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鬼
作者:王玉权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奉调到季阮完小"戴帽子"初中班教语文。所谓"戴帽子"初中,就是在普通完小里,增设初中班,文革期间中国独创。这种奇特形式,一定是中外教育史上的空前绝后。
季阮学校教师中,两个公办,四个民办。起初,民小国家月补仅七元,后增至十三元;民中十七元。当时,民小中又有所谓"耕读"教师。顾名思义,就是从回乡知青或插队知青中选拔出来教书的,和社员一样拿工分。
当时有个口号,"小学不出村,初中不出片,高中不出社"。靠民办教师撑起了世界最大教育体系的半边天。在农村,可能是大半边天。当下退休教师中,这类人占了很大比例。民办教师为共和国的教育事业,作出了历史性的伟大贡献。
看看今日,整个原武宁乡区域内,不管是大的自然村落还是十头二十户聚居的厍子,连一个教学点都没有了。连小学一年级的小毛孩都集中到三垛小学去了。曾几何时,已然沧桑巨变。是合乎时代节拍了么?不晓得。
中国人办事,喜欢一刀切,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令人有种折腾的意味。昔日书声琅琅的校园,全呈荒草萋萋阒寂残破的败象,无声地瑟缩在天地之间。
在这班人中,除校长四十左右,我刚三十出头,比他们年长些,教的年级也最高。老民办一个,不像有的公办教师盛气凌人,人缘极好。他们封我为"大鬼",我乐意接受。
教中小学音乐等课的张萍,泰州人,容貌清秀,身段苗条,性格温婉。只是很奇怪她的腔调,令我们高邮人觉得好笑。我们叫她"泰州鬼"。那时,支教高邮的三泰人不少。如周鸿喜、封伯达等等。后来他们都在当地落地生根,开花结子,繁枝散叶了。只有这张萍,爱情上屡遭挫折,桃花没有桃花运,真是红颜薄命。说来话长呢,按下不表。
小学部有个高邮知青陈娟,鹅蛋脸,笑起来会露出极好看的小虎牙,皮肤忒白皙,真象粉妆玉琢似的,却偏爱穿一身黑衣裙。俗语云,女要俏,一身皂。这陈娟酷毙了,可爱得不行,而我们偏叫她"黑鬼"。她听了不恼,嗤嗤嗤、吃吃吃、哈哈哈,眼泪都笑出来了。
女同胞有类似打扮的不少。如果你皮子不白,不要东施效颦噢,那样也许会适得其反,益显老气。俗语中还有一句,女要俏,一身孝。对于皮肤较暗的,著浅装是不错的选择。人各有所爱,这只谨供参考。
耕读教师张秀琴,大家都称她老鬼,三垛镇插队知青。家里姊妹多,她是老巴子,生得单薄秀气。说笑起来,银铃一般,声音特有磁性。在我接触的所有女性中,独特的一个,无一能及。这种磁性的清脆声,真能攝人心魄,叫你舒心,甚而微醉。所以,有事没事,人都爰和她搭理,喜欢听她的好声音。
老妈都钟爱自己的小女儿,口口声声老鬼怎么怎么的。长辈疼爱时称呼老鬼,是昵称,含褒义;老媪埋怨老翁,也称呼为老鬼,带有贬义,语气是不同的。
在人的口语中,老姨娘老舅舅之类称谓中的老,和昵称老鬼中的老,一个意思,实为最小。而老妪口中的老则是实指了。
这让学汉语的老外们伤透了脑筋,头都大了,想老半天也找不着北。认为这汉语既有趣,又难得不可思议,佩服中国人的好本事。
前时,时兴英语热,外教中混进了不少冒牌货。这些人在他们国内混不下去了,到中国来淘金。可爱的同胞们,一见到金发碧眼高鼻梁的,便都当宝供起来。其实,这些人中有不少是人家国内嫌弃的下脚料。和他们比,我们队伍中不少有中高职称的,都有资格去孔子学院领薪水。到了异邦,我们不也成了外教了?
还有一位三垛镇插队知青俞传臻,老三届高中生中的才子。俞被称为才子非浪得虚名,此人能写会算,吹拉弹唱无所不能。他和我搭班教数理化,"戴帽子"初中班的台柱子。只可惜一张英俊的脸上长了一双高度的近视眼,离了眼鏡便没法活了。平日乐乐呵呵滴,好让人亲近。我们唤他叫"驴鬼"。
好事者又给他取了个响亮的外号: “老区长”。区者,借同音,趋也。这外号挺幽默挺别致的。获得人们一致肯定,"老区长″的外号,便在知青中不胫而走,名响四方。
代表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的是一个中年人,我们这班人中唯一的党员,叫秦士欣,季阮村本地人。今天叫大家念一段红宝书,明天借早请示晚汇报时,叫大家齐呼: 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林副统帅永远健康!还有什么忠字舞,他跳得丑死了,引人发笑,可大家又不敢笑。这种种仪式烦死了,可他一本正经,不厌其烦。我们总觉得他在做样子。这人其实蛮随和好相处的,常常和我们一起哈哈,从不正颜厉色摆校长架子,颇有老大哥之风。我们背地里叫他"糊弄鬼"。
三个男鬼:我,俞传臻,秦士欣。三个女鬼:张萍,陈娟,张秀琴。分别叫大鬼、驴鬼、糊弄鬼、泰州鬼、黑鬼、老鬼,六鬼了。
一次,俞才子习惯性地除下眼镜,用手帕擦拭后,顺手搁在桌上。然后,闭眼揉揉。就这一瞬间,老鬼神速而毫无声息地将眼镜藏了起来。黑鬼、泰州鬼相互挤眉弄眼地捂着嘴闷笑。待俞才子睁开眼,满桌四处摸索眼镜时,样子滑稽透了,引得众人哄堂大笑。老鬼噗嗤一声,用她那磁性的声音大喊: 把驴子牵上来!黑鬼、泰州鬼笑得前仰后合,把驴鬼推到老鬼面前。老鬼,来了,来了!上架推磨吧!几个人快活得放声大笑,相互搥打着,趁势将他们撮合在一起。
这种俗谑,雅戏,给平淡的生活添加了许多乐趣,经常引得小不点们好奇,把着门框,伸头缩脑地朝办公室张望。好像在说,老师们在课堂上板板六十四的,下课了是这个样子啊?还批评我们会皮呢。
这种气氛,在那年头,颇不合时宜。可窝在里下河水乡深处的乡村学校,天高皇帝远,除了形式上的摆摆样子,人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好像那场革命和我们干系不大,更不用说停课闹革命了。
季阮小学是老校长姜庆棠经营多年的根据地,过硬的双基教学全区闻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人虽在外村"戴罪立功",但"流毒"是一时难以肃清的。
上课铃响了。校长兼校工的糊弄鬼,在掌握时间上是从来不含糊的。
才子有情,佳人有意。有人开玩笑说,四个红娘保大媒,张生无须跳粉墙。我们在季阮学校上演了一出精彩的现代版的《西厢记》。
刚刚好,两个男伴郎,两个女伴娘,把一对有情人双双送上了婚姻的殿堂。
六鬼中,俞才子最风光也最悲催。他是恢复高考后第一批进入高校的幸运儿,天之骄子,考中的又是名校南京大学。因成绩优异,毕业后留校任教。因学术成果丰硕,不久升任教授。老鬼也随之迁入南大。一对金童玉女,好不令人羡慕。可教授没当几年,便患了不治之症,天妒英才,不幸早逝。抛下了锦绣前程,如花美眷,真成了鬼!
其次为秦校长,退休后,本当安享晚年,可身有三高的他,不小心,一个跟头脑溢血,一命鸣呼,也成了鬼!生命如此脆弱,真令人叹息!
三个男鬼中只剩下我这个大鬼还苟活人世。男人的命真叫诡异。十年后的一九八O年,那时没CT,省人民医院开颅探测,在脑部深区,神经密集之处,确诊我患了右听神经瘤。为求生,三到南京,四赴上海,身上留下四尺多长的刀口,瞎了一只眼,聋了两只耳,歪了半边脸,数叩鬼门几成鬼。侥幸的是终于保住了一条小命。
逢此厄运逆境,我以"刑天"自况,用神话英雄的弥天大勇,艰难地走上重返讲台之路,拿下了高等教育自学考试的一纸文凭,晋升高级职称,荣获省模荣誉。如今年逾八旬,犹能啖饭,还能摇笔涂鸦,安享晚年。大难不死之后福,良可自慰,实在知足!
至于三个女鬼,早已失联。衷心祝福她们健康安好!
感激那场史无前例的革命,让我们天南地北的儿女能风云际会。我们和睦相处,不比工资,大家彼此彼此。那时没有职称,也无须勾心斗角,营营苟苟。真希望岁月永远这般静好!
我的七十年代初的"戴帽子"初中的一段经历,是一段难以忘怀的温馨岁月。
【作者简介】
王玉权,江苏高邮人,中学高级语文教师,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