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宏大,生于1946年3月,湖南汨罗人,2012年开始发表作品,中短篇小说见《湖南文学》《青春文学》《岳阳文学》和多家知名网络文学平台。著有长篇小说《选择》《白水江之恋》《我想回家》《沸腾的山村》等。
初冬的早晨,没有霜冻,冷空气还躲在了遥远的北方,这里是一派十月小阳春的气候。红通通的太阳腾升在东方的天边上,将空中所有的云片赶跑得一干二净,天空一遍蔚蓝。
方志早早吃过娘为他精心准备的早餐,他想早点动身,去县城有四、五十里路,须从越江车站乘火车。方志的家距越江车站有七八里路,凭他自己一双矫健的腿走完这七八里路,真可谓是小菜一碟。
蓝色的长袖运动衫上面罩着昨天曾静茜送给方志的纱背心,脚上蹬着一双洗得干干净净的有点泛白的旧解放鞋,军用挎包里放着方志每天都要写的日记本和钢笔,网丝袋里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那件红色的运动式绒衣也同样放在了网袋内。
这时,曾静茜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说:“方志,你就走呀?不骑自行车去火车站?准备走路去呀!”
“我怎么能骑自行车去咧?” 方志深情地望着曾静茜说, “总不能将自行车放在火车站吧?”
“是这样噻,你骑自行车去,我帮你骑回来噻。”曾静茜很自信地说。
方志听完曾静茜的话,他的脑子还一下没有转过弯来,他带着质疑的神色望着曾静茜说:“你帮我骑回来?你也到车站去呀?”
方志的质疑是装不懂还是真的不懂?
“那好哇,就麻烦你小曾和我家方志一块去火车站,然后你小曾再踩车子回来。”韩淑珍她懂得了曾静茜的心意,她本来想说就麻烦你送一送我家方志,但她没有这样说。可她高兴得就差点没拍起手来。她望了望儿子,又望了望曾静茜,说,“小曾,你还没有吃早饭吧?我来给你弄点吃的,吃面条好吧?踩自行车去火车站还早得很。”
“不咧,大婶,我已吃过了。”
“没有咯早吧?”韩淑珍有点不相信。
“我是特意早点的。”
曾静茜说后,脸上一阵红晕,头偏向方志丢去一个甜蜜的秋波,伸手提过方志手中的网织袋,转身向门外走。
“木脑壳。”韩淑珍用手指头点了点儿子的额头微笑着说。
这时的方志终于醒过来,他忙推过自行车跟娘说了声再见,便去追曾静茜了。
方志的家离公路不到五六丈远的距离,算是在公路的旁边。曾静茜提着网织袋站在公路旁,方志将自行车推过来,说:“小曾,是你骑车还是我骑。”
“当然是你骑嘛,大会计呀。”曾静茜笑着说。
方志轻捷地跨上了自行车,并轻轻地说:“我慢点踩,你要慢点上来噢。” 说罢转过头朝后面看了一眼又继续说,“坐稳啦,小心摔下去了。”
方志的自行车不是只有今天才带过曾静茜,她已坐过多次了,但他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关怀着。今天,他不无显示一个男人,一个成熟男人的细心和体贴。
这条公路修筑得比较早,是早在那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大跃进时代修筑的。它不是一条非常要紧的公路,至今也没有开通公共汽车。一天下来也难得有一两辆货运汽车从这里通过。经常在这条路上跑的都是些手扶拖拉机。还有一些是人们普遍常用的车子——祖辈传下来的土推车。
公路是修了,可国家没有接管,因为它不算国道,省道也不是,它只跨了两个县。乡道也不是,它贯穿好几个乡。没有人养护,是条实实在在的无人管的路。无人管理,无人修补,到处坑坑洼洼。晴天,一股黄烟跟在车后屁股跑。雨天,车轮底下浑水四溅。
在这条公路上,在这辆自行车上,方志不止一次两次带过人。每次他都要故意摇晃几下车,让坐在后架上的人大呼小叫,而今天他却一反常态格外的小心,特别的留意。他无时不刻不在关心坐在后架上的曾静茜,时不时还要返过头去问一声。一怕她受了颠,二怕她从自行车上掉下来。
曾静茜也不是第一次坐方志的车。她曾经坐在方志的身后,去过供销社的商店,去生产大队开会,也去看过露天电影。那是在一伙人你抢我争的情况下坐上自行车的后架的。并不像今天,一没人争,二没人抢,平平静静地坐在方志的身后。她的脚踩在后轴的支架上,一只手提着网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一只手抓着自行车的座轴,没有像往日一样身子被摇晃得东倒西歪。她的脸距离着方志的背很近很近,一股男人的热气时时都在袭击着她。
一个凹凼,方志来不及把住,自行车便从凹凼中跃了过去。曾静茜的身子晃了晃,虽没有从车子上跌下去,但脸却紧紧地贴在了方志那宽宽的后背上,那只抓着车座轴的手同时也抱住了方志的腰。脸贴在了方志的背上,曾静茜听得到方志心跳动的声音。一股热流通过抱着腰的手,在流动着。方志反过头来望了一眼身后的曾静茜,什么也没有说。他一只手扶着车把,腾出一只手轻轻地抓住曾静茜那只抱在自己腰上的手。曾静茜任由方志抓着,没有说半个“不”字,相反她的脸更紧地贴着方志的背,并露着幸福的微笑。
方志的脚加快了踩车的速度,自行车的链条唱着吱吱呀呀轻快的小曲,转动着两个轮子,毫不费力的驮着两个年轻人在公路上飞驰。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有两颗跳动着的心在相互传递着信息,无言胜过有言。
七八里去车站的路,眼看就快要到了,为什么车站不更远一点?还有个七八里的路不更好吗?时间为什么要流动?现在停下来不转动该多好哇!太阳啊,你为什么又升高了?为什么不永远蹲在东方的天际边呢?
两颗年轻的心,是多么希望时间停止流动,让他们沉浸在情爱初开的二人世界。
曾静茜的脸紧紧地贴着方志的背,她幸福地听着方志均匀跳动着的心声。她的手仍然紧紧地抱着方志的腰,唯恐自己的手离开那坚韧厚实的腰肌。
一台大型拖拉机牵着一个四轮货箱,带着滚滚黄尘从他们的对面开了过来,方志忙松开握着曾静茜的那只手,赶紧双手扶着自行车的车把,小声地说:“小曾,注意,前面来车了,你慢点下来吧。”说罢自己也慢慢地跨下了自行车。
曾静茜跳下车后,拖拉机便从他们的身边驶了过去,她忙用手遮住鼻子,并闭下了眼睛。当她睁开眼睛时,拖拉机已开出老远,她望着那远去的拖拉机,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是啊,你这无知无趣的拖拉机,是你强行打破了曾静茜美好的梦境,是你强行将两颗紧贴着的心拉开。曾静茜往地上连连吐了两口唾沫,是吐口里的灰尘,还是在唾骂拖拉机?之后,她望着方志莞尔一笑,说:“我们步行吧,反正离车站不远了,你也难得费力踩车子,更何况时间还早着咧。”
“那好吧,你把网袋放在车后架上,也不用再提了。”
方志推着自行车,给曾静茜送出了一个友好的眼神,便迈开了步子。曾静茜放好网袋,一只手按放在自行车的座垫上,自己走在车子的另一边,两个人就像散步似的慢慢地走着。
暖烘烘的太阳升得老高了,没有风,公路两侧的白杨树高高地挺着身子一动也没有动。黄褐色的叶子稀稀拉拉的挂在枝杈上,不肯离开树干,留下来观望他们两个年轻人悠闲地散步,留下来静听他们两颗跳动着的心声。
离车站还不到半里路,方志和曾静茜用他们自己的脚在丈量着这半里的路程。自行车将他们二人隔开,却隔不开两人互动的眼波。方志的脚是往前面走,但眼睛却没有离开过曾静茜。
走着走着方志说话了:“这次我去学习回来后,很有可能不在生产队了。”
“这我知道。”曾静茜勇敢地迎接方志那炽热的目光说,“生产大队的杨会计,听说她部队的爱人早就想她去随军,这次可能走定了。”
“我白天不在生产队,但晚上在家的时间还是会有很多的,你还是要照样到我家来玩咧。”方志说话时,他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曾静茜那张清秀的红润的脸。
“你说哩?”曾静茜微笑着说,“我去多了次数,只怕你屋里娘嫌呢。”
“我娘怎么会嫌你呢?她宠你都来不及,还能嫌你吗?”
“真的吗?”曾静茜望了一眼方志便低下了头,脸上惊过一丝难以觉察的惬意。
“那还能有假吗?”
“你咯样说,那我就会经常去陪一陪你妈她老人家的。”
“那我就太谢谢你了。”方志很认真地说。
“你怎么谢呀?”曾静茜狡黠地笑着说。
“你叫我怎么谢,我就怎么谢。”方志很顺从地说。
“我叫你怎么谢呢? 你自己说说看。”曾静茜说着脸上泛着红光,目光一片温柔。
方志的左手扶着自行车的车把,右手按住曾静茜放在车座垫上的手,他的上唇咬着下唇,脸上露着微笑,没有回曾静茜的话,只轻轻地摇了摇头。
曾静茜见方志没有回答她的话,便又接着说:“我只要你记住,当了干部别忘了我们这样的小社员就行了,你知道吗?”
“静茜呀,我怎么会不要同志和朋友呢?”
“你刚才叫我么哩?”曾静茜满脸红云,满脸惊喜。
“我没有叫你么哩哒。”方志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真有点不知所措。
“你没有叫我么哩,你狡猾。你不说是吗?你不说我就不走了。”
曾静茜说罢就真的在路边蹲下来了,并用手扯着路边的有点枯黄的小草。她的背朝着方志、朝着自行车做出很生气的样子。
“你不走,我走。”
方志推着自行车朝前走了两三步,见曾静茜真的蹲在路边没有动,他只好将自行车支起来,又往回走到曾静茜的身旁,说:“我没有讲你么哩哒,你怎么生起气来了呢?”
“你不像刚才那样叫我,我就不起来了,不走了。”
曾静茜从来也没有撒过娇,那怕儿时在爸妈的面前也没有过。读小学时,她的脚两次受伤,虽痛得利害,痛得她流了泪,但她也没有娇娇滴滴的举动。即使在学校得了奖励,拿了奖状,她也默不作声,只悄悄地将奖状放在屉子里。撒娇二字对她来说是陌生的,她可从来也没沾过边。这次不知为什么,女人天生的娇性一下子从她的身上冒了出来,她瞄了一眼方志,心里乐滋滋的,她在期待着那声亲昵的呼唤。
方志站在曾静茜的背后,眼睛往公路两端望了望,好像怕突然有人出现似的,然后弯下腰在曾静茜的耳边轻声地说:“我的静茜同志,我们走吧。”
“不,你刚才不是这样叫的。”曾静茜的脑袋摇了摇,仍然蹲在那里没有动。
方志的双手支着膝盖,又望了一下公路的两端,无可奈何,他只好悄悄地说:“静茜,我们走吧。”
“这还差不多。”
曾静茜高兴地举起一只手,示意让方志将她拉起来。
这时,方志也毫不犹豫地伸过手去,将曾静茜拉了起来。曾静茜顺势拉着方志的手,站起来向着车站那头狂奔。
方志握住曾静茜柔软的、暖和的手也跟着跑了起来。
方志从来也没有被人牵着跑过、被女人牵着跑过。在初高中时,他是田径健将,一百米、五百米、一千米他不知跑过多少次,也搞过接力赛,像今天这样被女人拉着跑真是破天荒第一次。
他们是向前跑了,而可怜巴巴的自行车却立在那儿望着它的主人狂奔,一动也不能动。
他们的心在跳,他们的心在飞,自行车你就好好地立在那儿吧,主人现在没有功夫管你了。
跑了几十步,方志突然想起他还有一辆自行车独个儿支在他们的后面。于是便喊了起来:“小曾,我们还有自行车在后面咧。”
曾静茜松开了方志的手,弯着腰双手按在膝盖上,喘着粗气说:“你真坏,又叫起小曾来了。”
方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有回话便往回走,去推他的自行车。
越江火车站在这条铁道线上,是个小得可怜的车站,南来北往的火车,就只有省城开往地区的一趟慢车在这个车站停靠三分钟。
车站是栋矮小的平房,房子里面没有吊顶,抬起头就看到大块大块的水泥瓦搁在钢筋水泥的屋檩上。售票房和候车室连在一起,中间只隔着一堵墙。墙上留了个只有脑袋那么大的一个小窗口,供售票用。
不到二十平方米的侯车厅里,用铁丝串着几把长条靠掎摆放在那里。
今天,长靠椅上没有坐几个人。
方志在售票窗口买了张去县城的火车票,便推着自行车和曾静茜一块来到了站台上。
现在时间还早,就是火车正点的话,也还要半个多钟头火车才能进站。于是乎,方志将自行车支在站台上,他们俩便在靠围墙边的水泥板上坐了下来。
在这个站台上,方志他们可能遇不到熟悉的人,他也没有用眼睛去搜寻可能出现的熟悉的目标。现在他也不怕被熟人撞见。他紧紧地挨着曾静茜坐下来,也是第一次这么紧紧地挨着她坐着。他的心在激烈地跳动着,他的手又一次握住了曾静茜那小巧的、柔软的、细嫩的手,并将曾静茜的手拉过来搁在自己的膝盖上。
曾静茜就像一只小绵羊似的,头轻轻地靠在方志的肩膀上,手任凭方志紧紧地握着,并将自己的另一只手也放在了方志的手的上面,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他们弯着腰谁也没有说话,就只这样紧紧地依偎着……
火车随着一声长长的汽笛,驶进了车站。站台上虽说没有几个人乘车,但也开始骚动起来。方志不得不松开曾静茜的手,站了起来,
提过放在自行车后架上的网袋准备上车了。
曾静茜也只得无可奈何地站起身来。
上下火车的旅客不多,方志轻松地跨上了车厢。三分钟呵,一眨眼就过去了。方志推开车窗玻璃,伸出手与曾静茜告别。火车启动了,曾静茜还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渐渐远离的火车出神。火车不仅只载走了方志,也载走了曾静茜的心。
火车已驶出了车站,既使头伸出车窗,方志也看不到曾静茜了。现在,他所看到的是那一排排的电线杆子和一丛丛的树木。在向车后迅速地移动。已收割完了的稻田里,那一节节剩下来留在田地里的枯黄的禾蔸,一大片一大片在方志的眼前闪过。他的眼睛望着窗外,脑子里在回味着刚才站台上的情景,口里小声地附和着车厢里播放的《东方红》乐曲。
“窗外有什么好看的?”随着话音方志的肩上也同时挨了轻轻的一拍。
方志受了一惊,猛地回过头来,见是邻队的女青年、也是自己的同学——秦媛。便说:“啊,秦媛,是你呀,你到哪里去?”说罢将自己的身子往窗边挪了挪又接着说,“坐吧。”
“我那里有坐位。” 秦媛口里说着身子却慢慢地在方志旁边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方志侧脸望了一眼坐在自己身边的秦媛,只见她上身穿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有点发白的双排扣女式军装,留一头齐耳的运动式短发,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火一样在望着自己。方志忙低下头,放在茶几上的手胡乱地摆弄着,一副很不自然的样子,并又接着问了一句:“你要去哪里?”
“我倒不去哪里,那能像你一样去镀金。”秦媛说话时眼睛没有离开过方志。
“唉呀,你看你说到哪里去了?去镀么哩金啰,是去学习为人民服务。”方志一本正经地说着。
“为人民服务,你也学会了这一套,我们未来的大会计。”秦媛朗声地笑着说。
“你看,你又来了。”方志望了一眼秦媛,见秦媛双手捂着嘴,将朗朗的笑声压了回去,但脸上仍然留着喜悦的神气。他摇了摇头接着说,“这八字还没有一撇,还会计咧。”
“你怕我不晓得,这次你去学习回来,就是我们生产大队的会计了。当然啰,你这个会计可能不是你拉关系得来的,也有可能你没有走什么后门,但我不知道何书记是看中了你哪根筋。”秦媛还是忍不住笑的说着。
“只要你知道我没有走后门,我就谢天谢地了。”方志说话时没有看着秦媛,只一个劲地搓弄着自己的手指头。
“我的看法就真的那么重要吗?”秦媛反问着方志。
“当然重要啰,如果我是走的后门,你不将我说成是资产阶级分子才怪咧。”方志这时也开着玩笑说道。
“哎呀呀,真是快要当干部的人了,说起话来比起我们老百姓的思想境界要高得多,理论水平也要强得多。” 秦嫒边说边笑, “还无产阶级、资产阶级一套套的,真还看不出。”
“你要打就打,莫敲啰,老同学。”方志被秦媛说得红了脸。
“啊,你还认得我是你的老同学,那太谢谢了。”秦媛朝着方志点了点头,似乎真是谢的意思。
火车一长鸣,从窗外传进了车厢内,前方车站就快要到了,在这个车站下车的旅客都陆陆续续地站了起来,向车门口走去。
秦媛也站了起来,说:“老同学,我也要下车了。”
“怎么?你要在这里下车?”方志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再下一个站就是县城,她不去县城在这里下车,而且还只过了一个站,是走亲戚、访朋友?方志不得而知,更何况这是一个比越江车站还要小的站,方志确实有点惊疑。
“是咧。”秦媛说着手从双排扣的旧军装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轻轻地放在车厢的茶几上,说:“这是初中的一位同学写给我们的信,你也看一看吧。”说完便迈着轻稳的娇健的步子向车门口走去。
火车停下来了,方志忙将头和手伸出窗外,口里虽没有说再见,但手却在不停地向秦媛招着。
秦媛朝着车上的方志笑了笑,挥了挥手便走出了车站。
方志的头伸出窗外,一直目送着秦媛走出车站,然后回过头来,望着茶几上的信封,信封上没有写收信人姓名,也没有落款。他翻过信封,反面也没有写什么,而且信封的口也没有封。他从信封内抽出信来,清秀的、有点眼熟的字马上呈现在眼前。
请原谅我冒味地向你写这封信。
今天,我决不是趁着你马上就会就任大队会计来的,而是我早就对你的人品有着良好的评估。
你可曾还记得,我们从小学到初中,那场可笑的、幼稚的儿时游戏。为了班上的一、二名,我们俩进行着无形的竞赛,如果上个学期你得了个第一名,那么在下一个学期,我便一定要赶在你的前面。你可曾还记得,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你没有拿到班上的第一名,伏在课桌上哭着不肯回家。老师没法,只好改写了一张奖状,将“第二名”改写成“优秀”学生。你破涕为笑,将那张优秀学生的奖状小心地夹进你那用两块竹蔑织成的书包里。从此以后,我们的学校里,我们的班上就再也没有了前一、二、三名了,所有获奖者,在奖状上都只写上“优秀学生”了。为此,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见到你,总是将头一偏,嘴一翘。我的这种举动,你是男孩子可能没有察觉。今天,我坦然地告诉你。
小学毕业后,我们俩都荣幸地进入了初中。可一进初中,你马上又跑到了我的前头,当上了我们班的班长,而我只分配了一个学习委员。老实说在当时我不服气,但为了不影响班级的团结,在同学中我没有露过半点情绪,我只深深地埋在心中。当然,你也不会知道。不如人意的事却接踵而来。在初中二年一级的国庆节上,你骄傲地站在团旗下举起了你的右手。当我醒悟过来时,要等到来年的五四青年节,我又晚了你大半年。
不知你是在暗地里使劲,还是命运的安排,初中毕业后,你光荣地录取了县一中。当我接到二中的录取通知书时,我气得将通知书甩在地上并连踩了几脚。进入高中后,我狠狠地给自己下着死命令,我一定要考个像样的大学让你瞧瞧。如果你考清华,我就一定要考北大。可是,命却不与人算,三年高中还没有念完,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浪潮,将我们俩人从顶峰推到了谷底。
我坦然的承认,在我的学生时代,始终对你有一份嫉妒心,这份嫉妒也曾一度变成了我学习中的动力。回到农村后,我重新调整了你我之间的角度,我想通过我自己的努力,来加深你我之间的友谊。但真是天公不作美,正当我朝着这方面努力时,城市的知青们却从天而降,还偏偏降到了你们的生产队。当我目睹耳闻你和你们生产队的知青们打得火热时,我的心在滴血。
为什么命运总是与我过不去。
但我不想就此放弃,在我走过来的一生中,我待在竞争的游戏中待惯了,我相信我自己。当然,下乡知青是值得我们每一个人对她们的怜惜、同情和呵护。特别是小曾,她一个人留在农村,努力地改造着自己,让自己由一个城里人变换成农村人,是多么的不容易。我不能不承认,小曾是个好姑娘。但她的归宿不在农村,她的事业不是农业,她的身份不是村妇,农村残酷的现实生活她永远也不会适应。我相信,在这点上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大学,看来于你我都无缘了。你可倒好,马上就是生产大队的干部了。我却只能守着这块黄土地,守着这片禾蔸,心安理得地做女人。当然,做女人难,做一个完整的女人更难。什么样的女人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呢?在我的意识中,应该是一个好妻子、好母亲、同时也是一个好儿媳妇。我想,我有信心。
今天,我采用这样的方式,将我的心坦然地写在字里行间,真心实意地希望你读懂它。
方志看完信后,信后没有落款,他当然知道信是谁写的。方志又一次将头伸出车窗外,向车行驶的反方向望去,能看到什么呢?除了铁路旁边的树木一排排迅速向后移动外,什么也看不到。但他还是想要搜寻他要的目标。
这时,乘务员走了过来,轻轻地拍了拍方志的肩膀,说:“小伙子,行车时,请你不要将头伸出窗外。”
方志忙将头缩了回来,望着乘务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乘务员走了,他将几页信纸折了折,夹在两手合拢的掌心中,昂首望着火车的顶棚。他知道秦媛的个性,不管她下车的地方有没有亲戚朋友,一个小站的路程,她一定会沿着铁路,数着枕木往回走。沿着铁路走,多么危险呀。方志猛地回过头来,让头靠着车窗,斜着眼睛望着窗外,企图能看到一点什么。能看到什么呢?现在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上火车前的前景。这是他平生第一次那么近距离接触女人,也是他第一次闻到了女人身上的芳香,第一次感触了女人皮肤的细腻,第一次享受了女人在自己面前撒娇,这一切将是他刻骨铭心的记忆。更何况,曾静茜的同伴都走了,她一个人留在了农村,弧苦无援。作为同志、朋友和一个生产小队的劳动者,难道不去帮助她、关心她吗?方志这样反问着自己,他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将信纸插进信封袋装进了挎包,
双手抱着后脑勺,任凭火车摇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