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幼时能诵几句古诗词,如:“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又如:“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其声朗朗,抑扬顿挫,摇头晃脑中透出几分童稚的自得,然而却根本不懂得所诵古诗词的文意,完全是从我的一位堂伯口中听熟的。
家乡牛绳般细瘦又弯曲的山路上,一定到处都遗落着他随口而出的诗句。他朗声念完一首,手中牛鞭“啪”地一声抽响,换上一口气,片刻,他又摇头晃脑地念开了另外一首:钓鱼台,十年不上野鸥猜。白云来往青山在,对酒开怀。欠伊周济世才,犯刘阮贪杯戒,还李杜吟诗债。酸斋笑我,我笑酸斋。
堂伯名迟来,其时五十出头年纪,身材块头都很大,脸宽额高,眼大眉粗,完全是一副英武将才模样。然而事实上,迟来堂伯只做了个生产队的牛倌,并且还常常地受到村小学高年级一些男生的奚落:“迟来,迟来,不如不来,既然来了,就穿草鞋。”确实,一年四季,迟来堂伯脚底下总是穿着一双草鞋的。只是到了冬天,他的草鞋里才多了一双用棕片制成的鞋套。听着学生娃娃这么追着他叫喊,迟来堂伯一概不予答理,照样摇头晃脑念古诗词,照样“啪”地抽响鞭子吆牛进山林。日子久了,当初的学生娃亦照样成了生产队里的一名社员的时候,居然一个个地对我的那位堂伯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敬意。他们都“迟来伯,迟来伯”地称呼他,而且拜他为老师学练毛笔字。迟来伯也从不计前嫌,一有闲时就一撇一捺地把着手教。那时候,家乡还很贫困,除了逢年过节或遇红白喜事舍得花钱买纸张墨汁外,平时是极少有此种消费的。于是,村口桥亭地板上或溪畔沙滩上,便随处可见用炭条书写,或用柴棍划成的方块字。
迟来堂伯的屋宇就坐落在村口左侧。一条清清粼粼的小河从门前滑过,几步之遥便是那一座古色古香雕龙镂凤的桥亭,门前小河的右侧是林木葱郁的关山,关山中央的那座土地神庙常年烟火不断。屋是木板屋,仅三蓬两间带一黄土筑成的偏厦作猪圈。堂伯母满脸是茂密的麻子,矮矮胖胖的,其长相实在不敢多加评说。他俩是中年成婚,当然是为了传宗接代,凑合着过日子的那一种家庭。堂伯年近50岁才得一儿子,取名耀宗。后继终于有人,堂怕很是高兴了一回那是无疑的。听村里大人们说,孩子“哇”地一声才落地,我堂伯就展纸挥笔书了一幅行草对联,张贴在木屋的廊柱上,并且念古诗词般摇头晃脑反复咏叹:关山土地田畴前行人能文善武运不济,小桥流水人家后来者光宗耀祖正逢时。村人中当然少有人能够品评出我堂伯迟来即兴泼墨的这幅对联的优劣,但几乎全村人都为他来道了贺喜那是一定的。
迟来堂伯的腰杆子也就在一夜间硬朗了许多。
二
小河流水,几回清澈,几回浑浊。不久,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爆发了。穷乡僻壤的小山村,应该说无多少文化的东西值得一革的,不期,也还是被红卫兵们挖出了三件代表作来。头一件是村口的关山同土地庙。毫无疑问,地庙是要被彻底推倒的,继而连整座葱郁的关山林也被砍找了,留下根根残桩,在风雨中伫立。第二件是关山近旁的那一座古香古色得传统艺术味颇浓的桥亭,先是用墨汁涂抹掉横梁竖柱上栩栩如生的龙凤,后来还是觉得不过瘾,便刀劈斧剁一通,只剩得三根五根桥枕供村人勉强行走。第三件便是把我那位堂伯迟来揪出来游行示众,他的颈上吊着一串破瓶烂罐,边走边喊道:“我是历史反革命的孝子贤孙,是牛鬼蛇神的后代!”宏亮的声音喊得嘶哑了,宽脸高额一片羞色。
自那以后,我便知道了堂伯迟来的神秘身世。
他原来叫时来,“时”与“迟”的修改,是堂伯人到中年后自作主张所为。其中深意,当然也就耐人寻味了。堂伯曾经是某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只是刚毕业就遇上战乱,然后又逢打土豪分田地,镇反划成份等一系列的革命运动。据说当时的贫协还是对他网开了一面的,没有将他同父亲福源一并镇压。我堂二爷福源曾在国民党湖南省主席何键手下担任过省府一高校的校长,又是一名资深国民党党员,尽管他从事的只是教育事业,但培养的都是伪政府的干才。在当时的形势下,贫协对他予以镇压也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后来我还知道了一件事,那便是有关堂伯迟来他母亲的来历。听老一辈见过堂伯他母亲的人讲,我堂二奶年轻时是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子。她也只在年轻时到过我们家乡古皇村一次。她同我堂二爷是师生恋,并且是延安派过来的地下党员,是专门来做我堂爷的统战工作的。自然是统战没有成功,我堂二奶生下时来不久便抛夫别子回延安,从此杳无音讯。
世事真无定势,想不到我们小小一个古皇村的桥亭旁河流边居然有着如此复杂背景的一户人家呢。那么,在那个如暴风骤雨般席卷神州的文化革命运动中,迟来堂伯所际遇的各种麻烦事也就见怪不怪了。
随着文化大革命的继续深入,迟来堂伯已不再只是局限于本村的反面人物了。上级革委会一纸公函,造反派于是派员把他押到了公社,游行方式也就有了更新:涂花脸,戴牛头,吊黑板,敲竹梆……几乎天天有着迟来堂伯的新闻传人村人的耳中。苦命的迟来伯母自然只落得个泪水洗脸的无言结局。他的那个取名耀宗的年幼儿子,也就全无了快乐的天性可言的。不久又有消息传来,说是游行队伍中再不见迟来那高大的身影了,因为他的双脚已瘫,于是红卫兵将他废物利用专事为革命委员会书写各式标语。
那一个永远也不应该再重复的年代啊!
三
历史真是有趣,有时曲折蛇行,步步惊险,有时一马平川,春风拂柳。那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终于结束了。小小的古皇村也同样呈现出了一派万物复苏景象。
这时,村革委会主任已经下台,由老支书岩保重新领衔担任村党支部书记。在他的号召下,村人们几个昼夜便将关山垦荒般翻了一遍,然后种下了清一色的松柏树苗。村中的能工巧匠们,则集合在村小操坪里,凭记忆在一批从老山界选购来的上等木材上精雕细镂着一条条龙凤,他们发誓要把重建的桥亭恢复昔日的古香古色原貌,惟有修复关山里的土地庙是在毫不声张中进行着。可见这群质朴的农人对自己心目中所认同的那种文化的追求是何等地执着啊!
然而平反后的我那位堂伯迟来却出奇地沉默了。他早已经成了一位地道的老人,加上双脚残废,足不出户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他再也不肯为村人或自己家中书写铁笔银勾的对联了,才实在是一桩令人惋惜的事。可喜的是他的儿子耀宗业已出脱成了一名英俊少年,在参加高中考试时成绩居然是全县第一名。想来,只要命运中不会出现大变故,能够光宗耀祖那是一定的了。
遗憾的是这以后家乡古皇村发生的人事变化,我也就知之甚少了。1985年春季,我被招工转干后,不久又调入了离家乡千里之遥的省城,为公忙,为私忙,很少回家乡去看一看的。但我想,村中小河的流水常流不腐那是一定的,村口关山的幼树长成葱郁的一片森林了那是一定的,关山旁那一座修复一新的桥亭很是艺术地伫立在时间的流逝中那是一定的,而村中小河边我堂伯迟来家的门前廊柱上,也许依然还未启封贴上新的对联那也是有可能的呢!
小桥,流水、人家……
我不禁又诵出了幼时就已经滚瓜烂熟的那一首古曲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