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经 络 正 常
常 照
挂断电话,我漠然陷入沉思。为了参加讲座的事,洁西这已经是第三次打电话给我了。
有一天她冷不丁问我:“师兄你相信中医吗?”我回答说:“基本上还比较相信吧。”她说:“那就好。”这洁西是我的一位微友,我们原本是在某个学佛群里结识的,只不过后来不久我就退群了,因为当时群里有那么几个佛油子,一天到晚老是东怼西怼,唯恐天下人不知道自己是大师一样,把群里的气氛搞得清冷又沉闷。不过,洁西倒是个不喜欢发表意见的人,而是一个优秀的潜水员。她说她除了几个亲戚朋友和好闺蜜的小群之外,一般都不怎么在群里聊天。我和洁西有着快三年的微友史,平素偶尔聊聊,绝大多数时间各忙各的,像世上所有萍水相逢的缘分一样,既不深也不浅。
因为新冠疫情的关系,我在台州玉环市的工厂一直停工,僵而不死。刚开始断断续续地复工再停工,最后改成上半天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日子一晃十多个月过去了,新闻联播上说政府号召大家坚持,我们真的就这么一直坚持着。我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没办法想太多,因为想了也没用。洁西在杭州做保险销售。在我看来,这种工作的性质实际上就相当于自营业。她说她偶尔还做些微商什么的,因为年景不好,只能多方出击,谋些个生活保障。我时常感到已经年逾四十的她,跟我们这些民营企业的小老板们其实是同一样的苦命,需要整天里没日没夜地讨生活。洁西是安徽铜陵人,她父亲曾经是安徽省水利厅的一个副处级干部,年轻时洁西靠其父的树荫也曾在体制内混过几年,后来嫁往南京,女儿五、六岁的时候离了婚,然后她一边自己单独带孩子,一边做保险销售。直到女儿很争气地考上了南京的一所一流中学后,经协商,她把女儿留在了南京前夫家,独自一人到杭州闯荡。她曾对我说她的人生经历总体上很简单,大起大落不算多。
洁西平时喜欢和我聊养生,她的口头尝试是“人到中年伤不起”。自打新冠疫情开始后,洁西更多时间是和我探讨中医。一个月前,她竟然出乎意料地第一次打电话给我,谈话内容是邀请我来杭州参加某个为期三天的中医治疗课程,好像名字叫什么古法经络推拿的培训活动,费用是三千九百八十块,参加完课程后就自动成了会员,然后每介绍一个朋友参加后续的课程自己会有多少多少的提成,包括自己介绍的人如购买了课程推荐的养生产品自己也有相应比例的提成等等。我对她说:“不会是什么传销活动吧?”她说:“这是我老家一个小姐妹介绍的,应该不会坑人的吧。”对这件事我一直不置可否,于是洁西竟一连三次电话,几乎不谈别的,都是拉我去参加该课程。一般情况下,我对这种拉人头式的促销方式很看不起,但实在是经不起洁西三番两次的“打招呼”,难免动了恻隐之心。并不是因为中医古法经络这门课程,只是觉得她也很不容易,好歹应该帮她一把。虽然我对她所说的这个培训毫无兴趣,但最终还是给她微信转去了3980块,心想课程参不参加都无所谓,就当是帮朋友个忙吧。
后来某一天,又是洁西打电话给我,说:“让你久等了,师兄,因为疫情的缘故,那个课程一直没法按原计划开课呢。”“没关系,”我说:“反正我也不急。”“这不都是因为讲课老师的行程受限止了嘛,”洁西说:“老师是从河南来杭州的。现在这跨省份之间的往来,不是什么红码啊黄码啊就是什么弹窗之类的,搞得人全都懵了。老师现在呆在乡下老家,一动不能动。”我表示理解,说:“可不是嘛,很多非常态的事,在疫情期间就理所应当变成常态了。”洁西又说:“要不然我把钱退给你吧。”我说:“先不忙,再等等看吧,也许过些日子疫情会发生变化,谁知道呢。”
时间一晃三个月过去了,五一节后的一天,洁西打电话来说:“师兄啊,告诉你个好消息,五月之内大概能开课了哈。”我说:“哎呀,可能有点不巧啊,五月份我实在太忙了,公司的业务要整顿,肯定抽不出三天的时间来一直呆在杭州,还是等以后再说吧。”
直到五月底,我问她自己有没有参加那个中医古法经络课程,她说:“没有,一方面课程还是没开始;另一方面因为我爸爸住院了,我已经回到南京了。”后来我才知道,她有段日子没跟我联系,原来是回了老家。洁西的父亲于一次意外昏倒在家后被急救车送进医院,在安徽的地方医院住了一两个星期然后送到合肥的大医院,一检查说是肺癌晚期。洁西从她父亲住进合肥的医院起,就回去开始了全职护理。再后来,合肥的医院也不住了,转去了南京,住进了一所中西医结合医院。其中原因似乎是因为南京的医疗条件要更好一些,再者洁西的妹妹在南京开了个小药店,而且她前夫是南京本地人,地方上颇有些人脉。洁西依旧是在医院照顾她父亲的唯一主力,二十四小时的陪护。她母亲从安徽老家住进了妹妹家,晚上和正上中学的外孙女挤一张小床,而洁西的妹妹因为每天要看店,平时白天很少能来医院看老人。
我问她:“你爸爸的肺癌跟这次这个新冠疫情有关系吗?”洁西说:“我们问过医生,医生也不敢下结论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关联,可能是怕担责任吧。”我说:“如果确定跟新冠疫情有关,那就算是新冠病人了,治疗处置方法跟普通病人绝对是不一样的啊”洁西答道:“没错,要是新冠病人早早就隔离了,包括我们家属在内。我爸爸不是,所有核酸检测都是阴性,所以医院没给他贴新冠的标签。一切都按常规治疗。”
白天空闲下来的时候,洁西会频繁发些微信留言来向我诉苦,慢慢地这居然成了一种习惯。洁西说如果是在平时情况下倒也好办,而目前这疫情的风头浪尖上,正常人还需要两天测一次核酸,更不要提住医院要受多大的罪了。我只能说我非常理解她,另一方面我会时常主动打电话安慰她,比如说:“眼下像我们出个差到隔壁的省份,都必须落地后先测一次核酸,还要把自己所在地本省的健康码在手机上转换成目的地当地的健康码等等,过五关斩六将才能顺利通行,而且一旦弄不好就会被带走先隔离上几天。这种情况下,你们把你父亲从安徽合肥转院到江苏南京,肯定费了不少周折。”这话一出口,我明显感觉到洁西在电话的另一端立时哽咽了。她说:“师兄你不知道啊,我简直都快被逼疯了。有时候我就想,要是我换成我爸现在这样,我情愿哪儿也不去,啥也不做,尽可能早点儿死了利索。”
大概是日复一日进进出出ICU,陪伴着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父亲的缘故,久而久之,洁西的内心里萌生了各种各样的感悟。这也难怪,当一个人朝夕经历着生命游离于生死边缘的环境下时,必定会迸发生出许许多多不同往日的念头。快到年底时,疫情的影响越来越大了。洁西说医院也开始隔离了,连她母亲前来探视都变成了一周两次,外加24小时核算检测报告和健康码等等,而她自己一天中只有在下午三点之后才被允许进ICU一次,时间不超过十五分钟。我问:“那剩下的时间里,你一个人在医院都干嘛?”她停顿了一下,苦涩地回答:“一个人坐在我爸爸的病房里,望着一张空床和窗外的天空,发呆。”我劝她:“你别想得太多了,放松心态最好,这一切很快都会过去的。”她说:“也许吧。等一切都过去的时候,说不定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也都快差不多了。”
中国有句古话叫作“久病床前无孝子”,而据我所知,长期护理病人的家属们在特殊环境和生活状态所造成的压力影响下,极有可能会产生不同程度上的心理疾病,重者甚至导致抑郁症。洁西有一次突然对我说:“我好羡慕ICU里躺着的我爸爸,起码他现在已经没什么痛苦的感觉了,而我每天都孤零零的好像生活在地狱里。”作为朋友,我尽我的努力为她做一些心理辅导,为此我专门上网查阅了不少心理学相关的信息和资料。洁西说:“以后我叫你大哥吧,这些日子里除了你,别人连跟我网聊几句的都少,我这一肚子委屈、一肚子苦水,就只能往你这儿倒了。真的,以后你就是我哥哥了。”
有一天,洁西突然对我说,她妈妈也不知道动了哪根神经,非要请一位朋友介绍的当地老中医来医院给她爸爸诊疗不可。我听了很诧异,忙问她:“不是连医院都封闭了吗,外面陌生人能随随便便进入医院病房?而且还给病人做些诊疗,不管是不是中医,这些明显都不符合医院规定啊。这不太现实吧?”洁西在电话里叹了口气:“唉,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老百姓要是邪性起来没什么事儿干不出来的,也许我妈她们自有办法吧。”我说:“你好好劝劝你母亲,别冒这个风险,尤其是别做违规的事情。还是相信医院和医生吧,千万不要节外生枝。“洁西无可奈何地说:“我劝过无数次了,没用。我妈说已经在医院里躺了几个月,花了那么多钱都没见一点效果,所以得想别的办法。我再使劲劝她,她说我对我爸爸不孝顺,见死不救。总之我已经彻底没办法了。”我说:“即便这样做,对你爸爸未必会有收效,如果是一点效果没有还则罢了,万一适得其反呢?你们有没有考虑过?”洁西说:“我爸爸还没死,我的心已经死了。”
于是我想起近些天,她经常在微信里给我发“生无可恋”几个字,有的时候,甚至是大清早的第一句话。此后经历了大约两个星期左右的沉寂,当我再度和洁西取得联系时,第一句话就问起那老中医的诊疗情况。洁西回答道:“来过了,也看了。”我连忙接着问:“那,老中医到底都说了些啥?”洁西淡淡地回答:“老中医说:经络正常。”
接下来的日子里,洁西明显很不愿意提起这次老中医诊疗的事,再后来才断断续续对我讲述了一些她们如何跟主治医生协调先把她父亲从ICU移动回普通病房;如何让老中医假扮她父亲的表兄弟以千里迢迢来探望的名义,以及她母亲如何用近似撒泼打滚的方式向医院方争取到这次短暂的“探视”时间等等。最后她还说:“你知道吗,哥,这次诊疗,面对面就那么几分钟的时间,一共花了一万块钱。我妈还说听说那老中医每次上门看病起码要一万五千块钱起步,就这还托了朋友好说歹说人家给打了折。”我问她:“那一万块钱是怎么出的?”洁西说:“还能怎么出?我和我妹妹一人一半。”
越往后洁西跟我的联系越少。到年底时,我给她发微信送上问候,祝她在新的一年里一切顺利。洁西回复我说,她父亲现在除了生命体征尚在之外,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我问她自己的状态是否还好,她回答说还好,反正人都已经麻木了。她说现在全家的状况就是,一个人彻底麻木,一个人希望自己彻底麻木,剩下的,在不知不觉中麻木着。
我对她说:“该来的迟早要来,该走的迟早要走。有很多时候,早来晚来或者早走晚走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应该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下每一分、每一秒的状态。”我说这话的时候内心里十分明白一点,就是所有这些,其实都是对我自己说的。
洁西说她还是想把那三千九百八十块的培训费退还给我,我说真的不用了,就当是令尊住院时我的一点心意吧。我对洁西说:“等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带你去看樱花。”
(完)
2023年5月15日写于西子湖畔
【作家简介】
常照
本名沈林沼。作家、美评家、油画家;美国爱缪斯基金会副会长、美中艺术家协会艺术总监、美国华人作家协会会员、阿联酋艺术家协会会员、中东华人收藏家协会创始人;曾任迪拜政府经济发展部《中小企业家》杂志“聚焦中国”专栏作家;曾执教于北京大学EMBA课程并兼任多家中外企业的经营战略顾问;2018年中加文化艺术交流活动获“杰出艺术家”称号;2022年第五届美国传承杯国际艺术节获金像奖;著有《陈糠录》、《常照诗词选》等古体诗专集,另有短篇小说及美学评论多篇发表于中外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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