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同学回忆之钩沉
文‖毋东汉

时间如流水,冲涮洗涤人的记忆,却怎么也冲不走少年同学的名字。时间越长记忆越深。
我是八岁那年在杜曲小学入学的。此前已有伙伴每福乾上了学,他动员我上学,用的是威胁法。他说,不按时报名上学的孩子,国家会派解放军战士来,用铁丝穿透两只手腕,押送学校。我当然不信,却有疑惑,就去父母跟前求证。父母笑道:“那不成了拉壮丁?不可能!”

我八岁那年,背操手在马路中间仰望飞机,三套马车驶来,曳梢马已从我两边过,驾辕骡将踩我时,路边有人呼喊,我从左边曳索下钻出,瞥见车轮从我脚后碾过。不久,父亲牵着我和孙谋犊去老爷庙(现杜曲仓库)报名,从此成了学生。每福乾和孙谋犊是我最早最好的同学,他们的父亲是我父亲的同事。孙谋犊学名孙建勋,后来当五台林业派出所所长。我和他登台跳舞《跑马溜溜的山上》,踫了额颅。每福乾后来在蝴蝶表𠂆工作,他媳妇叫董雪芹,也是我的同学。每福乾曾经用生硬的普通话问我:“你看过《延河》没有?”只有“河”字与关中方言有异,却激发了我对文学的兴趣。每孙二友多年未断联系。
入学初,寺坡村有个薛炳森(或薛丙生)是我的同桌,他比我聪明,曾教我认字。我常用麦面饦饦馍换他的扁豆面锅盔。扁豆面有点豆腥气,我却觉得别有风味。好景不长,第二年开学,没见他到校。课本上有一篇书信体课文,开头是:“ⅩⅩ同学:学校开学了,你为什么还不来?这学期领的是新书……”班主任老师教着语文,他领读这一课时有意把文中“XX”读成“炳森”二字,全班同学跟着念道:“炳森同学:学校开学了,你为什么还不来?这学期领的是新书……”更引起我对同桌的思念。后来,他来了还是没来,记不清了。两个X被老师读成学生名字,可见班主任的良苦用心。

还有一位同学,家住潏河岸边,名字叫冯安民,若健在,今年也八十有零头。我后来专程去潏河西岸寻访,听乡邻说,他已迁居城郊某村,日子富足安逸,我很欣慰。冯安民投我所好,曾多次用酒瓶子装两三尾小鲫鱼送给我,可惜我不会饲养,都憋死了。我曾到他家玩,他领我参观他家瓜田,用心用意挖了两株瓜苗,是什么瓜我忘了,从叶形看,肯定不是西瓜。我虔诚地双手掬着拿回家,却不知道往那里栽,栽在旧脸盆里,底没孔,结局可想而知。冯安民讲给我许多务瓜和捕鱼技巧,都没用于我的实践。
我小学时是坚守“男女授受不亲”的,见了女生不知道该说什么。校外见了面,总是女生先招呼我。离开杜曲后,我又常去杜曲,在街上见了家住寺坡的女生来绵映,她笑吟吟地问我:“你不认识老同学了吗?”我急忙回答:“对不起,你不就是绵羊嘛!”老同学收敛了笑容,我才想起不应该叫绰号。那时刚解放不久,人们比较封建。少男少女保持距离,男生喜欢给女生起绰号,不叫名字,表示自己是不近女色的正人君子,有意以疏远掩盖亲近。我也不例外。还有一次,在公路左边朝北走,寺坡村西,迎面走来王有琴,她是班花。我戴着草帽子,见对面来的是女生,像躲瘟神一样猛扭头向右,准备跑到路右边去。王有琴仰头,妩媚地笑道:“看看看!见了老同学,不招嘴也就算了,趔那么远干啥?”我慌忙踅回来笑道:“没认得!没认得!你?你做啥呀?”她说:“去地里看看”,擦肩而过。这极短暂的艳遇,因我自惭形秽而几乎为零。同桌女生白引珍,后来嫁到邻村新庄,她会裁缝衣服,手艺很不错。她给我做了一身红卫服,穿起它有点像知青。给她工钱她不要,我硬给,终于折中,少收五毛。我后悔当年用粉笔在桌子上画“三八线”。三八线不光朝鲜有,同桌同学之间也有,尤其是男、女生。

还有两位喜欢打闹的小同学,一位叫余兴荣,一位叫薛永兴。他俩好打不平,经常惹事,好像对我没有过威胁。前者皮肤较黑,后者脸色净白,每福乾曾调侃,向我介绍他俩:一个铁匠,一个银匠。
曾经欺负我的同学名叫高生福,他十分勇猛,嘴巴的上唇裂,一笑露牙,有点恐怖。他欺负人不拣好日子,老师也让他三分。他见我墨盒缺水,声称帮忙,吐口臭唾沫在我墨盒里,整得我哭笑不得,我怕惹怒他,打我,违心地道谢。
白有臣同学脸很白,会唱戏,每逢班会,少不了他的清唱,有时还带动作。他一个人能唱《铡美案》,包文正,陈世美,秦香莲……换角色不换声色。他唱秦香莲好听,声音嫩纯尖细悦耳,唱包陈等人时唱男如女,是其美中不足。
还有邢小绪同学,他会魔术,玩吃火,把火柴擦燃放在嘴里,嘴抿严,再张开,火复燃。他还会吃针、吐针,有时十几根。他会潜水,那年潏河发大水,他与人打赌,从潏河桥南边跳了下去,从桥北老远冒出头,横游爬上东岸,赢了二斤点心。听说他后来在村里当队长。我多年后从杜曲回家路过江坡,去他家看他,他留我吃饭我婉拒,他硬塞了一根大香蕉在我怀里,送我老远。
玩伴中还有田亭安、王孝忠、陈五娃等。田亭安,比较文静,不苟言笑,逮蛐蛐儿巧妙灵活,很值得我效法。王孝忠家的文具店有小人书可看。给废电池尾部用木锥扎孔灌盐水,用蜡焊了眼,延长使用,做小台灯。——我在他家跟他父亲学的。陈五娃他爷有线装竖排的绘图文言《西游记》,我曾借来读过。那时,我上四年级,读书走马观花,不认识的字跳过去,掌握故事梗概即可。前好多年,我在杜曲街道打听陈五娃,遇见他侄子接待我。我和陈五娃微信视频通了话,他胖了、老了,说话语气却好像当年,不减诚恳和豪爽。

每逢人提起同学聚会的话题,我就想起我的同学们。我的中篇小说《同窗俊友》写的是中学生时代往事。追溯到小学的生活,年代久远,印象模糊,沉澱很深。这两天阴雨连绵,点滴涟漪,钩起回忆,故有此文。不管他们现居宇宙何处,都活蹦乱跳、喜眉笑眼地健在于我心里,与我同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