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宏大,生于1946年3月,湖南汨罗人,2012年开始发表作品,中短篇小说见《湖南文学》《青春文学》《岳阳文学》和多家知名网络文学平台。著有长篇小说《选择》《白水江之恋》《我想回家》《沸腾的山村》等。
曾静茜和素梅俩人嘻嘻笑笑吃完了红薯粉蛋丝,时候也不早了。虽是秋冬之交的夜晚却没有什么寒意,一轮明月高高地挂在没有云彩的天幕上,皎洁的月光撒满了大地。月光透过窗棂,也照进了曾静茜的矮屋,给昏黄的煤油灯添增了不少的光亮。繁星就像王母娘娘头上的珍珠不小心洒了一地,每一颗都眨着小眼睛,似在窥探房内的两个姑娘。
素梅坐在油灯旁,用好几种色的色线精心地纳着鞋垫。曾静茜坐在旁边看着素梅做针线活,看着看着,她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事似的站起身来,走到自己的那只旧皮箱跟前,揭开皮箱从箱底找出几双自己从来也没有用过的白色的棉纱工作手套,小心地拆着手套。拆一根纱线出来细心地接一根。一根一根地拆,一根一根地接。每一个接头接得非常平整,几乎看不出接头来。她将接长了的手套纱,绕成一个圆圆的球。
素梅见曾静茜在一心一意地拆弄着手套,她抬起头来望着眼前的知青朋友,说:“小曾,你这是在干什么?”
“没事做,玩着呢。”曾静茜望了一眼素梅,笑着轻声地回答。
“玩着,不是吧?” 素梅的眼睛没有离开曾静茜,接着说,“你
将手套拆散、纱线接起来,不是织袜子便是织衣服,你以为我不晓得。”
曾静茜只笑了笑没有吭声。
素梅放下手中的针线活,若无其事似的走到曾静茜的身边,突然将手伸到她的腰部猛搔几下,说:“我看你讲不讲。”
曾静茜的身子一扭,绕成了拳头大的一坨白色纱绳从她手中滚了出去,滚到了桌子底下。她弯腰从地面上将纱绳捡起来,说:“你要死呀,你看啰,给我弄脏了。”说罢忙用手去拍打纱绳上面的灰尘。
素梅笑着坐回到椅子上,说:“你认为我不知道你是在做什么吧?我是看你老不老实交待。”
素梅这一说,曾静茜的脸就红了,她用眼睛瞟了一下素梅,没有说什么,低着头继续拆着她的纱手套。
月亮慢慢地爬行着,从东边的天际已升到了中天。素梅早已躲进了蚊帐进入了梦乡。曾静茜用纸包着灯罩取下来,弄掉两朵红色的灯花,然后再将灯罩套上,屋子里立时亮得多了。她从箱子里翻出下乡来还从未碰过的织衣用的钢针,放在桌子上看了又看,接着用小手帕擦了又擦。擦着擦着她的手没有动了,她望着这四支钢针望呆了。
她的的脑子里塞满了一个人的影子。
乌黑的头发下一个宽宽的额头,额头下是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方方的国字脸上藏着坚毅的神采,也蕴藏着善良的笑意。有时,她也下意识不去想他,可这个身影始终在自己的眼前晃来晃去。不知为什么,在读高中时,就没少有异性同学送过殷勤,但她从来也没有理睬过。尤其那些在同学之中互相攀比,或炫耀自家优势、父母职位高低的同学,她更不屑一顾。在班上,她的各科成绩始终名列前茅,成绩在她之下的男同学,她觉得他们可笑,也觉得他们可悲。文化大革命以来,胆小的躲在家里不敢出来,这些人她觉得可怜。胆大的各自拉山头成立战斗队。学校的老师、特别是校领导便成了铺天盖地的大字报的对象和内容。文攻武卫,搞得班级之间乌烟瘴气。对于这些英雄,曾静茜更是不理会。她一不躲在家里,二不参加什么战斗队,她天天只守在教室里认真地听着老师的每一节课。至于那些在课堂上进进出出的同学们,至于那些嘲笑她围攻她的同学们,她不理也不睬。直到最后学校完全瘫痪,她才无可奈何地离开了那吵吵闹闹的教室,回到自己的家里。
在学校里、在班里她虽不算群芳之首,但也在群芳之中。她不是傲慢、也更不是文静,书本之外的东西,她一概不予接受。
而来农村仅仅只有一年多点的时间,尘封的心屏突然启动了。她并不是因生活上得到了某些照顾,精神上得到了某些安抚而被感动,更不是方志帮她挑过几次割的野草,挖了红薯,而是从方志的身上她看到了农村青年的朴实、诚恳和刚毅。
被公社分在同一个生产队,同住一个屋檐下,同一口锅吃饭的两个男同学,正如余芸所说,她和他们是两股道上的车。
曾静茜不知道为什么,尘封的心屏被方志的出现打开了就再也无法控制。白天劳动时,她的一双眼睛总是经常在搜寻着目标,时不时两双炽热的眼睛总是互相撞击,撞出了火花。每当她经过方志的家门口时,不管方志在不在家,总要习惯性地往他屋里望一望。这究竟是为什么?她自己确实有点说不明道不白。
这难道就是小说电影里面描写的爱情吗?曾静茜不由得心在跳、脸在烧。
余芸担心自己会演变成村妇,就早溜了。什么村妇不村妇的,曾静茜倒不在乎。中国是个农业大国,农村妇女要占好几个亿。她们都能在广阔的农村土地上生存。难道唯有曾静茜不行吗?她要让自己挺胸昂头地站在这个行列中。
人可以改造环境,但环境也可以造就人。
织衣的钢针还在曾静茜的手中摆弄,她的双眼望着放在桌上的煤油灯出神。放在桌子上的那坨白色的手套纱绳,现在还一动也没有动。本来前几天在供销社买沙罐时,她就曾经站在针织柜前看着那各色各样的毛线,半天也没有离开。想买点毛线为方志编织点什么,可口袋里的钱不允许她这样做。每月她从家里拿来的十几元钱,是爸妈从可怜的工资里挤出来的。每个月的油盐、点灯等开支,稍不留神就得超支,不得到岸。当时,她只能横下一条心,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柜台。
夜,已经很深很静了,静得四周悄不声息,静得掉口绣花针到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得见。间或,只有那不知名的夜虫是在墙角,还是在壁缝中发出一声两声轻轻的呼叫。是在呼唤它的同伴,还是有意要打破这宁静的夜晚。
曾静茜的手还在摆弄着织衣钢针,眼睛还在望着桌上的纱绳出神。
手套是她的爸爸店子里发给他们搬货时戴的。她的爸爸在平日里节省了几双,让她在农村参加劳动时用。农民们都没有戴手套劳动,当然他们一没有戴手套的习惯,二也没有戴手套的福利,她怎么好意思一个人戴手套劳动呢?
今晚,她将手套从箱底下找出来,拆散后一根一根小心地接起来。她想,编什么样的东西才合适呢?编织出来的东西是要送给别人的。这够份量吗?送得出手吗?她望着闪耀的煤油灯出神。
跳耀的灯花啊,你是在笑话她,还是在鼓励她赶快动手?
曾静茜对着煤油灯苦笑着摇了摇头。好吧,就让这一点点手套纱线编织一件带花纹的背心吧。让白色的带花纹的背心套在他经常穿的那蓝色的长袖运动衫上,虽起不到御寒的作用,但或许也能显露一些青春的活力。
说干就干,曾静茜很快就织了起来。织毛线、编毛衣,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街坊,她都是数一数二的行家。她不但编得快,而且还能编织出各式各样的花纹图案。
这时,素梅在梦觉梦醒地说:“小曾,你怎么还没睡呀?都什么时候了?”
“还早着咧,你睡吧!”曾静茜小声地说。
编织起来还真的是很快,没有多久工夫大辫子就织好了一寸多。曾静茜将织好了的大辫子放在手上看了看,满意地笑了。然后,她抽出来了一口织衣的钢针,横别在织好了的大辫子上。再用纱绳将四口衣针绕在一块,轻轻地放在桌子上,然后,吹熄灯也躲进了蚊帐里。
天有不测风云。
昨晚星光月晓,今天早上起来,却是麻风细雨。生产队长没有吹响出工的哨音,看来今天是休息日了。农村没有礼拜日,也没有节假日,只有下雨的天才是休息日。
曾静茜弄完早饭吃后,没有出门就一心在编织着纱绳背心。纱背心的大辫子编完后,又开始编小辫子。小辫子上的花纹她早就想好了该怎么编。
微微的北风夹着细细的雨丝,给人们送来了初冬的寒意。这股寒气也毫不例外地来到了曾静茜的小屋,她大声的一个喷嚏,使得她的背一弯、头一低,怀里的一坨白色纱绳跟着喷嚏抛出老远。她忙放下手中的衣针,捡起掉在地上的纱绳,然后找出那件常穿的黑白相间的小方格罩衣穿上。
曾静茜正在穿衣服的时候,方志来到了这间小屋。
曾静茜笑着说:“稀客哒,坐吧。”
“稀客?”方志有点惊讶,“我有蛮久没有来过吗?”
“怕莫是有些时日吧。”曾静茜穿好衣服后坐下来仍然编织着手中的纱绳背心。
方志在窗台下的桌子旁边坐下来,双手交叉着放在桌子上面,眼睛望着曾静茜那不停地编织着衣服的手,说:“你的衣服织得蛮快哒。”
“是吗?”曾静茜说着眼睛仅仅只瞟了一下方志又低着头织她的衣服,她没有用眼睛正视一下方志,不知是为什么?平日里在劳动的时候,她经常要用眼睛去寻找一下方志的位置。今天,他就坐在自己的身边却不敢堂堂正正地望着他。她不但没有望,而且她的心还跳得
非常厉害。手里的织衣针随着心的跳动也在加快,她想以此来遮盖自己不太安静的心情。
“小曾,我告诉你啰。”方志的手指在桌面上胡乱地划着,眼睛还是望着曾静茜那双不停地织着衣服的手,说,“后天,我可能会去参加县里会计培训班学习。”
“去学会计?” 曾静茜反问着, 并抬起头妩媚地望着方志笑了一下,又边织衣服边说,“要当干部了啰。”
“这只不过是去学习一会,我也并不指望能做什么会计的。”方志诚恳地说着。
“是生产小队叫你去,还是生产大队叫你去?”曾静茜低着头不停地织着衣服,脸上露着幸福的笑容。
“是大队叫我去,昨晚上何书记来我家了,他说的。”
“真的呀!”曾静茜停住了手中的活计,惊讶的目光望着方志很久也没有离开。本来是紧张的心,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松驰了许多。她接着用平和的口气问道:“要学习多久的时间?”
“暂时还说不清楚,估计最少也得半个月,最多打算也是个把月吧。”方志望着眼前的曾静茜,白色的内衬衣领披露在黑白相间的小方格罩衣外,显得格外的清秀和自然的朴素。脸上的两个甜甜的酒窝,胜似两朵盛开的玫瑰。
“真坏,要学习个把月。”
方志的突然离开,曾静茜还真不知道是喜还是忧。如果真要离开个把月,她的心里便滋生了一种无名的失落感。平日在一块劳动都行都行影不离,如今要分开一个月。这一个月对她来说是多么漫长啊。
“个把月难道还蛮久吗?”方志苦笑着说。
“还不久。”曾静茜给了方志一个多情的秋波。
“说正经的。”方志又接着说,“现在初中和高中都复课了,你听说了吗?”
“我没听说过,他们复课了吗?”曾静茜轻声地回答着。
“看来大学也会很快要复课了。”方志微笑着说,“大学一旦复课。
就意味着么哩呢?小曾,你是应该知道的。”
“我能知道么哩呢?” 曾静茜抬起头望了一眼方志,很快又低下头做着手中的活,接着说,“他们复他们的课,关我么哩事?”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方志作古正经地说。
“我是真的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大干部吚。”曾静茜边笑边说着。
“我是真心地希望你能走出这间小屋,将你在学校时的聪明才智拿出来,向命运挑战,这有么哩不好啊!”方志有点伤感似的说。
“我在学校读书时,有么哩聪明才智啊,泥巴坨一个。我不管你是真心还是假心,我在这里过得蛮好的。有大婶和素梅及乡亲们的关照,我很满足。”曾静茜没拿眼睛望一下方志。脸上也没有露一点笑容,好像在思考问题。她本想说“有大婶和你的关照”,但话到嘴边改成了“有大婶和素梅及乡亲们的关照”。
“唉,”方志深深地叹了声气,说,“叫我怎么说你呢?你一不能像小李、小余他们那样能在何书记的面前推销自己,二没有像小蒋那样强硬的靠山。你靠什么呢?我说,你只能靠你自己肚子里的墨水。”
“我的肚子里没有墨水,只有米饭和茴坨。”曾静茜说后扑通一笑。
方志没有笑,他望着眼前这位从省城下来的姑娘,心里确实有一种说不出滋味的感受。自己高中毕业回家后,已有一两年了。这一两年中,没少有上门说谋牵线的,他都一概不予答理。姐姐已出嫁了,母亲也已经老了,家里确实需要人手,但他不想过早谈论婚事,母亲也非常理解。邻队有一个姑娘叫秦媛的,是方志从小学到初中的同学,自从方志高中毕业回来后,她经常来方志的家里串门聊天。而方志呢,对于这位同学从来就没有什么好感,她来了就来了,去了就去了,根本没有将她放在心上。而眼前这位从省城下来的姑娘,方志就有所不同了。是他们在一起劳动中言语的投机,还是方志看到了曾静茜那股为适应农村艰苦的劳动和生活而拼发出来的犟劲所感动,还是见她孤苦伶仃无亲无友而同情,他现在是到了一日不见曾静茜如隔三秋的感觉。他也经常强迫自己不要去想,但“曾静茜”这三个字总在脑子里浮动,曾静茜的影子总在眼前晃动。他明明知道人家是大城市来的姑娘,怎能适应农村家庭的“浆衣洗裳,喂猪打狗”的现实生活呢?但这种想法又往往被他否定推翻。他认为曾静茜是能够适应农村生活的,她现在不是正犟强地忍受着现实,拼命地适用着现实吗?
方志的脚往往不听使唤,有事无事总要往曾静茜的小屋跑。他的眼睛总是得不到控制,在每天的劳动中时不时总要在人群中寻找那穿黑白相间的小方格外罩衣的身影。他多次劝她离开她现在的小屋去开创另外的一片天地,但内心上他又怎能舍得她离开,方志的内心世界是自相矛盾的。
农村艰苦的生存条件,曾静茜在努力地适应着,方志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小曾。”方志望着曾静茜深情地说,“说真的,我本来也想和你一块去考大学,但我的条件不允许我这样做。如果我上了大学,我家里的娘谁来照管啊?”
“只要你去上大学,大婶让我来照顾。”曾静茜说完一脸的红云。
方志听曾静茜这一说,打心里高兴。听话听声,锣鼓听音。他已完全清楚曾静茜说这话的本意。但他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你来照顾?那好哇,你就来照管我的娘,我去上大学好了。只可惜你自己现在还在吃家里的救济呵。”方志说罢也笑了起来。
曾静茜红着脸低着头,她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话说过了头,她只好不停地编织着手中的纱绳背心,默不作声了。
“说真的,小曾,上大学,我是没有条件也不可能再抱任何奢望了。更何况这次大队安排我去县里学会计,我只能服从命运的安排了。”
“你倒好,你口口声声叫别人抗拒命运、挑战命运,自己却要听从命运的安排,你这是念的哪一门子经啰?”这时曾静茜的心缓和过来了,她也边笑边说。
“唉,怎么说呢?”方志深深地叹了一声气,说,“你我的情况不同啊。”
“那有么子不同嘛?”曾静茜侧过头来正视着方志说,“你曾经不是讲过我们是一根藤上的瓜吗?”
“好了,我们不讨论这个了。” 方志知道自己前后说话确实有点
不对口径,只好将话题转开,说,“后天,我就去县里学习了,在这段时间里,只能让素梅多来陪陪你了。”
“你们两个又在说我的什么坏话。”素梅人未进屋声音却先进屋了,“志哥,你原来躲在这里和你的小曾说悄悄话,队长找你好久了咧。”
素梅从内心上讲,是非常喜欢曾静茜的,她使尽着法子只想揍合方志与曾静茜两人,见她们两人在一起时,总是话里藏话,旁敲侧击。“队长找我有么哩事?” 方志听素梅说开玩笑的话算是听惯了,
他脸不红心不跳,不急不慢地问。
“找你么哩事,他要你将社员所有的工分累计出来,好办移交,没晓得你躲在这里。”
“社员的工分,昨晚,何书记走了后我就全部累计完了。”方志望着素梅笑了笑说,“我这个记工员又移交给谁啰?”
“还有谁哒,还不是我这个现人。”素梅说罢将方志从桌边拖起来,随后双手推着方志的后背,一步一步将方志推出了曾静茜的小屋。
小雨还在不急不慢地下着,任凭悠悠的北风包裹着。
方志和素梅都走了,曾静茜的小屋又静下来了。她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桌子旁边,手中的织衣针和纱绳放在桌子上,双手抱着后脑,昂首靠在椅子的靠背上,眼睛望着屋顶,屋顶上,檩条托着椽子,椽子托着鱼鳞似的瓦片,瓦片一片挨着一片。它挡住了外面的风,也挡住了外面的雨。
曾静茜的心难以平静,脑子在激烈地运动。方志的心要怎样才能摸透呢?她从方志的眼神里找到了感觉,也找到了宽慰和自信。方志的言语却恰恰相反,他的每一句话都似乎意味着要将曾静茜从这间小屋里赶走,这叫曾静茜怎好把握啊?
曾静茜来农村快两年了,在这两年的时间里,她确实爱上了这里。这里的人们朴实善良,吃苦耐劳。这里的空气清净,没有车人如潮的喧噪,没有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更没有互立山头的风浪。这里的人们虽然不懂“孔子”、“海瑞”是怎么一回事,但他们更懂得春耕夏种秋收的重要。
在这一两年的时间里,曾静茜努力地适应着农村的生活,努力地学习和实心地体验着农村的生活。但她又能学到什么呢?余芸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她已学会了泡姜盐豆子芝麻茶。而曾静茜呢?余芸已学到了做到了的东西她还一点也没有学会。何况农村的“抛粮下种,扶犁掌耙”更不是一个女孩子能拿得下吃得开的。她只能伴随着大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再苦再累她从来也没有在爸妈面前说过一句,也没有在生产队里任何人面前道过一声。哪怕是方志和素梅的面前,她也没有叫过一声累,喊过一声苦。方志啊,你应该早就看在了眼里,明在了心里吧。
方志啊,你为什么一见着我就大说特说文化知识的重要。固然,文化知识是很重要,但它在短期内并不能改变农村所有的人们面朝黄土背晒青天的残酷现实,更不能代替红薯杂粮饭。只有提高全民的文化素质,社会才会出现一个崭新的面貌。只有提高了全民的文化素质,才不会出现好好的一片树林被强行改造成梯土,造成严重的水土流失和生态环境的破坏。才不会出现为了学大寨而将人的名字也改成大寨的笑柄来。而提高全民的文化素质不是一年两年的事,需要一个迈长的阶段,这谈何容易啊。
曾静茜猛地坐正身子,抓起桌上的钢针和从手套上拆下来的纱绳,又织起了她精心设计的背心,她就不信不能将自己的心编进这件纯白色的纱绳背心中去。
因为下雨不能出工,素梅很早就吃过晚饭来到了曾静的小屋。素梅坐下后仍然纳着她永远也纳不完的鞋底袜垫,曾静茜也势力地编织着她的纱背心,她要赶在明天天黑前完工。
“我说,素梅。”曾静茜一边编着手中的纱背心一边说,“你家志哥一走进这个屋就是文化呀,知识呀,高考呀,大学呀,不讲别的,真的没看到过。”
“你在读书时谈过朋友吗?如果没谈过,当然就没看到过嘛。再说,他一走进来总不能就只问你好吗?吃饭了吗?今天累不累之类的话吧。你们都是文化人,三句话离不开本行嘛。”
“我看不见得。”曾静茜笑着说,“我还真有点摸不透他的心。”
“摸不透,你就偷嘛。”素梅一股正经地说着。
“偷,我偷什么?”曾静茜一边笑着说一边用手中的织衣钢针去打素梅。
素梅身子一歪,躲过曾静茜打来的钢针,笑着说:“偷什么?偷心,去将他的心偷过来。心偷过来了,你就什么也不必担心了。”
“看我不打死你这个鬼妹子。” 曾静茜站起身来又用织衣针去打素梅,并说,“难怪你自己是将人家小陈的心给偷过来了。”
“我没有偷人家的。”素梅认真地也毫不遮瞒地说,“我们是别人说媒牵线将两颗心牵拢来的,你没有人说媒,当然就只能靠你自己去将他的心偷过来啰。”
“你还是咯样讲,看我真的不打死你啰。”曾静茜再一次用织衣钢针去打素梅。
素梅跳了起来跑到曾静茜的身后,双手抱住曾静茜的肩膀,边摇边说:“我的好姐姐,你莫打死我啰。”
“臭美,谁是你的好姐姐?”
“好了,坏姐姐,我的坏姐姐。”
曾静茜反过手来在素梅的大腿上拍了一下。
两个姑娘嘻嘻哈哈的笑闹声装满了这间用土砖砌的矮屋。
空气中,秋天遗留下来的燥热和尘土,被今天初冬的小雨一淋,显得格外新鲜清净。新鲜清净的空气毫不吝啬地钻过窗户,扑撒到两个嬉笑的姑娘的身边,让她们尽情地吸吮着。
煤油灯的火花不停地在玻璃罩内跳耀,它的光亮照射着它所有能照射的地方,同样也不例外照射着两个姑娘的脸。她们的两张脸在煤油灯的照射下,就像两朵盛开的芙蓉。
墙角下,壁缝中无名的夜虫也在为她们两个姑娘唱着永远也唱不完的悠扬的小曲。
这里听不到燥响的高音喇叭,也见不着舞动的旗帜的海洋,更难听到惊天动地的口号声。这里的人们成天在土地上挖呀、锄呀、刨呀,在土地里刨出粮食,在土地里刨出生存。外面的世界听他怎样新鲜和美好,他们不管,也不关心,他们关心的是一年下来土地里的收获。
恬静的夜晚,恬静的田园生活,曾静茜愉快地接着收,愉快地享受着。
夜,已经很深很静了,两个姑娘在煤油灯下谈说着悄悄话,有时又相互逗笑着对方,她们的两双手在油灯下不停地编呀纳呀,编织着各自的美妙的梦。
素梅纳的鞋垫用了好几种颜色的线,在鞋垫上组成了多样的图案。曾静茜编的纱背心也快织完一半了。
雨,还在下着,并越下越大,已能听得见屋檐滴滴哒哒的落水声。
素梅侧耳听了听,说:“小曾,我们睡吧,明天看来还是个下雨的天,你这件衣服明天一定有时间将它织完。我知道,你是要赶在我志哥去县里学习前织完送给他,我说是吗?”
曾静茜低着头在织着她的衣服,她的眼睛斜望了一下素梅,笑了笑没有回话。
昨天下了一天的雨,今天还在下,可到了傍晚时分雨停了。灰蓝色的天空飘着几片白色的云朵,很久很久也没有消散,是找不到归处还是留恋西边地平线上面那一大片晚霞。
曾静茜那件用手套纱编织的白色的背心,现在已经织完了。她双手提着背心的领口,前后看了又看,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领口是桃子形的,整件背心是无数根手套纱绳接起来编织而成的。现在无论怎么找也不出一个接头来,全然就是一根整纱编织成无数个小小的棱形
组成的,连素梅也佩服得五体投地。
曾静茜草草地吃过晚饭,将织好了的背心放进一个小塑料袋中,她提着袋子来到了方志的家。
方志和他的娘正在收拾行李,准备明天方志去县城学习。一件红色运动衫绒衣,娘儿俩争执不休。方志不想带多了东西,只想轻身快马。可他的娘却坚持着要儿子多带件把衣件。
韩淑珍说:“天气一天不比一天冷起来了,你去学习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还不知道要学多久。万一天冷起来了,冻着了怎么办?”
“妈,你看我咯样好的身体怎么会冻呗。”方志边说边拍着自己的胸脯。
“我看你好本事啰。”韩淑珍有点生气地说。
“不要急,我这里还要给你加一件。”曾静茜笑着走了进来。
韩淑珍见曾静茜来了,手中还提着个小塑料袋,便笑嘻嘻地说:“小曾,你来得正好,我老了说不动他,你们年轻人说的话管用些。现在是快到冬天了,我要他多带件把衣服总是不听。学习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天变了,冷起来了怎么办啰?”韩淑珍瞅了瞅曾静茜手中的袋子接着说,“你还要给他加件衣服那正好,是件么哩衣呐?”
“不好意思,一件纱背心,刚织好的,不知合不合你家方志的意。”
曾静茜很不自然地说。
“拿来我看看。”
韩淑珍满心喜悦地从曾静茜的手中接过袋子……现在,曾静茜给自己的儿子送东西了,她虽然老了,但她还是能懂得年轻人的心的。
望着袋子里的衣服,她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忙从袋子里取出衣服,笑着说:“哈哈,那蛮好。来,志儿,你快穿上试试看。”
“妈。”方志见曾静茜给自己送衣服了,他的心在加急地跳动着,他的眼睛注视着曾静茜,脸霎地红了,说,“怎么好意思受人家的东西呐。”说罢眼睛望了一下母亲手中拿着的纯白色的桃子形领口的纱背心,又望了一眼曾静茜,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悦,他恨不得就往身上套,但在娘的面前、在曾静茜的面前,怎么能如此轻浮急躁呢?
“谁说不好意思要人家的东西。”素梅一阵风似的从外面闯了进来,说,“不要白不要,来。”说着便扒掉了方志那件穿在身上没有扣纽扣的已经洗得泛白的黄色军装,从她大婶的手里接过背心,套在方志的头上。方志顺势将双手从袖洞里伸了过去,一件合身的、得体的背心便如如法法套在了方志的那件蓝色的运动衫外。无数个小小的菱形在蓝色运动衫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清晰明朗。
韩淑珍笑得嘴都合不拢来,连连说:“蛮好,蛮好,小曾的手真巧。”
“真巧啵,大婶,你就有所不知,小曾不但手巧,心也巧,我的嫂……”素梅的话没有说完卡住了,她望着众人伸了一下舌头忙接着说,“我们的小曾只花了一天一夜的工夫,就织完了这件衣服,她要赶在志哥去县城学习时送给他。我的个志哥,你听好了,小曾是将她的整个心都编进了这件背心中去了,现在就看你怎么表示。”
“我怎么表示呢?” 方志经素梅进来一扰和,现在心也不跳了,
脸也不红了,他边笑边说,“那我只能说声谢谢了。” 说罢便深深
地向曾静茜躹了一躬。
“那不行,只说声谢谢,不行。”素梅作古正经地说,“人家将心都交给了你,你也要将心交给人家。”
素梅的话说得曾静茜和方志二人的脸又都红云一片。
曾静茜举起手又要去打素梅,这时,韩淑珍说;“好了,好了,大家不要闹了,你们都坐啰,我来泡茶喝。”
“大婶,我来泡茶,好吗?”曾静茜满脸的红云现在还没消退,但她毫无顾忌地又说,“让我也来学一学吧,人家小余早就学会了泡姜盐豆子茶。回去后,她的同事和街坊都围着她吵,要喝她的姜盐豆子茶。”
“你是客,那怎么能让你来泡呢?”韩淑珍边笑边往厨房走并说,“你坐,你坐啰。”
“她哪里是客呗。”素梅向曾静茜眨了眨眼说道:“婶,你也是应该让她做惯才行咧。”
“孩子,怎么不是客咧,出门三步就是客吗。”韩淑珍温和地说。
曾静茜没有理睬素梅的话,她跟在韩淑珍的后面走进了厨房。接着,就动手洗茶杯。
韩淑珍见曾静茜是真心实意的想泡茶也没加拦阻说:“你先将杯子里放点茶叶,然后放一点点盐,盐不能放得太多,放多了盐,咸了,茶就不好喝。每个杯子再放一点擂碎了的生姜,姜多点没关系,多点姜的茶味道好些。”方志娘真像教徙弟一样,认真地说,“案板上的那只玻璃瓶里有炒熟了的黄豆子和芝麻,你随便放就是了。”
“小曾,豆子芝麻多放点,你是卷起裤腿用别人家的牛,没关系,莫怕吃起我婶的脔心痛。”
韩淑珍笑着用手指了指素梅说:“你这只妹子……”
素梅没等韩淑珍的话说完抢着说:“我怎么啦?婶,我比你要好些,你就是偏心,从来也没有教过我,小曾咧,你就一五一十的全告诉她。”
说完,她走进厨房抓把熟黄豆一粒一粒往口中丢。
“好了,好了,不要说了,我来敬你一杯茶。”曾静茜将一杯热气腾腾的首杯茶端到了素梅的面前。
素梅笑咪咪地说:“不敢当,不敢当。”她双手接过曾静茜递过来的茶,接着说,“我告诉你,第一杯茶要给我屋里的婶婶,二杯茶敬给我屋里的志哥,第三杯再敬给我。泡茶的,你知道吗?到那时还有红包哩。”素梅手中端着茶边喝边继续开着玩笑说,“小曾,这时候你自己不能喝,要等别人都不喝了你才能喝,你晓得啵,这是我们村里的规矩。”
素梅本想说“这是做儿媳妇的规矩,”但她还是没有这样说。
“小曾,你莫听她扯胡说,我家素梅是个鬼妹子。”韩淑珍也忍不住笑。
“我说我婶婶偏心一点也没说错,你们看,她又无缘无故地骂起我来了。”素梅望着曾静茜说。
方志始终没有作声,此时,他的心是乐滋滋的。素梅她们的说话,他似听非听。他的心停留在这件白色的纱背心上,时不时又低头瞧一瞧,纯白色的纱背心穿在身上暖在心里。自己高中毕业没有进得了大学的门槛,是心中最大的遗憾,晚上睡在床上的时候没少流过眼泪,虽然母亲给了他无私的爱,但母爱并没有填实他心中的空虚。今天,他穿上了曾静茜送给自己的背心,心里似乎充实了许多,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