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邹大运的故事
王玉华
(一)
人生在世,美好持久的婚姻感情生活是人人向往的。
1975年夏天,邹大运高中毕业了。
那时还没有恢复高考,上大学必需要经过组织推荐,进城当工人对于普通百姓就是天方夜谭。朝里有人好做官,没有社会关系的邹大运和众多同龄人一样,过起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乡村生活:掏粪、种地、干砖窑、推车、挑担、挖野菜……
脸晒黑了,脚板硬了,手掌起了老茧,对这个既聪明伶俐又不怕吃苦的年青后生,乡亲们翘起了大拇指。
“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芳华年少、情窦萌动的邹大运,第一次在村卫生室打针时遇到了他生命中的梦中女神。自此,长相俊美、温柔可爱的张姑娘夜夜进入他的春梦幽境。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在农村这片广阔天地里,民办教师、村医、电工、电影放影员、村会计、拖拉机手、生产队里的计工员,这些都是人人求之不得的美差。能干上这些工作的不只是光有文化才行,还要有深厚的血亲人脉关系。
张姑娘能有村卫生员这个工作,一是有文化、人品好,二是父亲在信用社工作,家里经济条件好,三是大伯是村支书、有威望。
那年代农村姑娘找婆家是有标准要求的,有句顺口溜这样讲:“一工、二干、三军人,坚决不嫁老农民!”
大家都知道,那时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工人每月有现钱,风光自豪的很。至于让工人下岗失业,就是1992年董文华唱了有一个春天的故事之后的事了。所以农村姑娘找对象工人是首选。
那年代机关干部工资比工人低不少,公社干部勉强说的过去,村干部地位不高,但是干部们手里有权,自家办事总是方便些,再说要是有进城当工人的机会,干部子女自然优先。
所以,姑娘们出嫁找不到工人就退而求其次,当个干部家属作为终生归宿。但问题是干部也为数不多啊?那咋办?挑完了工人挑干部,挑完了干部就只好挑应征入伍的军人了,命好的说不定对象在部队能提干,一旦自己成了随军家属,当个团长营长的官太太也未可知,即使当不成官太太,对象复员后想办法通融通融关系,去煤矿当个工人也是不错的结局。至于地地道道、老实巴脚的农民,你就等着打一辈子光棍吧。
当然也有例外,如果家里房屋多、院子大、经济条件可以,父母在村里吃得开,孩子又是单传或独子,小青年长的帅也有出息,自然也会有人嫁进门。
这就是那时农村婚姻匹配的真实状况。
生而为人,年少痴狂。况且孔夫子有言在先“食色性也!”自打见了张姑娘一面后,夜夜难寐的邹大运想起了他曾偷偷读过的《少年维特之烦恼》里那句名言:
“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年不多情?”于是大着胆子对父亲说出了想娶张姑娘为妻的想法。
邹大运小时母亲就去世了,年过半百的老父亲知道家里条件不好,感觉这事有点难,但又不想寒了儿子的心,只好硬着头皮托人到张家说媒。
第一个媒人传来回话说:孩子还小,不急着找婆家。父亲知道那是推托之词,又委托第二个媒人。第二个媒人回来说:孩子不错,但当地有句俗语,“从小没有娘,到老命不强。”家里没女主人,女儿过门后受不完的累。
老父亲劝儿子:儿子,算了吧,咱条件差,人家瞧不上,强扭的瓜不甜。可邹大运从小就是个不服输的性子,对父亲说:你没听人家话里有话,人家说我这个人不错,姑娘找婆家不就是图个人吗?你去说,他女儿嫁过来咱们保证不让她受屈就是。
在部队当过骑兵连长的老父亲说:儿子,找媳妇儿就象战争年代和敌人打仗一样,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咱家天时地利都不占,就是人缘还行,这事太难,先搁段时间再说吧。
儿子反驳说:老爷子啊,三国演义中曹孟德占天时,孙仲谋占地利,刘玄德占人和,三分天下各其一,怨不得你在部队只熬了个连长,复员后也没谋个啥职位!
老人让儿子的激将法这么一激来了劲,说:好吧,我豁上这张老脸再去一趟。
老人舔着老脸拿着两条勤俭烟和两瓶口子老窑,狠狠心、跺跺脚,进了张家门。但人家姑娘的父母烟酒都不收,又来了个拖字决:“考虑考虑再说…”
老人转眼一想心生一计,提着烟酒来到另一名和他关系不错的村干部家里……
你别说,干部不是白当的,那名村干部第二天在村委对姑娘的大伯(村支书)说:你别看邹大运那小子现在家境不行,那是没遇上贵人,那小子论学习在咱村可是数一数二,干农话的架式也不赖。脑子灵,人也帅,要是有人培养帮衬他,肯定有出息…
说着有意,听者有心。过了两天,姑娘的父母便请那名村干部出面做了邹大运和张姑娘的媒人……
(二)
1976年的春天,邹大运家里双喜临门。一是初恋终如所愿,美丽温柔的张姑娘和他按照当地风俗举行了订亲仪式。二是作为大队书记的准侄女婿,他顺理成章的成为村里新配置的40型拖拉机手。
按当地风俗,喝了订亲酒就是一家人。
心灵手巧又善良的张姑娘抽空就去邹家做家务。洗衣、做饭、打扫卫生、照顾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平时凌乱不堪的屋里院内变的有条有理、洁净光鲜。邹大运爷俩也衣着整齐、容光焕发的收获了村民们无教的奉承和羡慕。邹大印青春荡漾的躯体里象注入了神奇的力量,除了完成村里安排的运输、耕地、外出帮忙等任务以外,只要有时间就帮大队或村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一家喜,众人夸。村里老老少少一千多口人都说邹家时来运转福自来,养育了个好后生,招了个好媳妇。
事也凑巧,有一天中午时分,邹大运回家吃午饭,就要走进家门时习惯性地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家胡同口有一个肩上背着皮褡的老先生。
那年代农村有很多走村串巷的算命人,为了维持生计,他们除了算命外还兼着打磨、补锅、卖针线等。如果在一个村里忙到天黑的时候,就会就近找农家借宿。邹大运看到的这个人就是给人打磨加算命的老先生。
邹大运晚上回家时,他发现那个背皮褡的先生正在和父亲啦家常。父亲告诉他那人是在这里借宿的。晚饭之后,闲着没事,那人就给邹大运算了一卦。
多年的老规矩了,借宿算命都是免费的。
因为生话困难,那时邹大运虽然有点营养不良,长得却是一表人才。算命先生盯着他看了一会,又问出生日子和时辰,他出生八个月母亲开始生病,1岁3个月时就去逝了,时辰没人记得,只知道是1958年10月9日早饭后出生的。
算命先生拿出纸笔写下了邹大运的生辰八字:然后口中念念有词,什么土多生金、金又生水、土克水为财等等,最后蹦出来一句话:“小伙子,你长大了可是要端金饭碗的。”
农村人吃饭用的都是瓷饭碗,靠双手和老天吃饭,吃了上顿没下顿,饭碗很容易破。只有在城市上班,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才算是响当当的铁饭碗,铁饭碗自然不会破(谁又想到九十年代国营、集体企业砸“三铁”运动,让几千万工人下岗失业呢?),对于农村人来说,去城里工作就是祖坟上冒青烟了。这个算命的人却说邹大运以后会端金饭碗,端金饭碗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莫非因为算命先生借宿他家有意讨好他们吗?
邹大运的父亲对算命先生说:先生不必安慰俺爷俩,俺只盼吃饱穿暖有房住,儿子娶上媳妇能传宗接代就算烧高香了。
算命先生接话说:老兄此言差矣,你看你儿子的八字组合吧,真的是大富大贵人上人。七土一水,水为土财,财又靠身,年柱20年就启动运程,月柱财大有靠,40--60财源滚滚沸天,挡也挡不住,60岁之后遇犯太岁年份只要低调行事、节俭勿忘少时之贫困,必可一生富贵无忧。寒门出贵子,你儿子性格愈挫愈勇,多多把握盛衰之机即是。好了,话已至此,天机不可泄漏啊,我这就多嘴了,祝老兄晚年长命百岁,福寿加身啊。
不管是真是假,自此,“命中有金饭碗”这句话在邹大运的心里开始生根发芽。在他以后几十年的岁月日子里,他一直在想着如何完美的一步步实现这个目标,不停的向着“大富大贵”这个目标逼进。
1977年年底,国家恢复了统一高考制度,邹大运命中转折的机会终于到了。
他先是鼓励张姑娘和他一起参加高考,与未婚妻比翼齐飞去争取美好人生的未来。未婚妻说自已没有信心,说会全身心地支持他,让他一心一意地备考,只要他有前途自己就心满意足了。
于是,邹大运同全国570万考生一样,怀着憧憬美好未来的激情,迈进了决定人生命运的考场。他拿起试卷的第一时间,就在考试试卷“报考志愿”一栏里毫不犹豫地填上了“清华大学”四个大字……
可惜的是,高考结束后,在全国23、7万份录取通知书中没有他邹大运的名字。但他没有恢心失落,在张姑娘温情脉脉地劝慰、鼓励、支持下,他苦苦恩索着高考失利的原因,决心放手一搏、明年再战。他想起了那位算命先生说过的一句话:“20岁起运、愈挫愈勇。”他邹大运今年19岁,还有两个月,转年就到20岁了。
1978年夏季,邹大运又一次坐在了高考的课桌前,在填写报考志愿栏时的一刹那,他想起了算命先生“土生金、金生水、水为财”的话。于是,他认真仔细地、一笔一画地写上了“长江钢铁学院。”
时来天地皆借力,好风送我上青云。在1978年全国610万考生里录取的40.2万新生中,邹大运以全县第三名的成绩被“长江钢铁学院”录取。
消息传来,全村一片祝贺之声,未婚妻张姑娘一家更是惊喜万分。全家筹钱筹物,准备好了300元现金,20斤粮票,张姑娘一连熬夜为未婚夫做好了新衣、新鞋,一切准备就绪送到门上,为“龙门一跃”的未婚婿送行。准岳父还对邹家打下保证,准备盖好五间大瓦房、一个大院子专等邹大运毕业后为两个孩子举办婚礼。
1978年8月底,立秋后处暑的第一个周末,从老家通往县城的路上,张姑娘默默地陪伴着未婚夫走出村口、走到公社公共汽车站,然后为心爱的人儿整理了一下敞开的衣领。柔柔地嘱咐说:天气谅了,一个人在城市学习、生活,远方不比家里,没人照顾只能靠自已。
她还说她会常写信(那年代农村没有电话,更没有手机、微信),也希望邹大运常写信给家里。别忘了家里还有老人、亲人、庄里乡亲。
姑娘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地竟流下了眼泪……
(三)
记得1977年底第一次参加高考时,他填报的志愿是清华大学。
考场失败,那些连参加高考的胆量都没有的同学,竟给他起了个绰号:“邹清华”。他们嘲笑他自不量力,懒蛤蟆想吃天鹅肉,这让他很是郁闷了一阵子。自此,他心里暗暗发誓,如果和张姑娘成家有了孩子,砸锅卖铁也要让子女实现上清华大学的梦,这辈子实现不了愿望,让下一代也要完成。
上了长途汽车,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透过车窗玻璃目送着未婚妻张姑娘那渐渐远去的窈窕身影……
长江钢铁学院地处青翠区。 来到这座长江边上的城市,他这才发现,大城市的天空如此高远,世界是多么的辽阔和美丽,社会生活是多么的丰富多彩。
走近位于青苹大道长江钢铁学院车水马龙的校门前,早已有老师和同学在等候,“热烈欢迎1978届新生”的鲜红横幅和彩旗标语把校院内外装点的象过年一样。刚走到学校门口,老师和校友们就热情地向他打着招呼涌了过来,争先恐后地接过邹大运肩上的行李,引领着他来到院内北面教学楼三楼的教室里。
办完入学登记后,他就成了长江钢铁学院冶金系“金属材料及热处理专业”七八届三班的正式学员。开始了正规的四年大学本科学习生活。
从入学新生动员大会上,获知学生每月有14元的生活补助,他高兴极了,一颗悬着怕经济困难上不起学的心终于平静了下来。
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人高马大,班上的脏活累活他抢在前头,由于勤快吃苦、善于助人、办事认真负责,他被推荐为班级的卫生委员。负责教室、宿舍和校园部分场地的环境卫生,对所用物料进行保管、分发、收回和各项卫生工作的督促、捡查和考核。凡是学校开展的文体活动他也都积极主动参与,至于蓝球和长跑那更是他的长项。
1978年底,春节放假回到老家的第二天,邹大运就高高兴兴地去探望岳父,并把开学时张姑娘送给他的300元钱和20斤粮票还给岳父。他说:上大学国家有助学金,包食宿。看到女婿风风光光的模样,岳父一家更是欢喜的不得了……
在学校长达四年的时间里,除了紧张而有序的学习生活外,邹大运永不离身的是那块心爱的梅花表。那是收到录取通知书时父亲送他的礼物。
记得十年前读小学时,有天晚上,他跟父亲说,如果考上了大学,能不能送他一块梅花表,没想到父亲竟然答应了。十年后,父亲践行了他当时的允诺。为了报答父亲,他把深深的父爱转化为不竭的学习动力,学习成绩总是名列前茅。
七七届和七八届新生入学时都已是成年人。由于年龄的原因,很多学员在入学前就有了婚约,甚至有不少已经结婚成家。
入学不到一年,学校里就出现有的同学因退婚毁约或离婚,造成对方找到学校来吵闹的现象。特别是在女生多的专业和班级中,这种现象比例更高。有的学生因处理婚姻关系不当而受到学校警告的消息也不胫而走。
虽然当今社会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甚至离婚变成了一种极普通普遍的行为,但在那个年代,退婚毁约是极不道德的事情。女方提出退婚或离婚尚能容易受到原谅;男方若退婚或离婚的话,就会被人斥之为“当代的陈世美,”是千人指、万人骂、令人不齿的资产阶级腐化行为。这也给多少两地分居而又感情破裂的人们造成了无法挽回的人生婚姻悲剧。
由于“金属材料和热处理专业”的特殊性,邹大运他们这个班级没有女生,又加上入学时间短,目前班上虽然没有上述事件发生,但面对现实,怎么处理好今后个人的婚姻和人生走向,这也是一个谁也回避不了的矛盾,更是人生中每个人都绕不过去的一大难题。
1981年底,想到明年夏天就要毕业了,邹大运通过这几年与同学交谈和对社会生活的观察,以及对人生未来价值的思考,虽然他也时时想起家乡人从小对他的好,想起张姑娘的善良可爱和他们在一起的那些甜蜜时光,想起父亲会因他主动提出跟张姑娘退婚而遭受人们背后的指指点点,但他还是毅然决然地决定把他和未婚妻的婚约有理、有利、有节的处理掉。
他想:快刀斩乱麻,免得双方后来都遭罪。理智地分手,这是最好的结局!
于是,他独自坐在深夜的教室里,苦苦思索和措词成一封长信,这封信能让人读后对他千般无奈的处境和真诚的倒歉而感动,进而对他建议男女双方分开的这个理性选择,能够加以理解、同情和谅解。
实事上,30多年后发了大财的邹大运也的确没有忘记老家人对他的好,他为老家捐款捐物建学校,还给村里1000多口人送油送面,每人发了3000元现金。邹大运老家的人也很感恩这位从穷苦人家走出去的财神爷,在老家给他立了一块大大的功德碑,碑文上清楚地写着“为国育人 造福后代 流芳百世”十二个大字。字里行间透露出老家人民对邹大运的崇高敬意和最大期望,这是后话。
令人唏嘘的是,张姑娘当年收到邹大运那封长信后,不久就嫁到了十多里地外的一户普通人家。直到2018年年底,邹大运携妻子一同回老家集合全村人吃“忆苦饭”时,正住娘家的张姑娘,这才第一次有幸和全村人一起仰望了邹大运那既熟悉又陌生的高大形象,当有人把张姑娘介绍给他时,邹大运竟然认不出她的模样,转身接受了另一个女人的热烈拥抱……
注:本文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勿对号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