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姨
傅茂唐

(网络图片)
二姨没想到,到了济南还会有人叫她“二姨”。其实在老家,叫她二姨的也没几个。那个叫她二姨的人名叫小芹,邵小芹,是二姨一个远房表妹的闺女。
小芹是个爱说爱笑的姑娘,也是个挺有本事的姑娘,虽然小时候学习一般化,只考了个中专。但毕业后厉害了,很快就在省城济南一个不大不小的饭店里干到了服务员的领班(她手下那几个小姐妹自然也跟着叫二姨),一个月能挣好几千呢,比村里很多小伙子都厉害。
二姨与小芹的相遇纯属偶然。那年,二姨的老伴乔大栓得了胃癌,她便陪着他来省城省立x医院看病。一天中午,二姨领着大栓找地方吃饭,走到经四路时,看到一个饺子馆挺不错,店面不算小,分里、外间,也挺干净,有饺子、面条、馒头、炒菜,等等。大栓有胃病,就想喝个烂面条,夫妻二人就走进饺子馆。二姨找了个空位子,将大栓和行李安顿好,就去排队、交钱。正赶上饭点,吃饭的人真多。
二姨安静地排着队,前面还有三个人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人拽她的袖子,并小声叫她:“二姨!”
二姨扭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穿服务员制服的大姑娘正笑盈盈地望着她,她一脸茫然。那姑娘嘴一撇,假装生气地在她胳膊上轻轻一拍,说道:“二姨!你真把俺忘没影了。那年,我和俺娘上乔官庄去看你,你还给俺洗桑葚吃唻······”
“嗷,你是······”
“我是小芹,邵小芹啊。”
“小芹啊,你娘挺好不······哎吆,真是女大十八变!你要是在马路上,我还真不敢认你。你和小时候可不一样唻······”
接下来的事就不用细说了,二姨不仅免了排队,还免了饭钱,小芹请二姨吃的水饺,请二姨夫吃的白菜心炝锅面,那面条,那烂糊劲儿(小芹特意让厨师多煮了一会儿),里面还卧了俩鸡蛋。
乔大栓运气真不好,他那个肿瘤正好长在胃的底部,而且已经窜到淋巴上了,不能手术,只能做化疗。就这样,每隔三个星期就来做一次化疗,一次住院三天。好在离家不远,就是齐河县,与济南就隔了一条黄河。只要大栓一住院,二姨就来小芹的饺子馆买饭。话得说清楚,除了第一顿,算小芹请客。后面全都是照价付钱,一分不缺。小芹还想客气,二姨正色道:你也不容易,我也不能让你作难。你要再客气,我就不来了。小芹没再坚持,她明白了:二姨就是这么个人,就是这脾气!
大栓的病,唉······提不得了。钱没少花,罪也没少受。胃部的肿瘤虽说是控制住了,据说还缩小了一点,从三点五公分变成了三点二公分;其他器官可就一言难尽了,短短几个月,癌细胞就窜了一个遍,什么肝啊、肾啊、前列腺······无一幸免。半年以后,人瘦得光剩骨头架了······最后,连面条汤都喝不下去了······人,就这么没了。
办完了大栓的后事,二姨病了一场,人瘦了一圈,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连走路好像也提不起脚,整日“趋趋而行”(这里的“趋趋”也是象声词)。老伴活着时,她像个中年妇女;现在则有些像老年妇女了,她毕竟五十多岁了,又刚遭遇了一场重大变故。
又过了挺长一段时间,二姨渐渐缓过劲儿来,面色好看了许多,只是话比以前少了。
这天早上,吃罢早饭,小孙女去上学了,儿子、儿媳去拾掇蔬菜大棚了,二姨喂完鸡和猪,竟不知干什么好了。她坐在枣树下发了一会儿呆。这棵枣树是乔大栓二十多年前栽下的,当年的树芽子,现在一年能结七八斤枣呢,连树荫凉都有一大片了······这个不叫人喜的大栓子,你走的倒挺麻利,把我撇到半道上了······这个讨厌鬼走了,日子还得过啊······不能就这么混吃等死啊,我才五十多岁,身体还不孬,我干点儿么呢······这时,二姨的目光落在厨房门口的小瓷缸上,那里头是她年年都腌的甜酱。她心头一亮:我多腌点儿甜酱,拿出去卖,也能挣点零花钱,比朝儿媳妇要钱花不强多了?想到这里,二姨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就像连阴天的云层里露出了一缕阳光。
要说二姨腌甜酱的手艺,那得说“厉害”,远近闻名。她家要是做炸酱面,半个乔官庄都能闻到香味儿。经常有左邻右舍拿个碗到她家“借”甜酱,说得好听,都是有借无还罢了。乔大栓有个叔伯大哥乔大年,曾当过公社供销社的经理,他吃过一回二姨做的甜酱,赞不绝口。还说要把她调到供销社酱菜厂,专门做甜酱。后来又说是“编制难办”,没了下文。
要说做甜酱,二姨还真有她的“绝活”。她的手艺,还是在娘家为闺女时跟着娘家妈学会的。结婚以后,她就开始琢磨了:怎么才能让甜酱更好吃呢?我往里掺点儿别的东西行不行啊?试试!于是,她就悄悄试着将一些玫瑰花瓣、桑葚、枣肉等东西经过特殊处理后,掺入甜酱中一起发酵。还别说,真让她琢磨成了!她做的甜酱,有人说比北京“六必居”、济宁“玉堂酱园”的甜酱都好吃。当有人问她制作方法时,她总是笑而不答;问急了,她就敷衍一句:和别人一样。还别说,她还真知道保护自己的“商业秘密”。只有乔大栓见过她敛活玫瑰花瓣、桑葚等东西,至于这些东西的“特殊处理”方法,连乔大栓也不知道,更别说儿子、儿媳了。因为二姨没有授权,这里也不方便透露。
做甜酱需要不少白面,买吧,二姨有些心疼。她转念一想:可以用干馒头捣碎了代替嘛!可庄户人过日子哪有那么多干馒头?咦,她忽然想到:小芹的饭店里天天有不少剩饭,最后都扔进了垃圾桶,那些馒头、水饺、包子······可都是好白面做的,那些城里人(其实也有不少农村人)这么糟践粮食,作孽啊,真是饿得轻!!······那些包子、水饺可以带回来喂猪,馒头晾干了不就能做甜酱了?
二姨是个麻利人,马上找出两条小口袋,洗干净,晾在枣树下,备用。说来也巧,乔大年的儿子乔玉柱,正领着几个年轻人在济南干装修,天天开个破面包车齐河、济南来回跑,正好用上。
第二天早上,乔玉柱把二姨(玉柱得叫婶子)送到小芹的饺子馆,并约好傍晚来接的时间。
小芹一见到她就愣了:“二姨,你咋来了······你看起来有点瘦了。”二姨把小芹拽到僻静处,小声把来意说了一遍。
小芹面有难色,说:“你常来这里待着······这事······我得问问经理。”二姨说:“你们这里要是客人少,我就出去,绝不讨人嫌。要是人多呢,我还能帮着整理整理卫生,帮点小忙······我主要就是帮着你们敛活剩饭。”
经理姓杨,是个大个子,济南人,也是个爽快人。他对二姨有印象,不错;主要是小芹为的好,冲小芹的面子,没费几句话就答应了。
从此,二姨成了饺子馆的“编外服务员”。小芹还给她找来一件服务员制服,她嫌不好看,有时穿有时不穿。她是个自觉的人,店里客人少时,她就到街上溜达;客人多时,她就悄悄地回来,又悄悄忙碌着,从不多言多语,人们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她又是个勤快人,每天除了敛活剩饭,也帮着整理卫生,比如洗洗抹布,擦擦桌子,客人太多时,她也帮着端端盘子。有时还替女服务员们缝缝制服,钉钉扣子······不几天,她就和大家混熟了,“天衣无缝”地融入小芹和小姐妹们的群体中。
日子过得真快,一转眼二姨就来了一个半月了,她收集的干馒头已有一百多斤了。她想:天,越来越热了,也到了该腌甜酱的时候了······玫瑰花,也开了······我也累了,该回家歇歇了。
这天下午,两点多点儿吧,吃午饭的客人大多都走了,偌大的餐厅里只剩下两三桌客人,他们或是来得晚,或是吃得慢,显得安静了许多。
二姨提着干粮袋子踱进餐厅的里间。这里,比外间小点,桌椅的布置也不一样,都是用火车上那样的桌椅隔成了一个个相对“私密”的小空间。猛一看,这里不像是饺子馆,倒像是咖啡馆。一个个桌子上杯盘狼藉,客人却是一个没有。
二姨来到最里边的桌子前,眼前忽然一亮:只见座椅的角落处有一个皱巴巴的旧塑料袋子,里面好像有东西。二姨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没人注意她。她迅速走过去,坐在塑料袋子跟前,又回头警惕地扫视一下四周,没有异常。随后,她迅速打开塑料袋子,里面是一个有些陈旧的黑人造革女士挎包。她扯开拉链,发现挎包里 有三沓钱,是用牛皮纸条捆好的(她到银行取过钱,见过银行的人用机器捆钱的样子),应该是三万。还有些零钱、身份证、医保卡、车票、小圆珠笔等零碎东西。
二姨感觉周围有无数双眼睛正盯着自己,心脏快而有力地跳动起来,面颊也开始热起来。二姨从小就知道,一旦有事,有大事,她就会心跳,脸红。她藏不住,也忍不住······现在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如果把这三万块钱塞进干粮袋里,然后找个借口溜回家去,谁也说不出别的来······这些钱毕竟是我捡的,不是偷的······这些钱,我忙活好几年也挣不来啊······
她把手伸进挎包里,刚把三沓钱捏在一起,突然,又猛然将手抽回来,就像被火炭烫了一下。她一下想到:这应该是哪个穷人的救命钱吧······我要是把它昧起来,算不算丧良心,会不会遭报应······她想起了带着乔大栓求医问药时的种种遭遇······想到这里,她又把钱摁回原来的样子,轻轻将拉链重新拉好。
真是很奇妙,此时的二姨感觉心脏的跳动逐渐舒缓下来,脸上也好像没那么热了,眼前的餐厅,窗外的大树、街道好像也顺眼了许多。
二姨用塑料袋将挎包裹紧、包好,又把自己的干粮袋盖在上面。她站起身,走到外间,将正要吃午饭的小芹叫了进来。
二姨把自己的发现对小芹说了一遍。小芹听后吃了一惊,赶忙俯下身察看东西,随后,她问道:“二姨,你打算怎么办?”
二姨平静地说道:“这么多钱,失主肯定很着急。也许正等着钱治病、救命呢!我在这儿等一会儿,失主来找,就还给人家。”
小芹又问:“你想好了?”
二姨答:“想好了。一会儿你帮我。”
小芹有些激动,她紧紧地抱住二姨,轻声说道:“二姨,你真是个好人!”
二姨将桌子整理好,擦干净。小芹把午饭端进来,一边吃饭,一边陪二姨聊天。
小芹的饭还没吃完,只见一个满头大汗的中年妇女急匆匆地冲进里间,直奔二姨和小芹的方向而来,嘴里直嚷道:“大妹子······这位大嫂,恁们看见一个塑料袋子······啊,不,不不,一个黑挎包唻么?”
二姨和小芹见状,彼此会意地点一下头。二姨轻声答道:“我是捡了一个。怎么能证明是你的东西唻?”
那妇女说:“包里有三万块钱,是给俺爹治病的钱······他肺里长了个不好的东西······刚才,那个杨大夫给俺对象打电话,让带着片子、病历快过去,俺们就着急忙慌的去了······俺爹饭都没吃饱······嗷,对了,我叫焦玉莲,菏泽地区巨野县的,那包里有我的身份证。”她语无伦次地一阵乱说,最后终于扯到了关键之处。说完,还抹了一把额头的汗。
这时,小芹坐到了二姨身边,二姨把挎包递给小芹。小芹打开挎包,找出身份证,看了一下上面的照片和地址,又看了看焦玉莲,冲着二姨点点头。
二姨语气平和地对焦玉莲说:“以后可得小心着点。你这是遇上我了,要是遇上贪财的人,你可就麻烦了。”说着,将挎包递给焦玉莲。
焦玉莲接过包,激动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她一连气给二姨鞠了七八个躬。转身要走时,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挎包中取出一叠钱,足有五六百吧,要塞到二姨手里,说:“大嫂子,你说么也得收下,买包茶叶喝。我怎么也得表示个感谢啊,要不然我成了不懂事了。”
二姨没接,正色道:“我要是图钱,早拿着你的包跑了······快把钱收回去,你家里有病人,正是用钱的时候。”
焦玉莲又是一番千恩万谢,然后抹着眼角的泪朝门口走去。快出里间门口时,她又折回来,问;“大嫂子,你叫什么名啊?”
二姨说:“你不用记我名啊,无所谓的事儿。”
焦玉莲说:“我信观音,俺家里供的观音像,等我回去,在观音菩萨跟前给你念叨、念叨。你是个好人,得保佑你健康长寿,事事平安!”
二姨没吱声,只是笑着冲她摆摆手。这时小芹说了一句:“俺二姨叫陈,桂,兰。”
焦玉莲朝二姨和小芹又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走出饺子馆,嘴里还念叨着:“陈桂兰,陈桂兰······”
2023·9·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