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村里玍人玍事三题
岱 鹰
在东北方言中,人们称那些言行有悖于公众认知的人
和事为“玍古”。笔者所列之玍人玍事,非为发读者一噱,
但求诸君为提高农村人口素质有所思所虑也。——题记
1、巧嘴程老丰
在辽西山区,有一个位于三市交界处、只有二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因当年村里只有一眼为山民们提供生活用水的小口径水井,所以史称小井沟。
这天黄昏时分,有10多个吃过晚饭的男人陆续聚集到小井沟中央的大柳树下纳凉,其中有住在大柳树西坎上全沟男女老少都尊称“三老爷子”的老刘头、退休中学教师赵起、常在报刊发些豆腐块人称“作家”的镇文化站长李凯、听人说啥好追根问底人送外号“刨根儿”的养猪专业户陈章。大家到了一起,免不了唠些近期发生在本地和周边村屯的诸如“南边松柏沟的于老六因倒卖黄盘被公安局拘留了”、“北边宋家沟的王大白话给亲家杀猪喝酒喝死了”等新闻。三老爷子听了一会儿,突然来了灵感,一字一板地说道:“饭碗一撂,树下一靠;三老四少,打点儿闲唠儿;说话莫论人非,回家能睡好觉。”
三老爷子是带着小马扎最早坐到这里的。他大号刘广林,虽然已是85岁高龄,但耳不聋、眼不花、记忆力好、说话诙谐有时还来几句顺口溜。他在兄弟中排行老三,在小井沟辈分最高。三老爷子在“伪满”时期念过二年书,年轻时就喜欢看戏听评书,在小井沟最早买半导体收音机——那时叫“干电匣子”,挺大的。夏天人们晚上到街上闲聚,他每天都把宝贝干电匣子抱到大柳树下,让大家分享陈清远演播的《隋唐演义》、《烈火金刚》等评书。那时本地雨水丰沛,沟中小溪潺潺流淌,人们摇着蒲扇,抽着旱烟,听着评书,甚是惬意。当评书《隋唐演义》说到罗士信劫囚车、干电匣子里传出“……要砸木笼”时,时年30多岁的三老爷子还要加上两句“评语”:“这陈清远说书不走道儿,这木笼砸了好几天还没砸开呢!”在三老爷子40多岁时,生产队安排一组社员上山开采垒大坝的石料,他每天都往石场拎一壶水——那老式水壶圆锥形,长嘴儿,人称“大屁股壶”或“大片壶”,他带的水为自己和大家解了渴,却有人送他个“大茶壶”的外号。到他五、六十岁的时候,人们觉得再叫他“大茶壶”有失敬之嫌,便称他“老茶”,到他年过七十,人们不再叫他的外号了,但他本人倒常常不自觉地提起。
“三叔,”听完三老爷子的几句顺口溜儿,赵起笑了,“程老丰老爷子活着的时候嘴巧,我看你老的嘴也巧。”
“哪里,跟人家比啊,”三老爷子也笑起来,“人家若是菩萨,我连小沙弥都够不上。”
“三爷,”听赵起和三老爷子提起程老丰,在沟里辈分最小的李凯突然来了兴趣,“我爷爷在世时给我讲过程老丰的故事,但不详细。您老能具体地给我们讲讲吗?”
“行。不过我是茶壶煮饺子——肚里有货倒不出来,讲也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三老爷子半是谦虚半是自我解嘲的话,把大家都逗乐了。
“您老咋讲我们咋听。”陈章说。
“老程家祖上是山东人,是在大清朝乾隆爷年间迁到东北的,落户在南边的岳家屯。大概在光绪年间,程老丰的爷爷搬家到这儿,程老丰是在这沟生的人。”
“他家是逃荒过来的吗?”陈章问。
“这就说不清啦。”三老爷子说,“乾隆爷三展皇边曾过来一批移民,也有人说是山东发生大旱过来一批人,他祖上是什么缘故过来的,我也没听老人讲过。”
“这程老丰长得什么样?若活到现在是多大岁数?人格特点是什么?”这是李凯所关心的。
“程老丰原名程贵丰,他60多岁后人们才管他叫程老丰。要说他的长相嘛,”三老爷子学着说书人的腔调,提高了声音,“肉眼泡子杏核眼,酒糟鼻子猪腰子脸,耳大嘴阔焦黄的牙,下巴胡子往上卷,大高个子大肚皮,过日子大处不算小处捡。欸,他比我大22岁,若活到现在是107岁啦。”
“三叔描述得一点不差。”从小就住在程老丰隔壁的赵起说。
“程老丰没念过书,但嘴特别巧,眼珠一转,张嘴就是词儿。”三老爷子不紧不慢地讲起来:
“大家在一起谈论烧柴,他说:我整柴火都整黄毛草掺荆条儿,一点就着儿;整柴火别整疙瘩茬儿,指火儿费两匣儿。大家在一起谈论谁怕老婆,他说:我下班一进门,把脸拉拉得像黑煞神,吓得我老婆子不知迈进那家门,赶紧放桌子端饭盆。有一次他正在邻村卖弄,一个年青人看不惯,说:你这老爷子一辈子净耍嘴皮子了吧。他把眼睛一瞪:什么?看你像个病鸭子,割柴割不了两掐子;你在人前摆架子,回家你媳妇骂你是断了腿的蚂蚱!
“程老丰个大、肚子大,但他是虚胖,干活没劲儿。生产队铲地,他跟不上大帮儿,眼珠一转,突然说道:有一天下班儿回家道儿上,我看到一个豆储子(一种眼大无耳的田鼠——笔者注,下同)吃㞎㞎螂子(蜣螂)。豆储子吃得高兴唱了起来:黑了黑了又一个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呀……大家为了听程老丰讲假话儿(故事),都放慢了铲地速度。程老丰讲了一个多点儿,最后一句是:那只狼追兔子,追了300里开外,直到现在还没有收音结果哩。程老丰讲假话儿,队长杨家林也在听,这会儿反过味儿来,对程老丰呵斥道:大伙儿听你胡编滥造,每人少铲了一条垄!今天扣你3个工分儿!
“爱占香油儿是程老丰的天性。他的哪个亲友家办喜事,他听到信儿后,赴席前一天不吃家饭,赴完席后一天还不吃家饭,有人说老程头儿是赴一个席饱一个集。生产队每年秋后给社员吃犒劳,他一人顶3个人吃。一年冬天,生产队给青年点儿做了2板儿大豆腐,刚吃完晚饭的程老丰去串门儿。一个青年儿问他:程大爷,你还能吃下20块豆腐吗?程老丰一拍肚皮说:能!那个青年儿说:大爷,咱嘎个东儿(打赌):你若能吃下20块豆腐,算你白吃;你若吃不下,就用你家的黄豆给我们做2板儿豆腐,怎样?程老丰答应一声:行!就自己动手,把20块豆腐捡进一个大盆,又倒进半瓶酱油,用羹匙拌巴拌巴就舀着吃起来。还没吃到一半,老程头就出气儿费劲了。这时到大队开会的点长回来了,问明情况后,先把那个青年儿呵斥了一顿,完了对程老丰说:大爷,这个东儿我们不嘎了,这豆腐算你白吃,你老快回家吧。那天晚上,程老丰一个人在街上遛了半宿才回家睡觉。”
“那次没撑死他呀?”陈章问。
“那次若撑死他不就没下话了!”三老爷子笑了,接着说——
“程老丰过日子细、能攒钱是十里八村儿都知道的。程老丰放过二年羊——那时各家各户都养羊,由生产队安排专人放牧。他老伴儿给他做了双新鞋,他一早喊‘松羊啰——’的时候,大家看他脚上穿着鞋,可他出了村就脱下鞋用手拎着,光着脚上山。为啥?省着穿啊!有人看到过他光脚丫子,说他脚后跟的趼子有筷头那么厚,荆条茬子扎不透!当山上的杏、李子、桃、梨熟的时候他就不吃饭了,一码儿靠水果解饿。有人问他:老程头,你光吃水果肚子不疼啊?他说:不疼啊,人是铁,牙是钢,吃啥都比饿着强;一天省下三顿饭,一年能省一缸粮!他家养猪,他从来不让老伴儿喂,都是自个儿喂,喂完了用刷帚把粘在猪嘴巴子上的糠都刷干净喽,怕糟蹋。他吃饭时,掉地上一粒炒黄豆都捡吃喽。有人说老程头拉屎拉出黄豆瓣儿都捡吃喽,那是有点儿玄。进腊月门儿淘米,别人家一般都兑三到四个,他家兑六到七个!姑爷子尝了老丈人送的黏豆包,对媳妇说:这黏豆包咱不吃,留给你爹来吃!老程头知道了气得直骂:王八羔子不知好歹,这黏豆包咋笨也比苞米面饼子好吃呀!他让老伴儿在夹袄前襟缝两个大挎兜子,下地干活儿赶集上店儿遇到马掌钉、铁丝头、补丁缕子和破胶鞋、塑料底儿都捡回来,攒够两筐篮子就挑到废品站换钱。”
“程老丰不抽烟不喝酒,但耍钱有瘾。”三老爷子换了语气,“他手里有了钱,添置家具舍不得花,亲戚朋友借不去,但耍钱输了不心疼。有一回他去废品站卖破烂儿回来,碰上了二上屯的老赌友二混子。二混子说:程大叔,今天我家吃马莲粉炖猪肉,你老吃完饭再走呗。他馋劲儿上来了,就去了二混子家。吃完饭看见炕梢摆上了牌局——那是二混子做的扣儿,程老丰的手就痒了,结果输得镚子儿皆无!第二天有人问他:老程头,昨天手气怎样?你猜程老丰是咋回答的?他眼睛一眨蹦出几句词儿来:积又积,攒又攒,攒下钱,买把伞;来阵风,撸了杆,你说我白攒不白攒!程老丰说的不错,可他没脸,攒了钱还去耍。
“程老丰还有个让人害怕的秉性,那就是报复心强。那是1973年,全公社的农业学大寨运动开展得正红火,不知是谁举荐的,程老丰进了群众专政纠察队。戴上大红胳膊箍,他腰板儿挺直了,说话嗓门儿也高了许多。他想起队长杨家林那年曾扣他3个工分儿,就去找大队书记说:小井沟生产队长不执行公社党委学大寨要 ‘早晨三点半、中午带顿饭、晚上看不见、隔三岔五打夜战’的指示,是破坏农业学大寨行为,应该批斗他!可他不知道,杨家林的闺女和大队书记的儿子正处对象,人家就要成为亲家。大队书记说:小井沟社员们虽说不起早、不贪黑,可生产进度不必别的生产队差。再说,若是杨家林检举你失去贫下中农本色耍大钱,大队革命委员会还不先给你戴高帽游街啊!程老丰被吓住了,就没敢再说什么。”
李凯听到这里,心说:这程老丰怎么那么像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呢!还有,这程老丰和古人小说中的快嘴李翠莲还有一拼呢!
“程老丰的讲究儿还有很多,今儿个就说到这儿吧。”三老爷子讲累了。大家没听够,但不能请求老人家再讲下去——毕竟,三老爷子这么大岁数,应该休息了。
“三叔,”赵起这时笑着说,“你老先说的,‘说话莫论人非’,可你这半天都在说程老丰的‘不是’啊!”
“他的‘不是’是他自个儿做出来的,不是我给他编的。”三老爷子的声音里充满严肃,“一个人来到世上活一辈子不容易,最根本的是要做得正、行得正,五吹六哨不行,耍钱闹鬼不行,藏歪心眼子想整人更不行!这叫什么?活着不能让人指脊梁骨,死后不能让人戳坟头儿!”
听了三老爷子的最后一番话,李凯深深地点了三下头。他知道,赵起和陈章们也都点头了,只是天黑看不见。
2.小惦儿高奎德
东北方言中的“小惦儿”,是对爱占小便宜而不重自己人格
的人的蔑称。——题记
红土岭镇文化站长李凯在听刘三老爷子讲述本屯过世老人程老丰张嘴就是顺口溜、过日子省细但嗜赌、报复心强的轶闻后,突然萌生写一组包括程老丰在内的“农村特型人物”的小说或故事的想法。当今的李凯和他拟写的人物与当年鲁迅先生及其笔下的阿Q与孔乙己时代不同了,他的写作主旨不是也不敢因袭文学泰斗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而是出于一个“土作家”的良心和责任感,向世人揭示提高农村人口文化与道德素质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星期日,李凯来到红土岭镇最偏远的高家窝棚村上高家窝棚自然屯,拜访住在这里、4年前退休的前任文化站长高文晓,希望从他那里得到一些创作线索。在未实行“逢进必考”的年代,红土岭镇党委有知人善任之明,先后任用高文晓和李凯为镇文化站长。高文晓爱好文艺,会拉二胡弹三弦,组织文艺宣传队排练演出得心应手,那时红土岭镇是全县群众文化活动先进单位。李凯酷爱文学,调动全镇文学爱好者开展创作活动并创办在全市颇有影响的乡土文学小报《山里红》,红土岭镇被市文联命名为“农民文学创作基地”。李凯造访,高文晓很是高兴,对李凯的创作意图深表赞许。他关照老伴准备酒菜,自己动手沏了茶,就和李凯畅谈起来。
“在旧社会农村,除了大户人家子弟外,我们的上一辈人从小读不起书,没接受过‘泛爱众而亲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之类的教育,使守旧、自私的秉性成为传承。”高文晓给李凯倒了茶,说。
“这也是我国几千年来以一家一户为生产单位的农业国国情和经济制度的产物。”李凯喝了口茶,说,“当年,‘三四亩地一头牛,孩子老婆热炕头’是大部分农民追求的最大满足,他们不去考虑自家以外的人和事儿,所以自私心态为一些人所共有。今天咱们不讨论‘五四’时期陈独秀、鲁迅批判的‘国民劣根性’的相关话题,只探讨当代一些农民自私自利的典型表现。你们村里有这样的人和事儿吗?”
“有。”高文晓说,“我三叔就是这方面的典型。我讲给你听,但你形成文字时可别用真名实姓啊。”
“那当然。”李凯笑了,“即使不用真名实姓,这方面的文字如果能公开发表,也很容易让本人或其后人或本屯本村人对号入座。”
“我父亲和我堂伯堂叔共十六人,姓名末字都是‘德’字。我父亲同胞兄弟三人,我父亲和我大伯都过世了,我三叔叫高奎德,1938年生人,今年85岁了。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儿是在他30岁到50岁的时候,可现在人们还在讲究。”高文晓给茶壶里续了水,讲起了他三叔的几件往事。
浇菜园
屯子西边有条沟,沟口有三分平地,是生产队分给5户人家的自留园田,其中有高奎德家6个菜畦。菜园内有一口土井,是大家共用的水源。这年发生伏旱,菜园需三、四天浇一次,但水源不足,把井淘干也浇不了两、三个畦。高奎德知道,这口井下部是去年发水时淤住了,若往下挖二尺就能挖出泉眼,可以满足大伙浇菜园。但他想,我自己挨累让别人借光,我才不干那傻事呢!这天下午,在公社农机厂上班的孙继民带着锹镐去挖井,高奎德在远处瞅着,没上前,心里却打起了“小六九”。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高奎德就担着水筲来到菜园,把自家的6个畦全灌满了,包括昨天浇过的两个畦。孙继民担着水筲来到菜园时,井里的水已下去一大半。孙继民表示出强烈的不满:“昨天下晚我费劲巴力地挖了半天,你倒先浇上了!”
“这井也不是你一家的,谁让你挖来的?”高奎德顶撞道,“你不挖我就挖啦!”
“你、你……”孙继民气得说不出话来,憋了半天甩过一句,“你能活120岁!”
“我活一千岁跟你有啥关系?”高奎德有意气孙继民。
“千年王八万年龟!”孙继民小声嘟囔。
……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高文晓说,“人们背地里给我三叔叫‘高亏德’。”
“镐伤地瓜我不要”
那是生产队解体前两年的秋收时候,队里起完地瓜,决定按本队户数把地瓜分成34堆并排出序号,用抓阄决定哪堆归哪家。高奎德看到他家分到的地瓜镐伤多,就对站在跟前的副队长说:“这堆地瓜镐伤多,我不要!”
“哪堆里都有镐伤,阄是你自己抓的,你不要谁要?”副队长说。
“有镐伤放(贮存)不住。谁要我不管,反正我不要!”高奎德大声喊。
“弄回家去,先可镐伤吃,留着没镐伤的不就放住了了吗?”生产队会计过来打圆场。
“不行,镐伤地瓜还不好吃呢!”高奎德不给面子。
“行了行了,我给你补一挑。”这时队长挑着两筐地瓜过来,把地瓜倒在高奎德家的地瓜堆里。
“我这堆地瓜也有镐伤,给他补,给我补不?”
“我也是,给我补不?”
“我这堆里镐伤也不少!”有几个社员跟队长嚷嚷。他们不是真心起哄,是对高奎德的做法看不惯。
“他矫情,你们也跟着矫情啊?这是用我家地瓜给他补的!”队长生气了,“我家地瓜堆在那,谁想要自个儿挑去!”
大家不作声了,都向高奎德投来鄙夷的目光。高奎德却没感到有什么不自在。
捡豆腐
“你三叔跟外人表现出自私,对家人不这样吧?”李凯问高文晓。
“对家人也一样。”高文晓望了望窗外,压低声音讲起那年春节前捡豆腐。
在东北农村,过年过节都要炸丸子,丸子是大人小孩都喜欢的一道美食。当地炸丸子习惯用地瓜淀粉掺白面加煮透的豆腐和煮好剁碎的粉条和面,这样和面炸丸子不崩,炸出的丸子口感好,筋道。上高家窝棚没有豆腐坊,过年过节前人们都盼望东边松柏村的李豆腐匠来卖豆腐。这年腊月二十九,高文晓听到街上传来李豆腐匠的吆喝声,端着盆出去捡(买)豆腐,看清豆腐板上只剩5块豆腐。这时高奎德也到了,他旁若无人地对李豆腐匠说:“这5块豆腐我全要。”
高文晓老大不高兴,心说:三叔啊三叔,我儿子儿媳闺女姑爷儿带孙子外孙子回家过年,我家也要炸丸子,你家炸丸子用两块豆腐就足够了,你咋不给我留两块呢……高文晓心里正嘀咕着,忽听他三叔对他说:“我兜里没装钱,这五块豆腐钱你给我垫上。”
当时的豆腐价格是两元一块,高文晓毫不迟疑地掏出10元钱交给李豆腐匠。
李豆腐匠冲高奎德的背影撇了下嘴,对高文晓说:“你把烀熟的土豆去皮,捣成土豆泥,用土豆泥代替豆腐和面炸丸子也不崩,口感也不差。”
……
“过年这天,我按李豆腐匠传授的方法炸的丸子,”高文晓说,“全家人吃着也挺好。”
“那10元钱你三叔还你了吗?”李凯问。
“已经过去3年了,我三叔早就忘了。”高文晓苦笑了一下,“就当我尽孝了。”
“你三叔原来是这样人啊。”李凯不无感慨地说。
“还不止这些。”高文晓接着说,“有一年我姑我姑父从省城来,正逢青玉米上市时节,我姑跟我三叔说想吃烀苞米。我三叔舍不得掰自家的青苞米,掰本屯子别人家的苞米又怕被人睹见挨骂,夜里到北边的槐树沟地里掰回一袋子青苞米。我三叔家没有桃树和苹果树,可桃子熟了他家里人吃桃,苹果熟了他家里人吃苹果。他没少因为这个被人戳脊梁骨。”
……
“你们哥儿俩别唠了,准备吃饭吧。”这时高文晓老伴儿进了屋,用抹布擦拭完圆桌面儿,又到外屋端菜。
“我三叔就住在前院,别看我三叔已届耄耋之年,身板儿可硬实呢,一顿还能喝二两酒、吃两碗饭。”高文晓对李凯说,“我请我三叔过来吃,兄弟不会嫌弃吧?”
“哪能呢,谁家没有长辈?”李凯笑了。
“我三叔若是不求谁不借谁,从来不请人吃饭。”高文晓走到外屋又折回来,小声说,“进腊月门儿杀年猪,别人家请亲朋好友吃杀猪菜都焖一盆儿肉,让大伙儿吃足。我三叔杀猪请客(发qiě音)从来不让我三婶儿焖肉,怕费。但不管咋说,他毕竟是我三叔,我该孝敬还得孝敬。”
“应该。”李凯重重地点了点头。
看着高文晓走出大门,李凯想象,高文晓三叔的形象应该是这样的:小个子,驼背,蒜头鼻子,三角眼里闪着狡黠的光。然而,当高氏叔侄走进大门,高文晓三叔的形象立即颠覆了李凯的想象:老人大个头,有些拱肩但腰杆挺直,步伐不大但很稳重,五官聚集着一种朴实和刚毅。
一个人的文化道德素质和身体形象不相匹配,太可惜了。李凯感慨着,快步迎了出去。
3、倔人吴春满
在只有百十户人家的大榆树沟村,谁家娶媳妇或有人过世都会引起一场不小的轰动,人们都会将新人或逝者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议论一阵子。前几天,村西头的吴春满老爷子死了——是喝农药自杀的,提起他生前的几件事,大家都认为很艮儿。
上 礼
那还是有红本儿的工资收入不高年代的一年“五一”,吴春满在县土杂公司工作的连襟的儿子结婚。吴春满盘算着:时下办喜事,近亲属上礼最高也就30元;好不容易进回城,我和媳妇一人买一身换季衣服,加上买火车票,带110元钱足够了。
在吴春满到来前,其他几位近亲属凑到一起嘀咕:上礼时让孩子他姨父先写——咱们写多了,怕他跟不上;他若不多写,咱们借光儿少花点。吴春满听说让他先写礼,差点儿气炸肺:按老规矩,应该是当舅的先上礼,接下来是大爷、叔叔、姑父,最后才是姨父——你们都是红本儿的,这不是明摆着瞧不起我这个老农吗?他也没跟媳妇商量,“噌噌”几步走进账房,把两张50元钞票往账桌上一拍:“我叫吴春满,上礼一百!”
账桌上记账的收钱的和围着账桌抽烟的闲谈的都惊得张大了嘴巴:在当时这可是天价大礼啊!其他几个近亲属更是面面相觑,后悔不迭,一个个都忙着筹集礼金去了。
骂姑爷儿
一年春节前,吴春满进城给女儿送冻豆腐、黏豆包。父亲到来,女儿十分高兴,给父亲拿出香烟、沏上茶水,就到厨房准备晚饭去了。
“来了?”不一会儿,在市电炉电机厂当技术员的姑爷儿回来了。他这几天很忙,跟岳父打了声招呼,就进里屋看图纸去了。
吴春满琢磨着刚才姑爷儿的话,突然动了肝火。他从沙发上站起身,冲着里屋大骂:“操你妈的,谁‘来了’?我是谁呀?”
女儿闻声过来:“爸,您骂谁哪?”
“骂你女婿呢!”吴春满开始数落,“你朋友来了,你应该叫声‘哥们儿’;你班儿上人来了,你应该叫声‘同志’;我来了,你不愿叫‘爹’,也应该叫声‘你老’。怎么啥也不叫就‘来了’?是猪来了、狗来了还是驴来了?亏你还是知识分子呢!”
“爸,我错了,您别生气。”姑爷子自知理亏,连忙上前赔礼。
“不是错了就完了,”吴春满的火气小了些,“你什么时候住老丈人家,咱家有你叔丈人、姑父丈人和叔伯大舅子、大姨子,你跟人家打招呼啥也不叫,人家笑话的是我。”
“爸,我记住了。”姑爷子说,“您消消气,马上开饭了。”
吴春满生气快,消气也快,晚饭喝了3两白酒。
“不当奴”
吴春满会瓦匠手艺。一次村东头庞老大家盖偏房请几个好哥儿们帮忙,中午预备了好酒好菜。庞老大看吴春满垒墙直、抹灰平,心里十分佩服。快收工时,庞老大给吴春满递烟,笑着说:“大哥,让你受累啦。你受累就怪你心灵手巧——巧人是拙人奴啊。”
“什么?咱哥儿俩关系不错,我才来给你白帮忙。”吴春满突然发起脾气,“闹了半天,你是把自个儿当‘主’,把我当‘奴’啊!”他把手里的抹子“啪嚓”一声摔到地上,拿起自己的外衣往外走,“我就不当你的‘奴’!”
“大哥,你咋……来气啦?吃完饭……再走哇。”庞老大急得磕巴起来。
“‘奴’不配!”吴春满头也不回地走了。
村里人听到这件事都说庞老大的话没错儿。有人说:“庞老大是在夸吴春满,他没想到拍马屁被驴踢了!”
拍马屁被驴踢了——说这话的人也真够有水平的。
“昨天啥价”
一年秋天,吴春满去公社供销社买大粒盐。东北农村加固土房屋顶,把大粒盐撒在大泥表面抹平,屋顶泥土结实,不裂、防漏。他问售货员:“这咸盐多少钱一斤?”
“还是昨天的价。”售货员对他不屑一顾。
“昨天啥价?”吴春满来了气。
“昨天是前天的价。”售货员白了他一眼。
“前天是啥价?”吴春满眼睛红了,拿起盐囤旁磅秤上最大的秤砣,“你个小王八羔子,你说,前天是啥价?嗯?前天是啥价?”
那个售货员见这个老头儿举着秤砣逼近自己,吓得从后门溜了。
“你们说,‘还是昨天的价’,这是人说的话吗?”吴春满对围观的顾客们比划着,“这是从哪儿走后门儿进来的售货员?嗯?这是什么东西?缺他妈的八辈子大德!”
“老哥,你消消气。”吴春满的喊叫惊动了供销社的老主任,主任问明原委后陪着笑脸说,“年青人不知好歹,老哥你大人不见小人怪,买多少盐我给你约(yāo)。”
“什么不知好歹?他是瞧不起我这个老农。若是公社书记来了,他能是这个态度吗?若不是看你面子,我高低要问他昨天啥价、前天啥价。”吴春满的火气小了,“给我约20斤。多少钱?”
主任麻利地抓过盐囤边上的一条编织袋,装了盐,放到磅秤上称了一下,说:“这是22斤半,你拿走吧,今天不要你钱啦。”
“什么?不要钱?”吴春满心中将要熄灭的火苗又腾地蹿起来,“你寻思我是打着骂着白要来啦?你也忒埋汰人啦!你到大榆树沟打听打听,我姓吴的是那样人吗?”
“老哥你理解错了。得,我收钱。”主任拿过柜台上的算盘,边念叨边扒拉,“二十二斤半,一毛八一斤,钱数是四块零五分。”
吴春满付了钱,背起盐袋子,出了门又转身扔回手里的秤砣,把营业室水泥地砸了个坑。
杀骡子
在生产队赶了20多年大车的吴春满对牲口稀罕不够。生产队解体处理集体资产时,囊中羞涩的吴春满眼睁睁地看着外村人赶走了他心爱的枣红马驾辕的大车,躲在队部墙角哭了一鼻子。八岁口的大青驴原在大车上拉长套,他把大青驴留下了。
几年后,大青驴拉犁种地蹚地和驾车拉秋拉柴费劲了。精心莳弄承包到的耕地和果树,吴春满兜里有了钱,决定买一头骡子,卖掉大青驴。他来到40里外的虹螺岘大集牲口市,大老远就相中了一头棕色骡子。走近一看,那骡子和他家大青驴一般高,四腿健壮,掰开骡嘴一看是七岁口,正是牲畜的壮年时期。
“大哥,我得告诉你,”讲完价钱,和吴春满年龄相仿的卖主说,“这骡子有点儿脚骚。”常和牲畜打交道的人都知道,“脚骚”是说牲畜后腿不安分。
“不算毛病。”吴春满说,“我赶了半辈子大车,什么踢套尥蹶子的牲口没见过?再说了,蹶骡子好活计。”
看吴春满牵着骡子进村的神气,好像那骡子不是他买的,是参加劳模会荣获的大奖。
这天,吴春满赶着骡子蹚树行子地。当铧尖蹚到隐藏在地下的树根或石头时,骡子可能感到费力,就不满地弹一下后蹄。不知是第几次蹚到树根或石头,骡子把右侧后腿弹出犁套。吴春满过去择套,刚想说“伙计,别再弹了”,还没等他张嘴,那骡子突然扔过一蹄,正踢在主人的嘴巴上。吴春满顿觉头冒金星,牙痛难忍,一下瘫坐地上。过了好一阵,吴春满吐出一大口血水,感觉牙口漏风,用手一摸,缺了两颗门牙。吴春满恨不得立时用镐头把骡子丁死,但他今天下地没带镐。他解下犁套,也没扛犁杖,牵着骡子气呼呼地回家了。
过晌,吴春满让儿媳妇打电话,让她爹速来大榆树沟,自己找来村里的屠宰专业户大明和两个侄子一个外甥。
“大哥,找我有事?”住在邻村的亲家骑摩托车赶到了。
“杀骡子,请你喝酒吃骡子肉!”
“这骡子你才买回来几天啊,为啥要杀?”亲家不解。
“我摆弄了半辈子牲口,”吴春满漏风的嘴扑哧出莫大的委屈,“想不到让这败家牲口踢掉了门牙!”
“这骡子不好使你卖了呀。”亲家说,“你杀了骡子,即使把肉烀熟了当驴肉卖,也卖不出半个活骡子钱啊!”
“不指望出多少钱,就想解气!”吴春满对大明和三个年轻人喊,“咋还不动手?”
那头倒霉的骡子可能到现在也没想明白自己为啥被处死。
服 毒
一个多月前,吴春满的儿子带身体消瘦、胸部胀痛的父亲去医院检查,诊断结果是肝癌晚期。吴春满从亲人们的表情和诎诎咕咕中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
那天上午10点多钟,吴春满对老伴说:“我馋鸡蛋糕儿了,你给我整一碗去。”
“中,我这就去做。”已经好几天没好好吃东西的老头子主动要吃的,老太太很高兴。老两口儿住偏房,厨房在正房,一日三餐都是儿媳妇打点,老两口儿吃现成的。现在儿媳妇下地还没回来,老太太就亲自动手蒸鸡蛋糕儿。
老太太把做好的鸡蛋糕儿端到老伴儿枕边,吴春满已经闭上了眼睛,叫也叫不醒——他身边放着空了瓶儿的“百草枯”……
吴春满只是个普通的老农,活着的时候虽然没做过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但也没坑过谁、骗过谁、日弄过谁,这一点大家是公认的。对于他自杀的原因,有人分析说:老吴头儿得病后老伴儿不嫌、儿子尽孝、儿媳妇贤惠;他是个刚强的爷们儿,不怕病痛折磨;自己有积蓄,也不怕延续生命花钱。他服毒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怕自然病死掉相,让人看了可怜。村里人都认为这样的分析贴谱,符合吴春满的性格。大家对那位退休教师为吴春满撰写的挽联表示认可:
有理有气无非议
无名无位有尊严
作者:岱鹰,本名李亚男,乡镇退休干部。上个世纪80年代开始发表作品,出版专著有综合作品集《旷达集》和长篇小说《辽西猎狼记》。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葫芦岛市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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