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诗难得百回改
周逸树
诗词作品是高雅的语言艺术,必须精雕细刻,字斟句酌,反复锤炼、修改,力求精练、形象、含蓄,意蕴深邃。万万不能认为合乎诗词格律就万事大吉了,就不愿再下苦功夫了;事实上,诗词创作掌握了诗词格律,只能算刚刚入门;不断增强诗词的思想性和艺术性,使之情真、味厚,则是诗人长期的艰巨的任务。古人称作诗是“苦吟”,贾岛就是著名的苦吟诗人,他的“推敲”故事无人不知。他说他的“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是“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三年”才得此二句诗,可见其艰难的程度。当然,三年的含义也包括生活体验在内。杜甫曾言:“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可以看出他对精彩诗句的重视,其中也包含修改锤炼的意思。所以杜甫又言:“陶冶性灵存底物,新诗改罢自长吟”。修改完后还要朗诵长吟,如果感觉不舒服,还要修改。据《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八引《漫叟诗话》说:“‘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李商老云,常见徐师川说,一士大夫家有老杜墨迹,其初云,‘桃花欲共杨花语’,自以淡墨改三字,乃知古人字不厌改也。不然,何以有日锻月炼之语!”
自古以来,人们就一直强调“文不厌改”、“不改不工”、“大匠不示人以璞”。
其原因有三:
首先,文章有着重要的社会作用,定稿时必须谨慎。曹丕说:“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因此,作者在写文章的时候,每个环节都应慎重对待而不草率马虎,以免贻误读者。刘勰有更形象、更深刻的论述:“管仲有言:‘无翼而飞者声也,无根而固者情也。’然则声不假翼,其飞甚易;情不待根,其固匪难,以之垂文,可不慎欤!”既然语言不靠翅膀而很容易飞传,感情不靠根底便 可以在读者心中固结,那么用文字把思想感情流传下来,可以不慎重吗?
其次,在于作者对人、情、物、理的认识往往需要一个反复揣摩的过程。客观事物的丰富多彩、千姿百态,、曲折幽深、精微奥妙,作者很难一次落笔就准确、精严、细腻、周到。“意不称物”的情况在写作过程中不时会出现。用马克思主义认识论的观点来看,人们对客观事物的认识无法一次完成,人的思维运动的规律,主体认识客体的规律,是一种螺旋形的上升状态,尽善尽美的表述效果很难一次就达到。清人唐彪认为,要想写出一篇好文章,“全靠改窜”,“如文章草创已定,便从头至尾,一一检点。气有不顺处,须疏之使顺;机有不圆处,须锻之使圆;血脉有不贯处,须融之使贯;音节有不叶(通“协”)处,须调之使叶。如此仔细推敲,自然疵病稀少。倘一时潦草便尔苟安,微疵不去,终为美玉之玷矣”。(《读书作文谱》)
再次,初稿中用文字状写事物、传达思想时,“言”和“意”两者之间往往会有距离。刘勰说:“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就是说,人的思想可以很浪漫很奇妙,在幻想的天空中任意翱翔,无拘无束,而语言是征实难巧的东西,字、词、句要把“思想”落到实处,把“思想”准确摹写和传达,并非小事一桩。他又说:“方其搦翰,气倍辞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提笔写作时,“气”很盛,“辞”也纷至沓来,但写完后才发现,最初的“心”、“气”只剩了一半,另一半被“言不逮意”的困难抵销了,早先在脑海里构想的美妙情景并没有用语言完全表达出来。一般的作者由于占有词汇的贫乏,对词义缺少精严的把握,在表达上就会出现粗疏浅陋甚至错讹不当的情况。这种情况对文学巨匠、语言大师来说也在所难免。比如曹植,人称“群才之俊”,可是在悼念父亲的《武帝诔》中也出现了“尊灵永蛰”这样不恰当的说法。“蛰”指昆虫冬眠。曹植把魏武帝曹操的去世与昆虫的冬眠联系起来,尽管本意是祈祷父皇的灵魂得到安息,但“蛰”字用得不当,成为一种大不敬的行为。
诗文修改的方法很多,因人因诗因文而异。这里列举五种常见的修改方法:
一、间歇修改法
宋人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中言:“初读时未见可羞处,姑置之;明日取读,瑕疵百生,辄复悲吟累日,反复改正,比之前时,稍稍有加焉;复数日,取出读之,疵病复出。凡如此四,方敢示人。”
实践证明,许多诗词佳作都是在作者文思泉涌、激情满怀的情况下写出初稿的。初稿写成后,放一段时间再拿出来修改,这样思维较之刚完成时冷静客观,容易发现当时看不出的问题或不足之处。鲁迅就曾劝告青年作家叶紫:“等到成后,搁它几天,然后再来复看,删去若干,改换几字,冷静下来,沉思熟虑,才能改出佳作来”。如2010年9月本人有幸参加在浙江乐清召开的全国第24届中华诗词研讨会,期间游览了雁荡山。当时写了一首《一剪梅·雁荡山》:“雄秀神奇举世闻。诗韵三分,画意三分。峰崖泉瀑绝凡尘。最是龙湫,落雪飞银。 飞渡灵岩雾霭吞。天上惊心,地上欢欣。灵峰处处伴星辰。日景怡人,夜景销魂。”初稿写出后,放了三五天,再修改;之后又放了三五天,又修改;一个月后还修改,最终改成现在的模样,本人比较满意。正如李渔在《闲情偶寄》所言:“脱稿之后,隔日一删,逾月一改,始能淘沙得金。”
二、诵读修改法
清人何绍基在《与汪菊士论诗》中言:“自家作诗,必须高声读之。理不足读不下去,气不盛读不下去,情不真读不下去,词不雅读不下去,起处无用意读不起来,篇终不混茫读不了结。”
诗词初稿写成后,反复读几遍,把不顺口、不连贯、不合格律,包括不合平仄、不押韵、不对仗的地方改正过来。修改诗文,只看不读,有些文字上格律上的毛病就不容易觉察。如本人拙作《忆江南·雨后春景》:“春雨后,彩练舞清空。紫燕双双鸣翠柳,青蛙对对唱和声。能不恋春风”?经反复诵读,发现“声”字出韵了,它属“庚青”韵,不属“东冬”韵,于是将第三、四句改成“紫燕双双鸣柳翠,青蛙对对和声浓。”改后声调相谐,对仗工稳,气势更盛,诗味犹浓。
三、求助修改法
宋人吕本中曾言:“初作文字,须广以示人。不可耻人指摘疵病,而不将出。盖文字自看,终有不觉处,须赖他人指出。”此可视为经验之谈。
诗词初稿写完后先自己修改,再请别人提意见,自己再修改,这是一种非常好的方法。初稿中的问题往往因当局者迷,或因敝帚自珍,自己不易发现缺浅粗疏等;而旁观者清,所以要虚心请教。清人颜之推言:“写好文章,先谋亲友,得其评论者,然后出手。慎勿师心自任,取笑旁人也”(《颜氏家训·文章篇》)。历史上“一字之师”、“以文会友”的故事很多,充分说明求助修改的必要。
尽人皆知,毛泽东的《七律·长征》是一首威武雄壮、气势磅礴的史诗。毛泽东本人也喜爱这首诗,也不会忘记那位“一字之师”。他在诗的批注里写道:“水拍:改浪拍。这是一位不相识的朋友建议如此改的。他说不要一篇内有两个浪字,是可以的”。事情是这样的:《七律·长征》中间四句原为:“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金沙浪拍悬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这里,有“细浪”和“浪拍”两个“浪”字重复出现。大学教师罗元贞发现这个问题,便写信向作者建议,将“浪拍”改“水拍”。毛泽东欣然接受。同一句里,还有“悬崖暖”,后改“悬崖”为“云崖”,更加逼真地状写出高耸入云的悬崖峭壁。
本人曾作过一首《七律·谒岳王庙》,该诗成稿后拿给某诗友征求意见。诗友指出颔联“青石墓内存肝胆,翠柏坟前见耿心”中的“墓”与“坟”二字合掌。我一看,“是啊,自己怎么没发现呢?”立即将此联对句改为“翠柏丛中绕魄魂”。合掌的问题立刻解决。所以诗文写好后请别人看一看,听听别人的评论是很有必要的。正如白居易所言:“凡人为文,私于自足,不忍割截,或失于繁多,其间妍媸益又自惑,必待交友有公鉴无姑息者,讨论而削夺之,然后繁简当否得其中矣”。
四、比较修改法
“有比较才能鉴别,有鉴别方知优劣”。用不同的字、词或句子放到原稿需要修改的地方进行比较,然后挑出最恰当的,这也是修改的基本方法。对初稿中认为不妥的地方,包括字、词、句、段,甚至主题、材料,不妨多设计几个修改方案,逐一进行比较,挑选最佳方案,这样就修改得精当、稳妥。
王安石诗《泊瓜洲》有“春风又绿江南岸”之名句,“绿”字是形容词的动词化,视觉形象很是鲜明。据说初稿用“到”字,又先后改为“过”、“入”、“满”等,换了十多个动词,最后才选择形容词“绿”。本人拙作《西江月·游会昌山》中有“廊亭信步弄云高”一句,“弄”字是与其他几个词进行比较而最终选用的。初稿中,先后用“见”、“比”、“驾”、“傍”等,都觉得不妥,最终觉得“弄”字有动感,有情趣,有诗味,在此句中非它莫属。
五、随手修改法
诗文草就之后,一有机会就利用点滴时间取出修改,多次反复直到满意为止。最终改稿与原稿面目全非,有时甚至无一字相同。这种修改方法一向为思维敏捷的作者所采用。任何一篇佳作,往往跟作者反复修改、不断精雕细琢分不开。据《读书作文谱》载:“欧阳永叔为文,既成,书而粘之于壁,朝夕观览,有改而仅存其半篇者,有改而复改,与原本无一字有者”。《曲洧旧闻》云:“读欧阳公文,疑其随意写出,不假斫削工夫。及观其草,修饰之后,与始落笔有十不存五六者。乃知文章全藉改窜也。欧公尚然,人可以悟矣”。
本人喜欢用此法对待自己草就的诗词作品。当作品草就之后,在家利用点滴时间反复进行修改,离家外出时也把改稿随身带上,诗词格律、韵书、笔记本、红蓝双色笔更是一样不落,便于随时修改,随时查对。平时乘车、行路、休闲、聊天,甚至吃饭、睡觉都不忘对原作反复推敲,反复修改,使之精益求精。正如宋人吕本中在《童蒙诗训》所言:“文字频改,功夫自出”。清人李沂在《秋星阁诗话》中说得更为生动:“能改则瑕可为瑜,瓦砾可为珠玉”。
以上五种修改方法,并不是彼此孤立的,它们互相交叉,有时也可以综合运用。
“好诗难得百回改。”诗词修改的过程,也是主题不断深化,意境不断升华,结构不断完美,语言不断凝炼的过程。鲁迅说过:“写完后至少看两遍,竭力将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删去,毫不可惜。”毛主席也说过:“我看重要的文章不妨看它十多遍,认真地加以删改,然后发表。”写文章如此,诗词创作更是如此,更要具有准确性、鲜明性和生动性。而要做到这一点,除了在崎岖的山路上勇于攀登,对自己的作品千锤百炼之外,是没有捷径可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