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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上的长恋:张炜创作评传》
第三章一曲生命的悲歌
李恒昌

我旷野上的庇护之地
喘息砥砺之地
我在大地如同露珠
迎来一次次再生和消逝
我像灭而复燃的篝火
你让我一跃而起
——张炜《东去的居所》
一九八七年初冬,渤海之滨的登州海角,大雾弥漫,长久不散 。 张炜从远方而来,来到“东去的居所” ——把自己深深地埋 在 “ 雾”里。五年之后的春天,他从“雾”中走出来。身上像被挖 掉了一块。他喃喃自语 ,对,确实是挖掉了一块。五年里,他实现 了一次的蝶变, 一次更生, 一次涅槃。《九月寓言》是他的新生儿。
他第一次用长篇小说的形式,表达了自己对苍茫大地的猜悟与理解。
《九月寓言》是 一部不同于《古船》的新作, 一个完全崭新的 生 命。 如果 说 它们 是 一 对 孪生 兄 妹 ,《 古船 》更 多 地继 承了 父 亲 的民族特性,《九月寓言》更多地继承了母亲的大地特征。它是一首歌,是献给大地母亲最深沉的恋歌。如果说它们是一对天空中的星体, 《古船》更像照彻天空的太阳 ,《九月寓言》则是阴柔美丽的月 亮。它是一首诗,是献给光阴岁月最动人的长吟。相比《古船》,《九 月寓言》更内向,更柔美,更具诗性,也更难懂。她像一场大雾, 时淡时浓 ;像一段呓语,时断时续 ;像一个恋人,若即若离 ;像一 个梦境,似实若虚 ;像一个锦团,缠绕交织 ;像一个果实,内实外 美。 一切都又像它的“ 题记 ”所言:“老年人的叙说,既细腻又动听 …… ”
必须真正走进去,才能从里面走出来。
《九月寓言》是一部苦难悲歌,再现小村人的生存状态和 内心渴望,怎一个“愁苦”了得?它深刻地体现了张炜的苦难意识。
小村人的愁苦,好像是天生就注定的愁苦。他们的先人是一些 从外地逃荒而来的人,他们是一些“没爹没娘的孩子”和一些“像没 爹没娘的孩子”,还有一些“饿死鬼托生的人”,还有一出生就“愁白 了少年头的人”,似乎他们生来就是为了受苦受罪。肥的妈妈吃地 瓜噎死之后,肥在雨水中奔走,没爹没娘的孩儿啊,我往哪里走?这是他们面对苍天的呼唤。
小村人的愁苦,是饱尝饥肠辘辘滋味的愁苦。他们的先人因为 讨饭来到这里。在那些挨饿的日子,多少人吃野草、啃树皮,多少 人吃芦苇的白毛、破衣服里的棉絮,多少人因饥饿身体垮掉,又有多少人因饥饿而死?
小村人的愁苦,是即便有东西吃,也让人胃里和心里难受的愁苦。这里人的主食是地瓜。这“地上之火”虽然能让人果腹,维持生命,但吃多了、长期吃,就会烧胃、烧心,让人痛苦不堪,特别是遇到雨天地瓜发霉变质,更是让人吃下后苦不堪言。
小村人的愁苦,是男人找不到媳妇,女人找不到爱的愁苦。 令人较为烦恼的愁苦,打光棍的愁苦估计名列其中。由于小村极度 贫穷,打光棍的男子不在少数,而村里的姑娘也不能轻易嫁到外面去,更不可能找到“爱”。这是何等令人发愁的事情。
小村人的愁苦, 并不是少数人的愁苦,而是整体性愁苦。村子 里,不仅金祥、闪婆等人生活愁苦,绝大多数人,甚至村头赖牙和他的老婆大脚肥肩,也生活在另一种愁苦之中。
小村人的愁苦,是一眼望不到边、看不见希望的愁苦。极度艰 难的生活状态,并没有随着社会的变化发生完全“焕然一新”的改 变。 “人到这世上只有挨。不能问为什么饱受煎熬,不能问。我挨我受我爱。”
小村人的愁苦,居然还是山里人向往的一种“生活”。和他们 相比,山里人的生活更苦,他们不远千里,跋涉而来,要饭而来, 很多女孩子,希望在 这 里找个人 家 过 上“有地瓜吃的日子”。“忆苦大 会”将 这 种对 愁苦 生活的 描 述,发 展 到了极 致 。金祥是 最 会 忆 苦 的 人,也是幸福的提醒者。他诉尽了穷人所受的苦,地主的恶毒,揭示了“天下乌鸦一般黑!”“地主的斗,杀人的口!”的“真理”。
“老爷”和“女娃”的故事,回答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就 是“老爷”家的财富,他的“第一桶金”究竟是怎么来的问题,一 个 “秘 密” 问 题。 “老 爷 ”原 本 也是 个穷 人 的孩子, 一 个 “ 黑 孩子 ” ,一个偶然的机会,遇到了“母猴精”变的“女娃”。“女娃”力大无穷,会“大搬运 、小搬运”。“老爷”让她夜里去“富人家” 偷来了食物、家具、农具,最后偷来一个大大的碾盘,从此之后,小 两口起早摸黑种庄稼,不再贪心,慢慢富了起来。面对这样的故事,你只能说,这根本不可能。因此,读者就有可能得出另一个结论。
小村人的愁苦,还是未曾完全绝望的愁苦。虽然他们的生活苦 到了极点,但他们懂得苦中作乐,也懂得知足常乐。弯口说:“白 毛毛绒做成的大被子蒙了我和憨人妈,大火炕底下呼噜噜响,日子 就这么起来的。”“你当只有你活着吗?这地上活物多了,它们趁 着月亮,趁着大好时光在忙事情哩! 和小村人一样,忙着找食、养 小孩、打架,还忙着造酒、成亲哩! …… ”他们这些人,虽然看不 到走出愁苦的希望,但是内心始终抱有一份难得的渴望。虽然不知 道自己从哪里来,但内心知道自己想到哪里去。特别是村里的年轻 人,他们趁着夜色,不停地游走,总是在寻找着什么,在发现着什 么,他们只是想找到一个走出愁苦生活的出口而已。金祥做梦时, 曾经走到路的尽头,“终于把它生生逮住,它的名字叫‘饥饿’”。 他们人穷志不穷,人苦志不苦。闪婆曾告诫儿子欢业 ,孩儿要记住 你是受苦人家的孩儿,爹 、妈 、奶奶 、爷爷,没有一个不是苦海里泡泪海里淹,你要对得起你的先人。
《九月寓言》是一部文化悲歌,再现小村人与外界的文化冲 突,怎一个“纠结”了得?它深刻地体现了张炜的文化精神。
文化的最大冲突,来自煤矿的“工区”。这是两种文化的冲突: 一个是农业文化, 一个是工业文化; 一个是“刨食”文化, 一 个 是“ 挖煤 ”文化 ; 一 个 是“ 黑 煎饼 ”文 化 , 一 个是 “ 黑面 肉 馅 饼”文化; 一个是“大盆洗澡”文化, 一个是“大池洗澡”文化。 面 对来 自“ 工 区” 的影 响 和冲 击 ,小 村人 既 惊喜 ,又 彷 徨; 既 接受,又排斥;既观望,又纠结。
对于秃脑工程师和他的儿子挺芳,村里的头头赖牙、大脚肥 肩、红小兵、赶鹦、肥等人,始终保持一种防范心理,甚至和他们 斗 智斗 勇, 有 人还 与他 们 发生 情 爱纠 葛。 一 方面 ,他 们 希望 煤 矿 的开挖能给村里人带来实际利益,走出愁苦的生活;另一方面,又 担心地下被挖空后,小村会下陷,失去赖以生存的土地。一方面, 他们希望村里人能到煤矿当工人,吃“黑面肉馅饼”;另一方面, 他们又担心村里的姑娘经不住“黑面肉馅饼”的诱惑,跟着“工区 人跑掉”。 一方面,村中的女人羡慕矿区的大澡堂,偷偷找看堂子 的“小驴”去洗澡;另一方面,村里的男人们又担心妇女们会被影响坏了,所以坚决反对。
他们之间的这种冲突,主要体现在三件大事上:小驴被打、挺芳被打和偷鸡被打。
小驴被打。打他的是村里的男人金友。理由是小驴让他的媳 妇小豆和其他妇女去大澡堂洗澡。在打小驴之前,金友已经将小豆一顿暴打 ,理由是她去矿区洗澡。平时金友经常暴打小豆,即便没有任何理由的时候。在这个村里,有一种奇怪的现象,夜晚到来, 男人总是喜欢打老婆。他们以打自己的老婆为乐,他们认为,老婆 就是 让 男人 打的,没事的 时候,就 应该 打老 婆。不打老 婆,“到了俺 们男人这儿说不通。男人不打老婆又打什么?”“留着力气干活 吧。 ”“干活干活! 夜间还干活吗?夜长着哩。” 这就是他们的 理论,他们的文化,是精神生活极度贫穷的写照。为了教训小驴, 金友下了很多功夫,做了很多研究和准备,他甚至专门找左撇子牛 杆前来助阵。当把小驴突然拦在村口时,二人左右开弓,将小驴打 得满地找牙,连连告饶,“再也不敢了”。从此之后,村里妇女“轰轰烈 烈”的洗澡“运动”宣告彻底结束了。小驴的大池子给了小村人多 少愤怒的想象。它简直成了全世界罪恶的深渊。这是文化的差异,也是观念陈旧的体现。
挺芳被打。他是被吊在村头的大树上打的,打得也很惨,很 凶。因为他爱上了肥,时常尾随肥,想接近她,让她接受他 。有一 天挺芳被龙眼等人发现,被喜年等人扛走, 一顿暴打,打得鲜血直 流。当时,他被剥光了衣服。尽管他喜欢的肥就在不远处,但是, 他 一 声 也没 吭 。直 到肥 发 现后 , 他 才 被救 了下 来 。这 是爱 情 的冲突,也是文化的冲突。
小村丢了一只鸡。本来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但金友发现了一条 线索,他认为是工区的人偷的。于是,便有了“工区的人馋啊”,“工 人拣鸡,工人拣鸡,小村今后无宁日了”的说法。于是,小村里的 年轻人悄悄组织起来,半夜里,他们发起了一场报复行动,到矿区偷他们的鸡。冲突就在所难免了。这是生活的冲突,也是观念的冲突, 还是文化认定上的冲突。
文化的冲突,还体现在其他方面。相对其他地方人,小村人 属于有性格的群体,他们很难融入当地人的生活,无论走到哪里, 都被人称为“鱼廷鲅”—— 一种有毒的鱼。对此,他们既自负,又自 卑。日常生活中,难免会与其他人发生矛盾和纠葛。村中年轻人到 海边摘酸枣,与海边村子青年发生直接冲突,结果喜年被捅伤了眼 睛,龙眼差一点把对方打死。相对于山区农村,地处平原的小村子 文化是进步的,但是,他们的“纯地瓜”文化,与山区的“鏊子” 文化,又似乎是一种落后。可贵的是,他们通过痴老婆庆余吸取了 这一文化,将“煎饼”和“鏊子”引进了村子,解决了吃发霉的地瓜发苦、严重烧胃的问题。
之所以说是“文化的悲歌”,是因为几大冲突往往以悲剧的形 式结束。著名学者刘圣红、黄葳在《挽歌与乡愁——试论张炜的道 德理想》中写到, 坚守精神家园的张炜的道德理想在现实社会中的 失败是注定的。张炜所奏响的只能是一曲日渐远去的挽歌,只能是 一份文化乡愁的抒发和表达。但是,纵然是一种失败,也是一种精神的坚守。
著名学者李洁非在《张炜的精神哲学》中指出,能在历史上立 足的作家,是有能力提出和坚持一种精神哲学的人。在这个文坛, 张炜是仅有的几个在艺术哲学和精神哲学上保持了连贯性的作家之 一。李洁非为什么会得出这种结论,最根本的还是《九月寓言》里所蕴含的文化精神和哲学精神。
《九月寓言》是一部爱情悲歌,再现小村人情爱的缱绻与决 绝,怎一个“忧伤”了得?它深刻地体现了张炜的人文情怀。
挺芳与肥的爱情,是 一 条有方向的射线,几经波折,几经磨 难,最终以“私奔”作为最后的选择。挺芳是与爸爸秃脑工程师完 全 不同 的人 , 爸爸 是个 “ 风流 才 子” “花 心 大萝 卜” , 他却 是 一 个 格外 重 情 的人 。妈 妈 曾经 告诉 他 , 一 个 人可 以放 弃 各种 各样 的事,就是不能不学会重情。要真的爱上了,就永不反悔。挺芳便是 一个爱上了就永不反悔的人。自从认识肥之后,他就爱上了她,认 为她就是“小村落的魂魄,是它的化身”。他经常在远处观望肥, 在茫茫夜色中尾随肥,希望肥能够接受他的爱。但是,肥说的一句 话,直接划清了两个人的界限:“我可不信服你。”肥说,我是小 村人,也是一个土人,生下来就要土里刨食。你不是吃地瓜的人, 咱俩不一样。他说,我也会变成一个土人,和你一样,我只要和你 一样。肥曾明白无误地告诉挺芳,她永远不会喜欢他。因为他是一 个吃黑面肉馅饼的人。后来,肥变了。当赶鹦劝说她,趁早别费力 气了,最好嫁给龙眼时,肥终于觉悟了。她说,你想得好美啊,你 让别人都趴在土里,你老狠的心啊。我不,我不,我也要做个野人 哩!这是她的梦想。那个九月,肥一度和少白头龙眼在一起,龙眼 妈妈也向她保证,跟了龙眼, 一定会过上“好日子”,但是,最终 肥 还是 没有 抵 挡住 来自 挺 芳的 召 唤, 没有 抵 挡住 做 一 个 “野 人 ” 的内心召唤 。当挺芳提出外逃“私奔”时,她毫不犹豫地离开小村 庄,义无反顾地随他而去,去当一个“野人”了。这在村里是“欺天的事儿,是遭天谴的事儿”,但对于他们,却是为了爱和自由。
这是缱绻之后的决绝,也是缱绻之后的选择。对于他们的私奔,村 里人议论说,他们害了馋痨病, 一个馋黑面肉馅饼, 一个馋村子里的女娃。他们并不理解肥心中的梦想,她要做一个“野人”。
赶鹦与秃脑工程师的爱情,是 一 条没有方向的线段,是缱绻 与决绝后的苦果。赶鹦是小村女孩子的代表,是村中“三绝”(酸 酒、黑煎饼、赶鹦)之一,她人长得漂亮,有乌油油的又长又粗的 辫子,高高的屁股细细的腰,年轻得呼呼冒着热气的身体,像个小 马驹,还会说数来宝。她日夜领着村里的年轻人在村里奔跑,钻草 垛,不停地寻找。有家室的秃脑工程师看上了她,想“帮助”她。 她 也被 秃脑 工 程师 、被 工 区生 活 、被 “黑 面 肉馅 饼” 所 吸引 , 然 而,最终无疾而终。因为秃脑工程师有自己的家人,而且他也并不 想对她负责。父亲红小兵为了阻止她和秃脑工程师接触, 用一把大 锁把她关在了屋里。村里年轻人在屋后挖洞将她救了出来,当听到 父亲红小兵安排人准备埋伏秃脑工程师时,她疯了一样去工区找秃 脑工程师,结果遭到工区蛮横女人和男人的一顿毒打和羞辱。当她 回到家时,已经是满身煤屑和伤痕。从此,赶鹦变了,变成了一个 没有任何想法的人, 一个极其保守的人。当香碗让她“领俺跑吧, 不能像老兔儿不离草窝”时,她却说: “是小村把咱占下了哩!咱 不做小村的负心嫚儿。” 她还说,我一辈子不嫁人也不能找外村 人,不能找个工区人。他们把咱们年轻的时候的水灵气吸走,转身 就跑。男人——工区的男人都会装模作样,这么那么体贴你,过一 阵子,他还是他,咱还是咱。不过最终她无可奈何地感叹:“看不到边的野地,我去哪儿啊 …… ”②她终究没有走出自己的迷茫。她的悲剧,是父亲红小兵“机智”的结果,也是她自我否定的结果。
三兰子的爱情,是 一 个爱的休止符。她是小村子最悲情的女 孩。她长得不如赶鹦,一对细长的吊眼会瞪人。最初,她喜欢上了 林 中的 一 个 小 矮人 。后 来 小矮 人 突然 不见 了 ,他 又认 识 了工 区 的 语言学家。然而,语言学家让她怀孕后,又突然失踪,让她遭受巨 大打击。但是对她最大的伤害,不是来自欺骗她的工区语言学家, 而是她的婆婆——大脚肥肩。她是村头赖牙的老婆,也是村中大权 的实际掌控者。她原本是城里青楼中的“风尘女子”,“旧社会过 来的人”,曾经“被压得翻不过身来”,然而,她携了本想赎她的 人的钱外逃,隐姓埋名来到小村,成了赖牙的老婆,后来又主动要 求当了三兰子的婆婆。自从手中有了“权力”,“多年的媳妇熬成 婆”,她便开始欺压别人,无所不用其极。三兰子在她面前受尽屈 辱,毫无尊严可言,最终被折磨致死。这是一个被欺压者身份转变后又欺压别人的“恶性循环”的悲剧。
庆余与金祥的结合,属于野百合的春天。他们最初是出于生存 和生理的需要,后来发展为令人羡慕的结合。庆余是外地来逃难的 痴老婆,她衣着破旧,头发凌乱,身无长物,身边只有一条黄狗, 没 有人 知道 她 从哪里来 , 也没 有 人知 道她 究 竟要 干什 么 。她 白 天 傻傻地站在村口杨树下,夜晚到田地偷吃地瓜,夜深时钻到草垛里 睡觉。遇到有人问她, 她总是不着边际地回答。就是这样一个痴老 婆,村里还有不少光棍看上她。不止一个男人半夜里钻进草垛欺凌 她,其中一个就是光棍金祥。后来,不知道哪个男人让她怀上了孩 子,肚子越来越大。这时候,金祥没有当缩头乌龟,他主动站了出 来,把痴老婆扛回家,当了自己的老婆,从此过上安稳生活,随后生下孩子年九。庆余最大的贡献,不仅是让金祥过上了有老婆的生活,而且她还利用老家的传统做法,把摊煎饼的技术传到小村,并 让金祥到南部山区,把摊煎饼的鏊子引进来,让小村人从单纯吃地 瓜,变成吃黑煎饼。金祥死后,她又跟了村子里的牛杆,解决了另 一个光棍的问题,而且生活得也还不错。她的故事告诉我们,野百 合也有自己的春天,痴老婆也会对他人做出自己独特的贡献。这就 是小村女人的爱情和命运,是情殇,更是悲歌。“我这本书中的女 孩子生活得不可能再好了,她们就是那个命。 …… 几乎没有人关心和爱惜她们的青春。”张炜后来这样说。
《九月寓言》是一部真实的悲歌,用看似夸张的手法反映 现实生活,怎一个“惊人”了得?它深刻地体现了张炜的真实性原则。
张炜始终坚持了真实性原则。只是对于真实性原则,不同的人 有不同的理解。有人坚持艺术性的真实,有人要求描摹般真实,或 者拍照式真实。著名学者钱谷融在《谈当代中国文学》一文中曾有 这样一段文字,对张炜的真实性做出评价 ,看好张炜,是因为觉得 张炜这个作家真诚,写出的东西给人感觉就是坦诚,所以才乐意去 阅读他的作品。任何时候,我们鉴别作家或者作品值不值得阅读,也都应以“ 真诚 ”为度。
《九月寓言》写的不是一般的现实,而是一些看似奇闻的现实。 这些奇闻,在当地几乎每天都在上演,都在发生。外地人看来,这很神秘,也很奇特,对于本地人来说,这并没有什么。有人曾经指出,《九月寓言》不符合农村生活的真实 ,其中所举的例证之一是 小村最后的消失 。 “那个缠绵的村庄啊,如今何在?”①认为这不可 思议,不符合事实。事实上,20世纪80年代,在鲁西南地区,曾经 有一个县城,因开采煤炭导致地面下沉,上级决定整个县城实施了 大搬迁。既然一个县城都会因为挖煤矿而搬迁, 一个小村因煤矿开 发而“消失”,又怎么成了不真实了呢?“挖到哪里,哪里就会凹 下来——”②这是秃脑工程师说过的话。在这个问题上, 我们应该相 信科学。作品最后,煤矿冒顶,龙眼被埋在了地下。憨人高喊,龙 眼,你跑了,离开自己村子了!你的心真狠啊!你舍下了一个火爆爆的秋天,舍下了一地好瓜儿!我们应该相信,这是真实的。
也有人质问,小村庄消逝,究竟是什么寓意?在此,可以毫 不回避地告诉质问者:现代工业文明的发展,是一把双刃剑,它在 给 中国 农民 带 来某 些福 祉 的同 时 ,也 会带 来 某些 方面 的 灾难 。这 是事实,胜于一切雄辩。龙眼妈妈的病越来越重了,看不到任何好 转的希望,绝望之际,她把一瓶农药喝下,等待死神快一点降临, 结果非但没死,反而肚子里的硬块也不见了,久治不愈的病也随之 好了。有人说,这是假的,荒唐,根本不可能。但是,说这话的人 肯 定不 知道 民 间有 个“ 以 毒攻 毒 ”的 说法 , 也肯 定不 知 道有 些 所 谓的“农药”并不无真正药性的现实,也肯定不知道在“绝对的真 理”之外,还有另一种可能。纵观天下,喝农药因药力不够自杀未遂的真人真事还少吗?
地瓜,地瓜,火红的地瓜,地瓜煎饼、地瓜窝头、地瓜糊糊,
早地瓜,午地瓜,晚地瓜, 一天到晚是地瓜, 一年到头是地瓜。对此,也有人提出质疑。他们告诉作者,农村人有时也吃其他五谷, 建议不要只写吃地瓜,最好写上吃玉米、小麦等。这,多么滑稽? 当年在很多农村,人们的确是以地瓜为主食的。当然,他们有时或 者偶尔也吃其他粮食,但地瓜绝对是他们赖以生存的食粮。如果要 求作者必须写上吃其他东西,无疑等于说,人不仅要工作、种地、吃饭和睡觉,还要拉屎和放屁,这些都应该写进去,不能漏掉。
与鬼魂对话看起来不可思议,也绝无可能。但张炜自己介绍 说,他们是小村里的活人——与我写到的死人有密切联系的一些人 的臆想和判断,或者是一种愿望。实际上生活中常常有人听到死去 的亲人、熟人向他们讲什么、预告什么了,等等。更令人惊讶的是 不止一次有人看到家里早已死去的老人在村边田头转悠——据说那 叫恋村。这种现象,应该属于人的错觉或幻觉。既然有此现象,为什么不能写出来呢?
如同《古船》面世时一样,《九月寓言》出版后,依然有人提 出所谓“抽象人性”问题。这个问题也有必要进一步明辨是非。什 么才是真正的“抽象人性”?那些指责别人“抽象人性”的人,实 际上骨子里坚持的就是“抽象人性”的观点。因为,在他们的思想 里,农民一解放,生活立马会变样。只要是村干部,个个都好样 ; 只要是地主富农,全部都是坏人和恶霸。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这是怎样一种简单化和绝对化?
《九月寓言》是一部诉说式悲歌,用内向性语言讲述小村故 事,怎一个“严整”了得?它深刻地体现了张炜的内向型性格。
《九月寓言》最大的艺术特色是严整性。 第 一是精神的严整,它依靠坚守的立场而严整。作品究竟表达和体现了什么精神?可以 概括为,中国农民在大地上生存发展、向往美好的原生精神。这种 精神是自然的、纯粹的、朴素的,也是不断遇到冲击和挑战的,是 一种坚韧、坚守和坚持。著名评论家陈思和在《中国当代文学史教 程》中,充分肯定了《九月寓言》所体现的精神和品质 ,通过对大 地之母的衷心赞美和徜徉在民间生活之流的纯美态度,表达出一种 与生活大地血脉相通的、元气充沛的文化精神。因为这种精神,他将其誉为“20世纪中国文学的殿军之作”。
第二是结构的严整,它依靠布局而严整。它的布局不同于其他 长篇小说。全书共分七章,每一章都相对独立,可以看作一部中篇 小 说。 章与 章 之间 ,又 前 后交 织 ,相 互联 系 ,构 成 一 个 闭环 的 整 体 。张 炜说 , 这源 于生 活 的单 元 性和 复杂 性 ,酝 酿出 一 个个 好 的 气 势。 它的 结 构, 与《 鱼 王》 有 相似 之处 , 但更 精于 纤 细文 思 的 衔 接。 从时 空 状态 结构 来 看, 《 九月 寓 言 》也 是严 整 的。 作品 描 述 了三 个时 空 :过 去时 , 小村 人 从外 地逃 荒 而来 ,主 要 通过 回 忆 展 开; 现在 时 ,以 肥、 赶 鹦等 人 与他 人的 纠 葛为 主线 展 开; 将 来 时 ,小 村被 毁 ,他 们将 再 次迁 移 。三 个时 态 环环 相扣 , 构成 一 个有机链条。
第三是语言的严整,它依靠内向而严整。作者不愧是营造氛 围的高手。所有故事,所有人物,所有存在,都似乎被置于一场浓 雾之中。要读懂它,必须突破那片云雾,揭开那层神秘的面纱。它 不是一部单纯的小说,而是一首长诗。有人评论说,它“包含了当代乡村生活的全部奥秘”,是一部“新的农事诗”。既然是诗,就不可能那么简单明了。庞守英先生曾经指出,张炜的《九月寓言》 是“献给大地的诗”。它的故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无法转述恰恰 是作家对故事的刻意追求。在故事的框架里填充进去的是荡漾的激 情,盎然的诗意, 一部长篇小说实际上是一首献给大地的长诗。著 名作家王安忆曾在《我眼中的作家们》中指出, 张炜身上最文学的 东西,就是诗意。他也是一个抒情诗人,我特别喜欢他的小说。王 安忆为什么特别喜欢他的小说,只因为他的小说里面蕴含的诗意和 诗性。有人担心,读者的承受能力。他说,他拒绝肤浅。他还说, 他信任自己,也信任读者。读者在何方?他说,在心灵深处。只有 那些“好好地思想”的人,才能读懂大地,读懂村庄,读懂生命的律动。
第四是内容的严整,它依靠意象而严整。这是 一 个意象遍布 的世界,它们像一个个人物,存活在那个神秘而又独特的世界里。“夜 色”是 一种意 象。人们在茫 茫 夜色中 游荡,不停地游荡,不知道 自 己 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到要哪里去,更不知道世界的出口在哪里,似 乎遗落了什么,在寻找着什么。“酸酒”是一种意象。“酒和酒不 一样,我的酒有滋养”, “没有任何嗜好,清苦寂寞,幸亏晚年发 现了这种酸酒”。这种酸酒,实际上就是小村人寂寞清苦生活的代 名词。“鱼廷鲅”是一种意象。原本是“停吧”的谐音,一种有毒的 海鱼,小村人的外号。孤僻与坚强的象征,也是被蔑视和侮辱的象 征。只要走出村子,就有人用指头弹击他们的脑壳,还以掌代刀, 在后脖子那儿狠狠一砍。“奔跑”是一种意象。有评论家指出,作 品中的“奔跑”不是 一般意义 上的“奔跑”,而是 一种具 有生命 意义 的追寻。奔跑是小村对于自由的向往,体现这群人骨子里的野性。小村人的奔跑同时又是 孤 独和寂寞的,他们的奔跑,展现 生命的活力。
无论是最初的迁徙,还是年轻一代的奔跑,生命在这里呈现诞生蜕 变,最后衰亡的过程,新的生命不断继承年长的生命,这是循环往 复 地繁 衍生 长 的象 征。 “ 地瓜 ”是 一 种意 象 。地 瓜是 小 村人 的 主 食 ,属火,能维持人的生命,但吃多了会烧心、烧胃,是小村人甘 甜与苦难的象征。瓜干化成力气,化成血肉心计,化成烦人毛病。 不吃瓜干,庄稼人就绝了根了。红色的地瓜一堆堆掘出来,摆在泥 土上,谁都能看出它们像熊熊燃烧的火炭。烧啊烧啊,它要把庄稼 人里里外外烧得通红。人们像要熔化的一条火烫的河流,冲撞荡涤到很远很远。
“九月”是一种意象。九月是小村人的九月。难忘的九月,让 人流泪流汗的九月,亲如爹娘的九月, 一闭上眼就能嗅到秋野的气 息。九月里田野上什么都能吃,只要撅着屁股弯下腰往土里一扒拉 就行。九月是闪婆的九月 ,每年的九月都让闪婆激动。这个月份在 她的一生中刻下了深痕。她九月里出生,九月里被人抢走,九月里 成亲,九月里失去了男人。九月是肥和赶鹦的九月。人们把火红的 地瓜掘出来,让它们在泥土上燃烧。她们把自己献给了各自不同的 人。正可谓,爱也九月,恨也九月。“少白头”是一种意象。少白 头龙眼,从娘胎里生出来就顶着一头白发,那是从老辈的血脉里传 下来的,虽然爷爷、父亲,还有母亲家里都没有少白头,可是愁根 儿一代代积下了,最后让龙眼顶着一头白发出世。那是急出来的, 愁出来的,是绝望之火烤成的。另外,石碾是一种意象,它是村民 粉碎粮食的地方,也是女孩子躺下的地方。杨树是一种意象,村民 在这里守望,痴老婆在这里守望。草垛是一种意象,村里青年男女 钻进钻出的地方,也是怀上新生命的地方。阉刀也是一种意象,矿井通道同是一种意象,地下村庄还是一种意象——只有读懂这些意象,才能真正读懂《九月寓言》的内涵。
有人说,《九月寓言》师从马尔克斯, 师从福克纳, 受了魔幻现 实主义的影响,它与《百年孤独》殊途同归,它与《八月之光》异曲 同工。我们说,它是中国的,也是民族的。它所写的人物,生活在中国 渤海之滨,它所写的故事,全部发生在中国那个偏远的小村,绝不是来 自海外。它只能属于中国,属于张炜。2004年,评论家杨俊国发表《寻 根与无根的困惑——重读张炜的〈九月寓言〉》。文章说, 它是那样 朴素、浑厚,元气淋漓。十年过后重读,仍能直达人的心灵,仍能 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山野的风。十年时间,许多追赶时风、热火一时 的作品,如今早已被遗忘,而《九月寓言》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 文本中的追忆、憧憬、忧虑、困惑,非但没有过时,反而在当下的 境况中更加耐人寻味。如今,时光又过去十多年,再次读《九月寓言》,依然感觉那么蓬勃又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