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溪故事
龚文瑞
记忆中,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与兄长文广从南康坞埠学校转学到赣州一中时,接受我们转学的便是教务处的万邵文老师。彼时,万老师年轻英俊,写得一手好字,我们考试的试卷多半是他刻印的。一晃,近五十年过去,我年逾花甲,万老师也是年近古稀之人。我钟情赣州历史,万老师则成了一位杰出的校史专家,学校自清溪书院至濂溪书院至省赣中至赣州一中的千年演变史稔熟如斯,如数家珍。最近,市面上出现一枚《江西省立赣县中学校梅林化学实验工厂”的印章,万老师花三千元从收藏家手上买下了这方特殊的印章。万老师一家人都是一中的,尤其是他和他父亲两代人终身都为一中服务,所以他对一中的情怀特别深。据我所知,校史馆展柜中的一些重要史料,他个人就出资近四万元从各方卖家买回,以充实校史馆。这枚印章唤起了万老师的激情,他望章衍义,写了篇抗战时期省赣中在周蔚生校长带领下避难至桃江及横溪又辗转到梅林办学的追记式文章。因为文章提及横溪,触及我回忆起关于横溪的诸多往事,不由得浮想联翩。
1981年,我大学毕业,留不进城,便就近分配到了赣县横溪中学。与学校一墙之隔,即是著名的浓口村。浓口,无解。我理解其古名当为龙口。水口为龙口,坳口亦为龙口。村的正前方有横溪,横溪横接里许外的桃江,右侧还有一条水涧穿村而过,汇入横溪。从水势来看,它是三水之交处,谓之龙口很是恰当。村的后面有一个坳口,一条道路蜿蜒通往里面的莽莽无边阴掌山,从山形来看,它地处坳口之侧,呈龙口之象。村内有一幢硕大的祠堂,还有成片青砖到顶的大宅,这里便是清末进士、赣州新学创始人刘景熙的故乡。刘景熙是赣州旧学改新学的领袖人物,1901年在赣县知县张之锐的支持下,将县立爱莲书院改为赣县普通小学堂,次年又将府立阳明书院改办为赣州府中学堂,同年又与巡道刘心源将道立濂溪书院改办为虔南师范学堂,后为省赣中,即今赣州一中。
我想,抗战期间周蔚生校长将省赣中由赣州城迁往桃江及横溪(正在省赣中任教的郭大力夫妇也随同迁往,郭大力在桃江教高中,妻子则在横溪教初中,每个周末郭大力都到横溪来接迎妻子),会不会与刘景熙有一种冥冥之中的什么关联呢?或许是周蔚生之前曾去探访过刘氏后裔,对那里成片的大宅、蜿蜒的溪流、连绵的丘陵有了印象,觉得在那里做临时学堂,既有现成的办学环境,又可零距离感受开校之祖景熙先生的荫庇与护佑?
解放后,浓口村一侧的丘陵上建起了赣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之后成了横溪中学。一代代师生承受着景熙先生的荫庇,在这大山深处安静地读书、度日。
那年我去往横溪当化学老师时,离19周岁还差两个月。与我同年去往横溪的有比我大两三岁的教数学的罗青元,教体育的陈衍英,还有比我还小一岁的教英语的罗宗桂。试想,一个刚刚生出胡须的年轻人教着一群只比自己小两三岁的高中补习班的学生,那种情景是不是很有些滑稽。没办法,文革前毕业的老教师不愿驮累,逼着我这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轻人顶上。当时的校长钟芳镜,副校长姓吕,教导主任许彬群,也太大胆放心,甚至让我当生化教研组长。为了不让学生失望,我天天备课至夜半,努力使自己有一桶水的份量。夜深人静时,墙外的溪流声清脆如斯,与我备课的笔划声交响成趣,伴我度过了许多个清寂的时光。
不知是哪一代人在校园内外植满了油桐树。我永远记得,每年四月油桐花开时落英缤纷的情景,那是何等诗意、何等曼妙的时刻呵。横溪,成了一个留住我青春的地方,当然,也是我文学起步的地方。每每晚饭后,我喜欢与饱学之士的曾斯荣老师穿过油桐林,去桃江边看落日霞光,或与风趣幽默的刘兆林老师徜徉在油桐树下,听他讲赣州话的故事……离开横溪好多年,我仍怀想横溪,怀想那时人的质朴与淳厚,以及那僻远而宁静的境地,以及油桐花开时的盛大场景,我用文字记述下关于横溪的种种美好或磋砣。
从赣州往横溪,要经过沙石,翻过苏轼《南康八境诗》中吟诗过的峰山的南侧之牛轭岽。我有两次徒步牛轭岽的经历。一次是春节后返校开学,买不到车票,我和罗青元陈衍英三人坐公交到沙石,从沙石开始徒步,一路很少车辆经过,偶尔有车经过也不理会我们,直到快扺达牛轭岽顶时才拦下一辆卡车。第二次是83年的国庆,领着曾斯荣老师从田村带来的一帮补习班的学生们,从横溪一路徙步,经王母渡翻牛轭岽达沙石,这段路走了整整七八个小时,走到沙石国道边等公交车时,一概瘫倒,横七竖八地卧在路边草地上。
去横溪,必须经过王母渡。这里是传说王母娘娘下凡逗留过的地方,当然更准确的是南宋初隆祐太后离虔州后从此渡江。这里,承载过开启长征路的红军将士们。在河的南岸,上世纪大跃进时代大炼钢铁前,曾经是一大片茂密幽深的原始森林,为躲避敌机的侦查,渡过桃江的数万红军在里面休整了一整个白天。
王母渡给我的记忆是深刻的。到横溪的次年,五一节放假,桃江正逢洪水,浮桥已撤,对岸的班车不久即将启动,我和罗青元陈衍英三人是乘着小舟,穿行于起伏的浪涛扺达对岸的,那种与死神时时面对面的感觉,至今想起仍是心有余悸。还是这年,由于经常熬夜导致胃疼,以民间偏方治之,引发药物过敏,曾斯荣老师的夫人赵会计为我熬药汤,刚沐浴完,人却昏了过去。是总务处好心的聂主任,校医曾医师及一个本家龚井水师傅,三人用自行车将我送到十里外的桃江卫生院去的。过桃江浮桥前,龚井水将我从车上转驮到背上,转换的过程中我清醒了一两分钟,聂曾二位神色紧张,江面一片波光迷离,旋即我又昏睡了过去。诚然,这两件事都关乎着一个年轻的生命。所幸的是,我的命大,上天怜悯我,让我在这个繁复的世界,深情地活了下来。
以横溪为坐标,再往里走,则是韩坊、小岔、小坪。今天的小坪打造出了一个旅游地宝莲山。不到韩坊,有一个很有名的村庄,名叫长演坝,又叫状元坝。教书期间,有一回正逢学校收获花生,食堂管理员老高带我们几个年轻老师去看榨油。油坊就在长演坝的溪河边,一架高车借着水力流转,带动榨机,眼见得清亮的油液一缕缕地渗透出来。中午,吃的主食是用新鲜泛香的花生油炸的各式米果,那香糯的感觉成为我舌蕾深深的记忆。可惜,那时不懂得去探究历史。其实,长演坝是个很有底蕴的村落。清代乾隆年间出了一个花甲进士何其睿。何其睿本有状元之才,却无状元之份,前面的文章深得考官喜欢与推荐,不料殿前考试时,天黑,有人秉灯过来,何其睿抬头一望,竟是乾隆皇帝,吓得厉害,后面的文字便不利索了,结果只被钦点了个进士,失了大好前程。长征时,何家祖屋成了首长居所,毛泽东与贺子珍在此居住过。是呵,一个与伟人结缘的村落,注定是不凡俗的。
今天,横溪的油桐树盛放的场景难见了,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桃江对面的山坡上满是脐橙,山下的李屋编演了二百年的《九龙山采茶》腔调犹存,横对桃江的溪流旁,则建起了很有些雅韵的民宿——横溪驿。岁月如风,吹远了许多人和事。横溪驿则把关于横溪的所有故事都聚敛在了这里,演绎出了属于当下的更加美好、曼妙的风雅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