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过烈士名单的百岁老人
文/赵春风
20年前,朋友的父亲过80大寿,让我当主持人,从那时起,我便认识并走近陈良能老人。今天才知道,他是当年被西北军政委员会授予最高荣誉“人民功臣”的老革命。
陈老个子不高,白晳清瘦,初次见面给人留下似学者的印象。
朋友和我住一个院,他搬走后陈老便住进儿子的屋,我和陈老的接触就多了起来。陈老喜欢散步,吃完饭后拄着拐杖在院子里溜达。我也有散步的习惯,经常走上去和他一边说话一边走路,都是问候之类的。走累了,陈老就坐在亭子里和人聊天。陈老没上过一天学,幼年时给私塾背柴时听了几句“子乎者也”。参加革命后,边打仗边学习,革命胜利后,参加过几期短训班。他人聪明,记性好,学过的东西能很好的加以运用。他把从广播里听到国内政策、国际大事讲给年轻人听,这些内容都是经过自己加工的,特别有趣,听众还真不少。有时把自己经历的故事片断讲得津津有味,听得年轻人入了心,纷纷翘起了大拇指。陈老非常有爱心,院子里有一只流浪猫,他每天带些吃食下来,猫看见他就翘起尾巴飞奔而来,等吃饱了,就在他的两腿之间钻来钻去,如同在台上表演一般,陈老便把拐仗伸岀去,猫就在上面蹭痒痒,他不住的给猫说着话,猫很享受,陈老也露岀满足的微笑。
陈老90岁的时候,我去了成都和儿子一起生活,每年七八月份回来一次,头些年还能在院子里见到陈老,照样是散步,照样是和人聊天,照样是和院里的动物玩耍,只是常年受糖尿病的折磨,视力下降,耳朵也背了,见了面对方需先大声说话,这才能辨别来者是谁。就这,陈老还要从五楼摸索着下来,按他的规划锻练,有时去食堂买馒头,钱都辨别不清了,就放在柜台上,任工作人员拿。建党100周年大阅兵电视现场直播时,他的眼睛坚挨着电视屏,耳朵几乎是贴着扬声器,硬是坚持看完听完,拄着拐杖一边踱步一边激动地说:“我们的党强大了,我们的国家强大了,我们的军队强大了,以后再也没人敢欺负我们了。”
近几年,我再也没有看见陈老的身影,每次都从朋友那里了解陈老的健康状况。今年初,陈老接近百岁,我和朋友每次联系时,都谈到百岁庆典之事,说实话,我的父母、岳父岳母都去世了,我早已过了花甲之年,身边有个亲近的百岁老人,还能找到孩子的感觉,打心眼里感到温暖和幸福。老人岀生在战火纷飞的年代,肯定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我就给朋友建议,庆典安排在夏天,我一定要回来参加的。陈老有三个儿子,孙子重孙十几个,要办百岁庆典,亲戚朋友至少要二十桌,陈老一听,坚决反对,说这不符合上面的规定,也有违自己的心愿,硬是在端午节这天,把家人叫到一起,吃顿饭了事。
我从成都回来后听了这事,多少有点失望,就和爱人一起去陈老家看望,能当面说几句祝福的话也算了却我的心愿。家人告诉我陈老在床上休息,我要求去房间看望,家人说已经通报,一会儿会自己岀来,话音未落,陈老拄着拐杖向我走来,这让我有些吃惊,原想他不是卧床不起,就是坐着轮椅,没想到还这么硬朗,只是背驼得更厉害了,个子显得更低。我赶紧迎上前去扶着,在耳朵旁放声自报家门,陈老连声说“知道知道”。陈老坐定后,我端端正正站在他的面前,大声说道:“陈叔,在您百岁诞辰之际,作为晚辈,本来是要给您磕头的,但您是老革命,我当过兵,请接受我的军礼吧!”说罢,敬了一个正正规规的军礼,陈老说:“好、好!”我这一即严肃又幽默的举动,把在场的白阿姨、陈大哥、我的妻子和保姆都逗笑了。
陈老还是那么健谈,话匣子打开,就有些收不住了,从人生、社会百态、国际国内形势,更多的还是他参加革命的经历,叙述之清楚,记忆之清晰,而且引经据典,金句频出,颠覆了我对一个没上过学的百岁老人的认知。保姆把饭端上来催了好几次都没有打断陈老的谈话,还是我把饭递到他的手上,他才认真的吃了起来。陈老的午饭很简单,一碗炒得软软的土豆片,一个花卷。保姆也是个60多岁很开朗的本地人,说这饭也是老人长寿的秘诀,惹得我们都笑了起来。
吃过饭,我们继续聊,慢慢的,一个炮火中英勇善战的年轻军人岀现在我的面前。
陈老19 24年出生在湖北省谷城县,194 6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部队驻扎在晋中一带。一入伍经过短时间的教育训练,就上了战场,入伍第二年,参加大小战斗10多次,他清楚的记得,1947年夏,在一次战斗中,他冲锋在前,杀敌英勇,机智灵活,为夺取胜利立了头功,在热浪滚滚的麦田里,全连人员集中在一起,有的瘸着腿,有的身上流着血,连长作了战斗总结,指导员宣布陈良能火线入党。他热血沸腾,举起拳头大声宣誓:“我陈良能今天就是党的人了,今后更要不怕牺牲,英勇杀敌,为人民再立新功!”全连一起响应,振臂高呼。这一幕,老人至今记忆犹新。
接下来,令他终生难忘的是,他参加了可以载入世界战争史的最为艰难的太原战役。太原经过阎锡山多年经营,被认为是固若金汤的“铁桶”、“铁疙瘩”,极其难攻,原计划三个月拿下,结果打了半年才得以解放。太原战役分为四个阶段,陈老参加了最为激烈的第一和第四阶段。
194 8年10月,太原战役打响,作为机枪手和班长,他冲锋陷阵,瞄准目标,扣动扳机,只见枪口喷着火,冒着烟,弹壳纷飞,他咬着牙,憋住气,把仇恨的子弹射下敌人。敌人也对他们射击,头顶又飞来了飞机,许多战友倒下了,被埋了,胳膊腿还露在外面,这一幕强烈的刺激着他,他哭着喊着要替战友报仇,就在这时,一颗炮弹在他身旁爆炸,他背部受了重伤,昏死过去,等他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
他的伤很重,身体动弹不得,疼痛难忍,大小便不能自理,他难过的流下了眼泪,“我的战友还活着吗?太原城攻下了吗?”他一遍又一遍问医生护士,得到的是摇头和叹息。就这样,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他的身体和心灵经受着极大的折磨。一天,他又迷迷糊糊的睡着了,隐约感觉有几个人进了自己的病房,压低声音在嘀咕着什么。原来是几个意志不坚定的即将痊愈的伤员,准备逃离部队,等这几个人离开后,他赶紧招手叫来了在这里养伤的李政委的勤务员,向首长汇报了这一重大情况,使这一事件得到了妥善处理。事后,李政委赶到他的病房,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说:“小陈啊,感谢你,虽然你没有办法上战场,在这里同样立了大功!如果这几个人落入敌军之手,我们的野战医院就会暴露,我军的部署有可能泄密,后果不堪设想啊!”这以后,他积极配合医生治疗,身体恢复很快,入院快半年的时候,伤口没那么疼了,他坚决要求岀院。得知消息的李政委赶来,送给他一条武装带和一个头盔,深情地说:“小陈啊,太原战役正在攻尖阶段,子弹不长眼睛,你要多杀敌人,也要保护好自己!”他含着热泪告别李政委和医护人员,踏上了寻找老部队的道路。
时间已经到了1949年4月份,太原战役到了最激烈的最后阶段,城市周围集结了西北野战军、东北野战军和华北军区的大量部队,找到老部队谈和容易,他一边走,一边打听,终于找到了老部队,由于部队的调动和减员,他一个人也不认识,感到了一丝孤独和心酸,正在这个时候,他惊喜的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不是政治机关的白主任吗?急忙奔过去一把抱住白主任就哇哇大哭起来,他这一举动,把白主任着实吓了一大跳。此时已是这个团的白政委确定眼前这个战士就是陈良能时,悲喜交加。激动地说:“小陈同志,我们已将你作为烈士上报到上级机关了。活着就好!活着就好!”白政委拉着他的手就进了作战室。他向白政委汇报了半年来的经历,一再要求上战场,说自己耽误的时间太多了。缠得白政委实在没法,就说“好吧,你的老连队正在实施爆破任务,指导员比较年轻,你是一名党员,又是老兵,有战斗经验,你去协助他工作!”边说边拿出钢笔写了一封介绍信。
连长指导员看了这封介绍信,很是高兴,就领着他仔细观察这段太原城墙的高度、厚度和构造,找出薄弱环节。并决定他为爆破队队长,他赶紧培训人员,捆扎炸药包,检查爆破设施。他把人员分成6个组,分别在他的左右。就在信号弹升起的那一刻,他大喊一声“上!”爆破队员如同小老虎,有的爬上木梯,有的搭起人墙,爬上了指定位置。他又一声命令“点!”,火苗就“哧哧”地着了起来。当他的队员撤离后,一声声巨响,城墙被撕开一条口子。他一拍大腿“好!”这时随着冲锋号响起,大部队冲进了太原城。他看见红旗在城墙上飘扬,太原解放了,他流下了幸福的泪水。
战斗结束后,陈良能被师授予大功,并获“华北解放纪念章”。经过休整后,他随着1军开赴大西北,经过天水战役,兰州战役,到解放西宁,一路战斗,一路学习了解少数民族的风俗和生活习惯,逐步适应了高原气候。到青海后,部队驻扎在自然条件较为艰苦的化隆回族自治县。解放初期,马家军的残余在这里形成了一定的势力,侍机向人民政权发动进攻,杀害无辜群众。作为县大队的指导员,他带领战士配合大部队“剿匪”,经过多次战斗,彻底消灭了土匪武装,巩固了新生的人民政权。百余名干部战士、地方干部牺牲了生命,长眠在这片土地上。1950年,西北军政委员会授予他“人民功臣”奖章,这是为1947年3月以前入伍,在解放战争中荣立过大功的人员颁发的奖章,是一项最高荣誉。
后来,他先后任化隆县公安局局长、法院院长、县委常委等职,他的足迹踏遍了这个回族自治县的山山水水,为民族团结进步,经济社会发展和社会稳定,默默奋斗了大半生。在这里,他和回族朋友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也收获了自己的爱情。195 3年,经组织介绍,他和初中毕业在医院工作的积极分子,比他小1 3岁的姑娘白玉芳相识,走进婚姻殿堂后,两人互敬互爱,相濡以沫,牵手共同走过了70个春秋,成了幸福婚姻的典范。
和所有人一样,陈老的人生道路并不平坦。动乱年代,造反派要砸烂“公检法”,陈老的单位首当其冲。可陈老是一个革命原则性极强的人,当即向造反派提出三条要求,一是人事档案不能动,二是枪枝弹药不能动,三是要动必须在公安人员监督下进行。造反派一听火冒三丈,还有这么猖狂的人,当即把他打成反革命关进监狱。在监狱的院子里他照样是跑步锻练身体,有人说马上要枪毙你了,你还有这个心,陈老相信正义能战胜邪恶,可在那个年代有什么正义可言!果然他的死刑报告递到省里。听到这个消息后,陈老又向造反派提出三条要求,一是我死了把我埋在烈士陵园,至少也要埋在烈士陵园的旁边,我要陪着牺牲的战友,二是枪毙我时不要打我的头,要让我死去的战友认得我,三是我死后把我的老婆和三个孩子送到老家种田去。当死刑报告递交到省上领导手里后,这名领导拍了桌子,怒道:“你们简直是胡闹,这个人是人民功臣,没有他们,哪有你们的今天。立即释放!”这样陈老才保住了性命,后来恢复了工作,继续为化隆县的发展作着贡献。
陈老立过大功,获奖无数,奖章证书有的在战争年代遗失了,到底获得过多少荣誉,他也说不清楚,也不在乎这个。他从来没有向组织摆功劳,要待遇。总是说,和牺牲的战友比,活着就是幸运。陈老有着极高的党性原则,每遇社会变革时,他都要召集家庭会议,要求子女们紧紧围绕在党中央周围,不允许做违背组织纪律的事情。他的儿子、孙辈有的当了厅级、处级干部,每当职务变化时,他都要当面谈话,反复敲打,让他们不忘初心,站稳脚跟沿着正确的方向前行。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陈老光荣离休,和白阿姨在西宁过着颐享天年的幸福生活。
作者简介
赵春风,陕西乾县人。1976年入伍,在高原部队工作2 5年,武警上校。喜欢写作,在《青海日报》、《人民武警报》、《西宁晩报》等报刊、微平台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500多篇。其散文获第二届“武警文艺奖”。近几年来以写诗为主,著有诗集《春风吟》。为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青海诗词学会会员、成都市金牛区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