阿克苏河的河水,是天山和昆仑山的冰雪融水。塔里木河所过之处,繁花、青草、绿树,花鸟鱼虫相继出现,为这片生命禁区添加了丝丝生机。它是塔里木盆地各种生命的保护伞,是一条生命之河。水流受气候影响很大,加上流经的绝大部分区域是沙质土壤,使得河水很不稳定。历史上的塔里木河道几经改变有时会与北面的孔雀河汇流注入罗布泊,有时注入难忘的台特玛湖,像一匹无缰的野马。就是这匹无缰的野马于宁静的时空中,走过沙漠的四季,经历田园的生机,在中游地区冲击出一片广阔的平原,在大起大落中演绎着生命的多姿多彩。
如果把塔克拉玛干沙漠比喻为一位遗世千年的绝代美人,只有那一片片在漫漫黄沙中绝世而立的胡杨向世人叙说着曾经的辉煌岁月。胡杨是随青藏高原隆起而出现的古老树种,在大约2500万年前,塔里木盆地还是气候湿润的绿洲之时,它已经在塔里木河流域繁衍。在中国著名的库车千佛洞和敦煌铁匠沟的第三纪渐新世地层中,都曾发现胡杨的化石,距今已有2500万年。许多古籍记载,当时的情况是溪流纵横,胡杨林茂密到难以穿行,林中的马、鹿、狼、野骆驼和新疆虎都非常之多。人类在此繁衍,文明在此兴盛,胡杨成为当地居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有资料显示,张骞、马可·波罗、徐霞客等都到过塔里木河流域,进入过胡杨林。但是,由于气候变化,以及人类活动不断导致沙漠扩张,绿洲逐渐消失,生态不断退化,人类文明随之衰退。从远古到近现代,胡杨默默地经历着地球的沧海之变,也旁观了一个又一个人类文明的兴衰。在胡杨与人类文明的历史交集中,证明了人与胡杨共呼吸,人与自然共命运。
有资料称,世界90%的胡杨在中国,中国90%的胡杨在南疆塔里木河流域。塔里木河两岸生长着世界上面积最大、分布最密、保存最完整的胡杨林。塔里木河胡杨林是世界上面积最大的荒漠区唯一原生的未受破坏的胡杨林,仅胡杨自然保护区就达40多万公顷。大片胡杨林,树高16米到20米,最大树木胸径达1米左右。塔里木河流域内生长的大片胡杨林,成了茫茫大漠中一道独特的景观。
物竞天择,天道有常,适者生存,弱者自强。胡杨林是一种神奇的群体,具有独特的生存智慧,以其卓越的适应力、顽强的生命力,生动地书写着旷世奇力。
胡杨的叶子与众不同。它的奇特之处在于它有三种叶子,一种像杨树叶,一种像柳树叶,还有一种既像杨树叶又像柳树叶。胡杨叶子的这种异形现象在植物界非常罕见,所以胡杨又叫异叶杨。一棵树上有多种树叶,往往下部树叶细而长,呈柳叶形,越往上叶片逐渐加宽,到中上部叶子就呈圆形了。一般幼枝或者嫩枝上的树叶呈线状披针形,随着树龄增长,它的叶子会变为卵形或者肾形。无论哪一种形状,每片叶子都极力地张扬着生命的魅力。叶片的多变性是为了减少水分蒸发,保证自己的生存,这是地球气候变迁在胡杨的基因中留下的深刻烙印。
胡杨耐旱、耐热、耐寒,能忍受荒漠中干旱多变的恶劣气候,但它其实是一种喜土壤湿润的植物。正是靠着塔里木河水的养育,在新疆辽阔的塔里木盆地,处处可见傲然挺立、片片成荫的胡杨;也正是因为失去了绿洲的庇护,生长于大漠深处,用整个生命与风沙、干旱抗争。肆虐的风沙不能将其击败,贫瘠的土地不能让其退缩。胡杨根可以扎到10米以下的沙层,能不断地从地下水中吸取水分和养料。成年胡杨横向的根系长度竟然可达100米。只要100米内有地下水,它的根就自动找过去了。水平根系上的不定芽具有旺盛的萌蘖能力,在周围50-100米以内,可根蘖繁殖出数十株甚至更多的后代。
胡杨耐盐碱,但也很惧盐。为了生存,它的根不断地从沙层以下的高盐碱地下水吸取水分和养料,因此大量的盐碱被储存在体中,然而,胡杨十分聪明,懂得在盐分不足时吸收,盐碱浓度过高时通过“泌盐”作用,利用叶、茎表面的泌腺将多余的盐分排出体外,比如从树干的节疤和裂口处自动流出形成白色或淡黄色的块状结晶,一棵成年胡杨树每年能排出数十千克的盐碱,有时在树干的伤裂处发现一层白色的碳酸钠盐结晶,这就是胡杨碱,形成的碱面常被当地人用于蒸馒头。胡杨这种排除体内有害物质以利于自身生长,是对环境的一种适应,所以在地下水含盐量很高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中,依然枝繁叶茂。
胡杨也分雌雄。一般雄树相对高大,雌树矮小。雄树的树皮为皲裂的核桃状,树皮相对结实;雌树树皮为皲裂的竖条状,树皮相对松动。雄树的花期比雌树来得要早一些,雄树在抓紧时间开花,雌树开花期持续时间比雄株长3天,这样雄株花粉才能被充分利用,有利于雌花授粉。雄树的花穗并不漂亮,就像“毛毛虫”,雄花序长1.5-2.5厘米,花药紫红色。雌树的花朵相对好看一些,由若干朵小花组成穗状的葇荑花序,每一朵小花将来发育成一个小蒴果;小蒴果里面包被着白色絮状的绒毛,在绒毛中间藏着一些像芝麻粒大小的由胚囊发育而成的种子,随着小蒴果及种子的不断发育成熟,小蒴果逐渐裂开,那些白色絮状的绒毛便携带着种子漫天随风飞散。胡杨的种子有翅,借风力可向四面传播。如果种子落于河中,可随水流漂到远处安家落户。它一旦沾上了泥沙阻碍物,就能在两三天内发芽、生根,长成幼小的树木。
维吾尔语称胡杨为“托克拉克”,意为“最美丽的树”。初秋的胡杨林仍像一片绿色的海洋,每一棵胡杨树都极力展示着自己的独有魅力,它们犹如这世间的人类,各有各的生存方式,各有各的身姿和容颜,各有各的性格和品质,以其独特的生命,向世人昭示着一个物种的存在价值。在塔里木河沿岸,我欣赏过众多躯干舒傲、华冠青苍、神姿奕奕的胡杨,也见识了不少造型诡异、铁骨昂藏、醉心夺魄的胡杨。这里有被称为“树魂”的胡杨林,有被誉为“三圣树”的千年胡杨,有高近20米三人合围不住的胡杨树王,有千年不朽的胡杨树干,有树干已经白骨风化依然屹立不倒的各种胡杨风骨树,有盘根错节枯枝缠身依然绿树成荫的千年胡杨,有树干早已枯死而依然绿荫覆盖的胡杨。
塔里木胡杨仰天山之雄厚,得冰河之滋润,汲天地之灵气,聚日月之精华,不怕雨吝水涸,无惧骄阳风沙,甘于苦寒孤寂,与天合契,与世殊伦,泱莽中信然屹立,尘嚣外气宇轩昂,无愧天地英雄。光阴在它们身上刻下的痕,如战士赴战时受的伤,在天地苍茫间展现奇崛,于日月峥嵘中铸就雄浑。有的似苍龙,腾越沙漠;有的似金蛇,虬蟠狂舞;有的似猛虎,威慑乾坤。簇筋拗骨,突枝凌兢,鳞皴朴拙,格清貌古,挺干霄之质,蓄不拔之志,雄立于狼行之野,威加于罴卧之荒。尊严无价,气节永恒。真乃沙漠之脊梁,生命之颂歌。
在大漠中,生的胡杨无比壮丽,令人赞叹;死的胡杨以其杰出的品质,独立沙丘气势扬,其干硬的枝干在烈日和沙漠的摧残下,现出千姿百态的奇特造型,美不可言,令人倾倒。即便是那“死胡杨”,虽然无花无叶,不见丝毫生命迹象,但依旧屹立不倒、剑指苍天,具备强大的气场。哪怕是倒伏于地的“枯胡杨”,依旧枯而不萎,没有腐朽,但见刚劲。其褶皱和棱角犹存“干巴巴一团精气神”,彰显出非凡的力度。这些虬枝老根,经过时间的洗礼,参透了岁月的沧桑,有着说不完道不尽的故事,有些我们能懂,更多的无从知晓。胡杨虽死,千年不朽,长存于天地之间。
慢步于胡杨林,总能见到一些胡杨树之主体虽已枯萎,然而它破败躯体的某个部位却能节外生枝,绽放几枝新芽,焕发一簇绿意。偶见体弱者躬身触地,难以想象接了地气之后,像是从地面上长出一棵树来,叶冠其上再披青翠。胡杨在大漠恶劣的环境中撞击出生存与死亡的哲学:茂盛的终将老去,老去的终将死亡,死亡的终将朽坏,而在朽坏的地方,生机终将重新降临。生命的轮回交替,不容怀疑也无力干预。
性合不死之漠神,质膺大荒之木王。胡杨林在沙漠被天风雕刻的波纹里流淌千古而不绝,在苍穹被虹霓描画的幻境里回荡万载而不灭。其哀婉与苍凉如洁白的灵幡,凄然隐入天籁的沉梦;其坚忍与惨烈似鲜红的血迹,赫然铸进生命的年轮。不倒的胡杨在不死的沙漠塑造不朽的神话,不屈的灵魂在不老的世界诉说不悔的生存。上亿年的演变轮回里,胡杨练就了耐旱坚硬的钢铁之躯。至精不灭,罡气无双。胡杨是地质学家眼中的活化石,是艺术家心中的艺术之美,是旅游者眼中的绿洲希望。
曾有一位新疆作家这样描述胡杨:这奇特的生命,不知凭借怎样的力量,才在干旱苍凉、无边无际的荒漠之中生存下来;又不知凭借怎样的力量,穿越那亘古寂寥的一千年又一千年的时空;更不知凭借怎样的力量,在无人喝彩的舞台全力迸发出金黄璀璨的光芒?今天,我在胡杨的身上终于读懂了孟子的深邃思想,钦佩于胡杨的百折不挠,震撼于胡杨的生生不息。在胡杨的身上,看不到一丝一毫忍让的懦弱和奴性的屈从,它没有卑膝和媚骨,它是树中的伟丈夫,挺起的是摧不垮、压不断、碾不碎的脊梁。立之昂昂,卧之堂堂。生千年而不死,死千年而不倒,倒千年而不朽,演绎着轮回的生命,诠释着亘古的沧桑。胡杨树性情独具,品格独芳,这种精神品质,不正体现着中华儿女坚毅刚强、百折不挠的民族精神和传统美德吗?!
有人类学家说:“塔里木河流域是世界文化的摇篮。找到这把钥匙,世界文化的大门便打开了。”塔里木河胡杨林既融入了自然的温度和宇宙的恩泽,又凝聚了人类的聪慧和勇气,是保护荒漠生态的骁将,是传奇式的耐人寻味的自然景观,同时也是历史和文化,这是大自然赐予人类最伟大的物质和精神财富。走近胡杨林,方知大景之壮阔;认识胡杨树,才懂生命之辉煌。面对如此珍贵的自然遗产,我们除了感激之外,更应珍视和保护。
【作者简介】
张泽新,湖北省作协会员,仙桃市作协副主席兼党支部副书记,仙桃市孔子研究会副会长。出版有《一代人杰张难先》《说痴道怪》《沔水廉思录》等著述七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