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正双(湖北)
妈——,妈妈——你别走,你别走!
李小平光着脚,哭喊着,追赶着已抬腿上了轿车的红衣女人。
红衣女人回过头,哭着交待:幺儿呀,在家要听奶奶的话!
陈麻子硬拽她上车:快走,别误了时辰。
李婶流着泪使劲拉住扑腾的李小平:孩子呀,别追了,跑远了!
李小平拼命地挣脱李婶的手,边追边哭着喊叫。沙哑的哭音令吃瓜群众动容。
雨水哗哗地下着,西北风呼呼地刮着。一条泥泞的车辙,渐行渐远……
李小平瘫卧在泥水里,泪水雨水泥水,包裹着他的全身。他绝望极了,他始终不明白,自小疼爱自己的妈妈,为什么会狠心离他而去,那么坚决!那么绝情!……
他抬眼望天,天空,阴云厚重,银河倒泻!
空旷的田原上,一棵孤立无助的小树在激风骤雨中左右摇摆。
妈……妈,妈妈!别扔下我!别扔下我……熟睡中的中年男子嘴里突然发出"啊啊啊″地惊喊声,仰靠在椅背上的肥硕的脑袋左右摇晃。
你怎么了?又做恶梦了?坐在他旁边的俏丽女子摇晃着他,关心地问道。她叫欧阳秀芹,是男人的妻子。她一边问话一边用纸巾擦去男人头上的涔涔冷汗。
男人睁开眼,茫然地望望围着自己的男男女女: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扰着大家了!他握住欧阳的手:我没事,没事,亲爱的,又让你担惊了!
欧阳秀芹清楚,她的丈夫李小平的心里始终有一个解不开的结。
各位乘客,下一站即将到达上义站,有需要在上义站下车的乘客,请带好自己的随身物品准备下车!
售票员甜甜的声音在车厢内想起。
李小平揉揉惺松的眼睑,欠欠身,望望窗外一闪而过的熟悉而又陌生的景象。山,还是原来的那座山,河,也还是原来的那条河,就连小桥溪水,都还是原来的模样,故乡,还是儿时的模样,梦中的模样。
他收回目光,挪动下稍显发福的身体,又仰靠在椅背上,微眯着眼睛。乡村公交车内,散发出浓浓的土腥汗味。坐惯了漂亮的女秘书常喷茉莉花香水味的高级办公室的他,起先很闻不习惯乡村特有的这种夹杂着荒草野花土腥汗的味道,浑身不自在,不舒坦。但当公交扎进故里腹地,这种味道越来越强烈,似乎又变得有些美妙,有些奇特,有些香甜。他鼻翼微微翕动,偷偷吮吸着。
老公,快到你老家了吧?欧阳秀芹推了他一下,问道。结婚三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回老家呢。
他点点头,算是回答。
十五年了,十五年了,李家湾,我又回来了!你的游子回来了!他在心里大声喊道。
对于生他养他的故乡,他并没有特别的依恋,也不感觉热切。十五年间,他只回来过一次(平时和李婶也只是电话联系),他至今清楚地记得那一年的8月15日,最疼爱他的奶奶去世,他回来奔丧。处理完奶奶后事,他就连夜离开了这个伤心之地,再也没回来过,也不当人提及。临走时李婶还劝他去看看他妈,他脖一梗,说一辈子不会原谅她之类的话。当初,当她决定放弃他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了。别人逢年过节回家团聚,约起他,他就推说公司太忙,离不开。真正的原因,他埋在心里,沤在心底,只有在夜深人静时,面对清风孤月,才时常暗自流泪,暗自神伤。
两口子原计划在今年的8月15日中秋节这天回趟老家,拜谒一下老家的亲戚长辈,再拜拜宗祠。但因为公司临时有事耽搁了,只好在今天赶早班车回来。欧阳不让司机开大G车送,说回农村不要太张扬,要低调点,衣着呢,也穿休闲点,朴素点。他想想也是,心里很是佩服欧阳的高瞻远嘱。
他们在上义站下了车,顺着长虹路,左拐,再沿着白河边的乡间小道,步行5里路,就到了绿荫环绕的李家洼村——一个贫穷且偏僻的小山村。
李婶一家早在村口等候,她拉着欧阳的手,满心满眼尽是柔情蜜意,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哎哟,那叫一个亲热,李小平有些醋意,开玩笑说她见了媳妇儿忘了儿子,李婶毫不吝啬地送他一个白眼。
婶儿,我,我到底是不是那个破……她的亲儿子?晚饭后,劳累一天的大家都休息了,心绪不宁的李小平拉着李婶,坐在门前的皂角树下,望着皎洁的圆月,问道。不过,那个鞋字他没有说出口,即使再恨她,他以前也叫过她妈,现在的李小平早就不叫林芳为妈了,改口叫"她″。
幺儿,你是不是听别人嚼三嚼四了?李婶一愣。
婶儿,其实我小时候就听别人说起过,我是她从厕所捡来的,当"押子″(押子:旧时农村封建陋俗,婚后久不怀孕的女人,抱养个别人家的孩子,可以用这些"押来的孩子″镇压着,来生育自已的亲身骨肉),怕你生气,一直没敢跟你说。李小平有些凄凄地说道。他不回避这个敏感的话题,小时候,别的孩子骂他是捡来的野种,说她妈是破鞋。他没少跟别人拼命,那个"她",只有他恨得骂得,别人想骂就不行。俗话说:没妈的孩子像根草,而他是个例外,他是一棵倔强的草,一棵顽强的草,在恶劣的环境里肆意地疯长着,尽管他从小就受尽了旁人的白眼和欺凌,但也养成了他坚毅果敢的性格。
你!……咋也真混!李婶怒斥道,眼里似有晶亮的东西在闪动,抬手想扇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但,手却停在了半空,就势指着他:不许你这样污辱她。李婶怒视着,像要生吞活剥了他一样,大声吼道:别人乱嚼舌根我听到还不依,你更不能这样说她,你没有这个资格?
李小平惊呆了,视他如同己出的温和的李婶,今儿个却如同暴怒的雌狮,为了那个女人,竟然要打他,平时,她可是连一根手指头也舍不得碰他哟!
李婶最终控制不住,巴嗒巴嗒掉下了眼泪,转身掩面。月亮躲进了云层,又从云层后钻出,几颗星星眨巴着眼睛,瞅着生气的娘儿俩。欧阳秀芹披着衣裳从屋里跑出,赶紧扶着李婶坐下,劝着她,拭着泪。同时回头狠狠地瞪了李小平几眼。
自知心虚理亏,李小平慌了,扑通跪下:婶儿,对不起,我说错话了!不该惹你老生气!
堂堂的上市公司CE0,不管你在外面如何风光无限,如何吆五喝六,呼风唤雨,如何牛掰,但在娘亲面前,你,永远是一个三岁毛童!
自从妈妈改嫁后,是李婶一家,把他当亲身儿子一样无微不至地呵护着。李婶是妈妈林芳的好闺蜜,铁姐妹儿,李叔会个瓦工房,平时农闲时节做个零活,手头比较方便,看他奶孙俩实在可怜,便时常周济他们。家有好吃的端给他们,逢年过节买点肉呀啥的,送给他们吃喝,还拿钱供他上学……。李婶一家,就是他的再生父母,这山高海深的养育之恩,他李小平就是肝脑涂地,也报答不完。
欧阳秀芹温言细语反复规劝,李婶抽抽嗒嗒了一会儿,复转身轻轻摩挲着李小平那因悔恨而涨得通红的脸。
李小平偎依着李婶,像小时候受了委屈那样可怜巴巴地瞅着她。幺儿呀,你不是"押子″,你是她的亲身儿子呀!当年生你时难产,还是我送你们去的医院。
亲儿子???亲儿子她还忍心抛下我和奶奶,自己跑去嫁人享福?李小平梗着脖子,又反驳道。
她是为了你们着想呀!
为我们着想?哼……李小平心里不服气,嘴上却说:为我们好?婶儿,你也知道,我们那几年咋熬过来的哟!
怎能忘记呢?怎能忘记呢?他奶孙俩,老的老不中,小的小不中,吃没吃,喝没喝,用没用,靠拾荒和一亩三分地那微薄的收入勉强度日,要不是李婶一家帮衬,他奶孙俩早就饿死好几回了。
李婶流着泪,把欧阳秀芹和李小平揽进怀里,娘儿们抚今忆昔,时而开心不已,时而沉默不语。此时月朗星稀,大地亮如白昼,水雾笼罩的白河的护河堤上的垂杨柳在微风中轻轻摇摆,八月十六日的这轮圆月正从树梢的缝隙间往大地洒下斑驳而又银白的光亮。
那一年,非典肆虐,很多人染病身亡。你爸也不幸身染重病,为了给你爸看病,花光了家里的积蓄,能卖的东西全卖光了,能借的亲朋全借了个遍,到最后,还拉了一肚子饥荒,欠了十几万的外债,人还没留住。唉,屋漏偏逢连阴雨,船迟又遇打头风。你爸下葬没多久,你和你奶奶也染上了,这下子,天塌了地陷了,你妈的精神崩溃了,眼泪哭干了,三天滴米未进,在床上躺了三天,哭了三天,为了给你和奶奶治病,她才……才咬咬牙,狠狠心,把自己给嫁出去,嫁给了南山的陈麻子,10个麻子9个怪,那陈麻子是个酒疯子,酗酒家暴,稍不称心就打得她皮开肉绽,卧床不起。为了你们,她忍气吞声,你以为她好过呀!那不是没办法的办法呀!但凡有一丁点门路,她死也不会走这条路……换得二万块钱供你上学,给你们治病,你们的命,是她"卖″了自己给救的呀!……
李婶搂着偎依在身旁的二人,慢慢地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如同五雷轰顶,李小平和欧阳面面相觑,呆若木鸡,他们的心灵被深深地触动,日夜憎恨的"她″,原来为了她的幺儿,牺牲那么大,无怨无悔,无欲无求。风是爱的召唤,雨是情的交融,最牵挂你的人,原来还是你的父母啊!她的爱,确是用这种特殊的方式啊!养儿方知父母恩,特别是当他自己也升格成为父亲后,这种爱,才有更深的体会。多年的憎恨,原来是这样的无理由。泪水,夺眶而出。他心中积压十几年的恨意从这一刻起开始慢慢地消融了。
沉浸在回忆中的几人,没有觉察到,不知何时,一阵大风刮来了一片墨云,遮住了圆月,遮住了星星,圆月上,落下几颗泪,挂在李小平的脸颊上。
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
那她……她现在怎么样了?静默片刻,李小平问,那个"妈″字真的很涩口,他嚅嗫了半天,还是没有叫出来。
李婶泣不成声:她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置件新衣,扛大包,当小工,偷偷攒点钱,让我带给你们,知道你们恨她,怕你们不要,就说是我资助的,幺儿呀,摸摸胸前的第三颗扣子想一想,不是亲身母亲,谁能做到这一步?……日久天长,积劳成疾,第四年,她病倒了,骨瘦如柴,还天天念叨你们,托我照管你们,不久,就走了!大口喷着血,喊着你的名字走的,眼睛……还一直睁着,当时,我就守在她的身边,她吐着,喘着,还不让我告诉你,怕影响你的学业……,大家把她安葬在南岗的山脚底下,守望着你家的方向!
刹那间,天昏地暗,风雨大作,白河在呜咽!……李小平,这个叱咤商海的硬汉,彻底地破防了!
妈——妈!……我的那个亲妈呀——他跌跌撞撞,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扑跪在妈妈的坟墓前……
2023.10.03.襄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