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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一片又一片大唐的落叶贴在墙壁上，它们双眼闭合，灵魂清醒。
没有了硝烟与呐喊，没有了鼙鼓与旌旗，没有了紫禁与雉堞，没有了蛾眉与红袖。只有这薄薄的石片，冰冷的面孔，无声的文字，睿峻的目光。
柳絮落满它们的身上，夏雨扬洒在它们身上，它们无言；秋叶红的火焰一样，雪团白的肌肤一样，它们无言。
它们的冷漠可以融化笑声，可以使时间凝固。阳光照进来，成了涣散的黄，微风飘进来，蜷成柔软的一团。
想知道它们都是谁吗？请问在天井中飞翔的那只白蛾吧！
屈突通，历仕三朝的蒋国公，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的大唐开国元勋
李皋，这是位曾经平定李希烈叛乱、镇守一方，在安史乱中入川勤王的太宗裔孙。
崔弘礼，一位履职能“湔洗旧染”，人响皆“如草偃风”的东都留守。
李北海，敢在朝廷之上与人争锋，让女皇武则天无法劝解的直臣，后来被杖杀于发配途中的书法圣手。
狄仁杰的名字，李德裕的名字，崔玄籍的名字，钟绍京的名字，一个一个，都在这里。
中宗如何被马秦客“潜行鸩毒”，顷刻暴崩的；董怀义是如何“斩关通禁”殊杀韦逆，拥戴玄宗的；周兴、来俊臣是如何罗致罪名滥杀王室，株连无辜的；德宗是如何在朱泚乱中，仓皇出逃至奉天的；女英陈硕真是如何在睦州(浙江)举义的，永嘉（浙江）的海盗是如何聚众的，袁晁起义是如何被剿灭的，安禄山是如何长驱洛阳，令大唐王朝筋骨寸断，花容失色的。一幕一幕，都在这里。
它们是一团灰烬，这些名字，许多的名字，在刘昫和欧阳修的笔下闪着光亮，然后一点一点的熄灭了。在这里，你重新听见了它们的心跳，你可以触摸它们的脉搏，你看见了一段真正的场景，犹如一只燕子，掠过波光潋滟的水面，落在大唐的肩上，你看见了千年不解的谜底。
让我们拂去石面上的灰尘，轻轻诵读幽亮的文字吧。武德贞观的事，开元天宝的事，贞元元和的事，大和咸通的事，看看史家的春秋笔法是如何绕过君王而流淌的，看看专制的烈火是怎样焚毁原野而纵欲的。
长孙仁墓志说，杨玄感起兵反隋了；陈察墓志说，薛举兵乱，县人杨洛翻城相应了；屈突通墓志说，王世充占了洛阳，国号为郑了；孙光墓志说，“隋末土崩，洛中云扰，米遂腾跃，斗至十千，顿踣于是成行，骨肉不能相救。夫人偶遇弃子，歧路呱然，哀而鞠之”；程思义墓志说，周兴“荣贯廷尉，业擅生杀，虐甚脱踝，文繁次骨，公卿倒足，行路掩首”啊；元真墓志说，贼臣史思明“再侵京邑，纵暴豺虎，毒虐人神，丘垅遂平，失其处所”啊；赵洁墓志记述，其在锦州刺史任上，“下车问政，搴帏浮物，恤隐求瘼，风化冀渐”，可惜“非命夷落”啊；马凌虚墓志记述，这位“光彩可见，芬芳若兰的女子”，挥弦能七盘长袖，吹竹而三日遗音。可惜死于安史乱中，一位身如巫山之云，姿如洛川之神的妙龄女子，魂归长天了；顺节夫人墓志记述，这位左补阙张之绪的妻子，“孝行节俭，仁厚慈惠，寡乎言，柔乎德，举族推美，昌乎而家”，可惜天不假年，仅仅三十五岁，英年早逝了。
历史是公正的吗？不是；人民创造历史吗？不是。历史属于时间，时间随时沉淀。时间会轻易把窃国盗贼记在功勋簿上，时间也会随意把英雄豪杰钉在耻辱柱上。历史的网眼太粗了，它捞起了一些肥胖的鱼虾，漏掉了岸边的草屑，史书太苍白了，它是一堆白骨，没有血肉。
这些青色的石头刻满了文字，这是唐人写下的文字。
云中龙，江里蛟，绿林豪杰，竖子枭雄，肥马轻裘的王孙，黛眉朱唇的公主；仗剑疾书的才子，向壁狂草的诗人，落魄不第的寒士，躬耕垅亩的隐者。都成了光头的沙弥，一袭青衣，权利没有了，暴戾没有了，财富没有了，美色没有了。活着时的一切欲望，仇恨没有了，丑恶与血腥都没有了。
它们忘掉了活着时的一切，没有了等级，尊严，它们象一群草地上的羊，静静地卧在这里 。
门内是幽远的世界，门外是芬芳的春天，梦园迎来送往，一群又一群人走进天井里，看到了这段历史。她们轻轻地吁出一口气，穿过紫薇花丛，站在竹丛旁 。他们看着爬满青藤的石屋，他们看见了绿叶掩映下的石刻，轻轻地读了出来：
谁非过客，花是主人。
飕飕剑气与淡淡芬芳，冷峻而惊心。
2009.11于涧尾居
换一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