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爆米花
文/张云玲

小时(六十年代末),生活在皖南农村的我,一早还没起床,生意人换香油、卖豆腐、戗刀磨剪子地吆喝声就不绝于耳。
在许多生意中,有一种生意是不用吆喝的,只要那独特的声音一响,大人孩子准会端着玉米、大米、黄豆等不请自到,抢着来到村头瘸大爷的爆米花摊前。然后在一声如雷地“砰”地巨响过后,孩子们松开双手捂着的耳朵,拼命抢食那冒着白烟的滚烫的爆米花。孩子们都知道,等到家,变成蚕蛹或梅花样好吃好看的爆米花就不能随便吃了,母亲一见,紧着要把那爆米花从孩子手里接过藏起来,说是要等家里来了客人或媳妇生孩子用来泡米糖茶喝的。所谓的米糖茶就是在开水碗里放上红糖、爆米花,和一把酥脆金黄的炸馓子。这种米糖茶,对于我们这些乡下孩子来说,一年也难得喝上两回。由于它香、甜、脆,是当时孩子们心中最好的美味。所以无论何时只要提起,总让我们馋得流口水。

小时在家乡长大的我,从记事起就知道爆米花好吃,米糖茶更好喝,所以,村头每次爆米花的来,无论我家爆还是不爆,我都要跑到跟前去凑热闹,长此以往,对那爆米花的瘸大爷也就渐渐熟识起来。
小学毕业升入初二年级,一天中午放学,我刚到家,又听到村头传来“砰”的爆米花声,我放下书包挖了半碗玉米就往外跑,还没跑到近前,远远的我竟呆了。那个冬日里身穿露着棉絮的破小袄,腰里扎一根细草绳,头戴老头儿帽,脚穿破布鞋,个子不高,稚嫩的圆脸上抹着黑一道白一道的生意人,不是瘸大爷,竟是我的同学——贺大奎。在学校,我一直觉得贺大奎长得像电影《闪闪的红星》里的少年英雄潘冬子,圆头圆脸,一副虎头虎脑、沉着勇敢的可爱模样。我心里的潘冬子,现在他却……

他好多天都没来上学,都说他逃学了,原来他竟……看着年幼的同学无比吃力地操纵着手里的机器,左手十分笨拙地一下又一下拉着风箱,听着刚过门的新婶子粗门大嗓数落他把米花爆糊了、爆坏了的吵吵声。躲在人群里的我,感觉像数落我似的,脸红心跳慌慌的没敢多看同学一眼,撒腿便跑。
下午放学,老远就听见村子里的爆米花声,我有意选择一条不常走的道往家走,没想到还是与刚收摊的贺大奎碰了个正着。他一见到我,惊喜连连直喊我的名字,并一再热情地说下次他一定爆米花给我吃。我听了不吱声,直到他挑着担子走远了,我才做梦似的追上他问:“你怎么不上学了?”
他说:“前些日子俺大(爹)得病死了,家里姊妹六个没人干活,加上我奶也有病,没法子,我是家里的老大,只能听俺娘的,不念书回家接俺大的生意。”
我问:“你大以前就是爆米花的吗?”
他说:“是的,俺大以前来过你们村,他说这里的人好,生意好做。”
经他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那个瘸大爷说不出哪点长得跟他有点儿像。于是我心直口快:“你大是不是个瘸子?”

他一听,脸红了,半天才说:“是的,他就是俺大。” 瘸大爷,闹了半天,瘸大爷是同学贺大奎他大?我惊得自言自语,半天没再吱声。再看他时,只看到那个挑着担子离我远去的小小背影。
又过些时候,一个春花烂漫的日子,在村头果然又见我的同学贺大奎爆米花来了,这次我没躲,而是高兴地端来大米让他爆,他一见别提多高兴了,问这问那的,最后急切地问我能不能给他讲讲他没学过的语文课文,我说当然行了,讲故事是我的拿手戏。于是我当即就给他讲了《卖炭翁》《岳阳楼记》《郑人买履》《守株待兔》等课文。他极认真地听着,那样子十分陶醉。该给我爆米花了,我看见他特意往我的大米里放了一种盐粒样的东西,奇怪,这东西放进去,我的米花变得不但香且甜。
吃着这香甜的爆米花,我心里乐开了花。贺大奎见了,不无得意地小声告诉我,这是他特意往我的米里放了糖精的缘故。不放糖精的米花五分钱一锅,放糖精的六分钱一锅。我给他钱,他说什么也不要。怎么办?回家灵机一动,把奶奶留给我的掺了白面的豆面条端给了他,这下他没推辞,端起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以后,同学贺大奎就经常来我们村爆米花。每次我去爆,他都不要钱并特意加了糖精。我每次也总是一见他来,就跑着把家里奶奶特意留给我的,好吃的白面烙馍或豆面条端给他。他也总是不客气地接过甩开腮帮子。吃完后,用袖子一抹嘴,嘿嘿地冲我笑笑,接着又津津有味地一边听我讲故事,一边手脚不停地干他的活。我坐在他的风箱边,在边给他讲故事的同时,边一把把的把香甜的爆米花唵进嘴。红红的炭火映红了贺大奎那张被汗水抹得黑一道白一道的圆圆的黑里透红的稚嫩的娃娃脸,那脸活生生一个电影里的潘冬子:憨厚又可爱,沉着又勇敢。
以后时间长了,贺大奎爆米花爆出了经验,得到村里大娘大婶的认可,她们知道他家困难,见他来,不光特意端了米、豆的让他爆,有的还为他送来好吃好喝的,我见了,心里像喝了蜜别提有多高兴了。每次他一来,那活儿准能从早干到晚。

吃了同学贺大奎二年多的免费爆米花,初中毕业那年,我从家乡来到了父亲工作的单位,青海湖畔一个边远的草原牧区:青海省铁卜加草改站。从此一晃十余年,不光没吃到一粒爆米花,而且连同学贺大奎的一点儿音信也没有。直到九十年代初,我从铁卜加草改站调到省会西宁,才重又吃到魂牵梦萦的爆米花。
初吃还好吃,再吃似没有过去那么香甜了。但是,每听到交通巷院子里有爆米花的声音,已做了母亲的我,总要端一茶缸大米,催促我四五岁的儿子去爆米花。米花爆来当下吃不完就疲了。可没法子,这次爆的没吃完,下次只要一听见爆米花的声音,我还是催着孩子去爆。这样一爆就是几十年。

现在,连我的孙女也长到会去爆米花的年纪了,但事与愿违,我却再没有听到院子里熟悉的爆米花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一晃半辈子过去,曾经那再熟悉不过的“砰”的爆米花声。
如今,随着岁月的流失逐渐消失。但那留在脑中深入骨髓的记忆却是永恒的,且愈久弥新。
啊!儿时的爆米花!儿时的同学贺大奎,你现在家乡还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