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继明,1963年生于甘肃省甘谷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曾任宁夏作家协会副主席,现为珠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艺术与传播学院教授。代表作有长篇小说《一人一个天堂》《堕落诗》,长篇随笔《陈庄的火与土》,电影剧本《小田进城》《北京和尚》,中篇小说《陈万水名单》《灰汉》《圣地》,短篇小说《月光下的几十个白瓶子》《蝴蝶》《骨头》等。短篇小说集《寂静与芬芳》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小说曾获中华文学选刊奖、中篇小说选刊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奖、小说选刊奖、十月文学奖、广东省鲁迅文艺奖等。部分作品被改编为影视剧,或被译作俄语、英语、德语、西班牙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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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夏天,侵华日军已是强弩之末。农历五月初五,乃诚回银溪给母亲做生日,之后在家里住了一夜。五月初六日的早晨,天刚亮,乃诚走出时光里,前往河边,准备搭船离开。一个日本宪兵看见他,端着枪迎过来,用日语和手势要求他蹲下。乃诚听懂了,只是站住不动,从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递过去,对方冷笑着接在手上,直接扔进路边的臭水沟。乃诚以为对方要钱,又摸出一把钱,对方又接住,又扔进臭水沟。这时银溪那边突然冒出几个人头,都是日本仔。接着是更多的人,像一个中队,都带着枪,裤腿塞在马靴里。上了岸之后迅速排成三列,接受一个中尉训话。中尉个不高,挎着腰刀,牵着一只大狼狗,仁丹胡子像剪纸,可以剥下来。乃诚懂一点日语,听明白了中尉嘴里的几个词;大日本,皇军,统统给我杀掉,男女老少一个不剩。乃诚急忙掉头要走。一声枪响,子弹擦着乃诚头皮飞过去,整个脑袋一时木木的,就像从天上砸下来一颗冰雹,从脑壳上弹开了。乃诚只好原地站住,等另一声枪响。给我蹲下,蹲下,身后的日本仔喊。乃诚只好蹲下来。
这个人,就是郑梦梅的儿子。身后的士兵告诉中尉。
中尉说,先把他捆起来,留在最后。
身后的士兵问,教堂里那个美国女人怎么办?
中尉说,少废话,她不是美国女人,是中国批脚!
随后乃诚被五花大绑起来,押到日军的小火轮上,关进船舱。乃诚透过窗户看见日军兵分三路,一路沿着银溪向南,一路沿着银溪向北,一路朝村子中央跑去。风从下游吹过来,银溪里的水流好像在倒流。
乃诚想起了仰衡哥哥的笑容。那个笑容正因为是听说的,含有一定想象,所以比亲眼看见的还清晰和生动。乃诚也便试着笑了笑。
乃诚久久地盯住村子那边。
过了一泡茶工夫,第一拨村民被押过来了,其中就有头发花白的董姑娘,她穿着一件碎花真丝旗袍,走在最前面,走得很慢。
太阳出来了,照亮了他们的脸。
接着是第二拨,第三拨。
乃诚看见溪前溪后两家的人都在第三拨,原因是他们离码头最远,他们的穿戴明显比大家好很多,阿嬷、阿娘、月英都低着头。
所有人都来到了码头边。
乃诚想,乡亲们可能以为要出远门,要搭船去一个想不到的地方。
乃诚笑不出来,但也不是很悲伤。
中尉抽出银光闪闪的腰刀,举起来向下微微一压。
董姑娘第一个被押上船来。
她身后的人要跟上去,被挡住了。
董姑娘一直被带到甲板上,后面跟着三个日本仔,两个抓着董姑娘的胳臂,一个跟在身后,手扶腰刀。中尉随后也跟过来。
中尉说,把郑梦梅的儿子带过来。
船舱的门突然被打开了。
乃诚被带走,来到董姑娘身边。
乃诚和董姑娘的蓝眼睛对视了一下,两个人都笑了笑。
有没有你阿娘的消息?董姑娘的声音很温柔。
没有,一直没有。乃诚说,语气消沉。
你阿娘啊,总是完不成最后一跳。董姑娘说,面含浅笑。
乃诚完全没听懂这句话,一脸纳闷。
最后一跳,你阿娘总是完不成。董姑娘配上一种抬下巴的表情。
乃诚眨了眨眼睛,大约懂了。
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时,你问我的话吗?董姑娘又问。
乃诚的表情仍然消沉,只摇头没说话。
董姑娘用乃诚当年的童音说,你长着这种眼睛,想看见什么就能看见什么吗?
乃诚略略一笑,说,想起来了。
这时中尉用目光下了马上动手的命令。
董姑娘被押到甲板边上。身后的士兵抽出长柄腰刀,侧过身,跨开腿,做好抡刀的架势。董姑娘的头飞出去,落入河中。董姑娘的头在水面上滚动不止,直到董姑娘突然睁大眼睛,张嘴咬住水面上的一根芦苇。
董姑娘的身体还在两个士兵手上,剩下的半截脖子很平整,静悄悄,几秒钟之后才有血珠子一颗一颗均匀地渗出来,像红色的露珠,露珠生露珠,越生越多,就变成了红色的溪流,有些从衣领内流了下去,有些钻进圆圆的喉咙。左边的士兵神态有些异样,不由自主松开手,董姑娘的身体倒向右边的士兵。右边的士兵急忙跳开。董姑娘的身体向右扭了半圈,靠近屁股的旗袍裂开了缝,屁股把整个身体带倒在甲板上,被右边的士兵用力踢了一脚,从栏杆下滚入河中。
乃诚发觉自己全身在发抖,但还好。
乃诚终于看明白了,这就是日本人,这就是海对岸的那个民族。“沉东京,浮南澳”,潮汕地区一直流传着这句话,南澳是汕头附近的一个岛,这句话包含了什么意思,有无数种解释,但至少表明,东京和南澳相距不远。所以有不少潮汕学子常去日本留学。十年前乃诚在早稻田大学留学一年,把自己变成一个病人,提前回到潮汕。得病的原因很简单,他爱上了一个日本姑娘,一个会说几句中国话的大和抚子,名叫山入端和子,她从来不笑,脸色有些黑,算不上漂亮,但的确柔情似水,举手投足里总有一种冷血的温柔,尤其在说中文近义词的时候,会把“联系”说成“勾结”,把“满意”说成“满足”,把“招呼”说成“问候”,把“郑重其事”说成“一本正经”。山入端和子跟着他学中文,他跟着她学日语,没几天她就把他带上了床,在床上,她冷热参半,忽冷忽热,完全无法预料,但是,正是这种感觉让他痴迷不已。不到一个月,她就突然不跟他“勾结”了,她总是躲着他,拒绝和他见面,他在她宿舍门口堵她,堵了三次,她就到处说他是神经病。于是他就真的成了神经病,不得不提前中止学业,一走了之。十年过去了,他一直搞不懂日本人,尤其搞不懂日本女人,此刻他总算看明白了。他们的残忍和他们的温柔,他们的残暴和他们的谦逊,都是极致,距离很远,又很近,说变就变,根本不需要时间这种东西。他们有能力也有热望把一切变成审美,包括分手和杀戮。他们让你死,就像是给你赠送一件稀世的珍宝。那原本是留给自己的,现在分出一部分,赠送给你。杀人的快感差不多是自杀的快感。“三个月灭亡中国”,是在表达他们幻觉中的快感。对他们来说,失败从第四个月就已经开始了。
第二颗人头落进河里了。
第三颗人头、第四颗人头也落下去了。
节奏始终稳静如一,不快不慢。
太阳已经有一箭高,需要微微仰起头才能看见。第二十个人被砍头后,河面上的风突然大了起来,把一股血腥味准确地送入乃诚的鼻孔,乃诚感到恶心,极力在忍,终究没忍住,就像晕船的人那样势不可挡,哇哇哇吐个不停,早晨吃过的东西还没消化,打在甲板上,溅脏了两个日本仔的马靴。
乃诚被一马靴踩倒在地。
左边的士兵用日语要求乃诚用舌头舔干净自己的马靴。
乃诚假装听不懂。
另一个士兵指着甲板上的呕吐物,同样用日语喊,他妈的,自己舔干净。
乃诚还是假装听不懂。
前一个士兵揪住乃诚的头发,把乃诚的脸压向呕吐物。
中尉喊,好了好了,别磨蹭了。
中尉拍了拍手中的大狼狗,它跑过去,替乃诚舔净了甲板。大狼狗的舌头一卷一卷,舔净甲板后,又去舔两个日本仔的马靴。最后,大狼狗盯着乃诚的脸,乃诚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好了,中尉喊。大狼狗不情愿地缩回身子。这个意外事件改变了日本仔的计划。接下来,他们不再一个一个地砍头,而是十个十个地砍。这样一来,速度就快了很多。马上轮到溪前溪后那拨人了。
乃诚用日语哀求,先杀我吧。
中尉很吃惊,用日语问,你的,会说日语?
乃诚用日语回答,会说一点。
中尉说,既然会说日语,那就等一等,让你多活几分钟。
乃诚还是用日语说,求求你们了。
这时下一拨人已经到甲板上了,阿嬷、阿娘、月英都在其中。乃诚跪在甲板上,满脸脏东西,完全没个人样,但大家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月英扑过去,抱住乃诚,用衣袖擦乃诚的脸,直到被一个士兵一把拎走。
人们看见乃诚居然在笑。脸上的脏物遮住了一半的笑,另一半笑才更突出。那是有些家族特征的笑,时光里男人特有的笑。也是流传了上百年的溪前式气质。
乃诚说,大家别紧张,咱们也算是为国捐躯了。
月英说,乃诚你千万不能死啊。
乃诚仍然笑着说,没事,死就死,不要紧。
月英很着急,说,你不能死,你一定要想办法找见咱们阿娘。
乃诚微微愣了一下,眨眨眼睛,没说话。
月英更大声地说,听见没有,我说阿娘,一定要找见阿娘。
郑陈氏说,乃诚啊,你不是懂日语吗?你可以给他们当翻译啊。
乃诚说,阿嬷,没事,咱们一起死!
刀起头落。十颗头在同一个瞬间飞出去。不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十颗头,其中的八颗落在了甲板上,两颗滚进河里了。
小火轮一时剧烈地摇晃起来。
乃诚尽可能用标准的日语说,好样的,我佩服你们,佩服你们大和民族。
中尉问,说说吧,为什么佩服?
乃诚说,毫无疑问,大和民族是全世界最优秀的民族。
中尉问,你说的是不是真话?
乃诚说,绝对是,绝对是真话,老子已经没能力说假话了。乃诚想不到自己会放声大笑,一点都用不着装,笑声自然而豪放,直接源自心底,把一切都释放出去了,包括恐惧——对任何东西的恐惧。一伙日本仔被乃诚笑得浑身不舒服,有人几乎想拔腿跑掉,其中的四个日本仔急忙把甲板上的八颗人头从头发上拎起来,一手一颗,提上岸去,仿佛担心八颗人头会被乃诚的笑笑活,重新回到各自的脖子上。四个日本仔先把八颗人头随便摆在岸边的草丛中,八张脸,面向任意方向,后来,一个日本仔用精益求精的眼神看着八张脸,让八张脸全都冲向东边,即甲板所在的这个方向。八张脸,一字排开,祭品一样静静地陈列在辽阔的祭坛上——天和地之间,再也找不到这么大的祭坛了,八颗人头像是用自己祭奠自己。
中尉注意观看乃诚的反应。
乃诚十分冷静地凝视着岸上的八张脸。
中尉问,你刚才是不是说,大和民族是全世界最优秀的民族?
乃诚说,绝对是,没人比你们更优秀!
中尉问,那么,你说说大和民族优秀在哪儿?
乃诚说,我的日语很有限,这个问题太复杂了,我说不好。
中尉的态度还算诚恳,说,随便说说。
乃诚说,好了好了,快动刀吧,老子等不及了。
中尉说,给我一个理由,饶你不死。
乃诚坦荡地笑了笑,说,别放屁了,快动手吧!
中尉说,我喜欢你,你说怎么办?
乃诚说,哈哈,快别,别侮辱老子了!
中尉说,你只需要再给我一点点理由,我就饶你不死。
乃诚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八张脸,好像听见了一个声音,八颗人头中的一颗发出的声音,月英的声音,你一定要找见咱们阿娘。同时,一瞬间他似乎回想起千万件事情。
总之他有些动心了,不抱希望地问,真的?
中尉说,真的,谁让我喜欢你。
乃诚的嗓门极度发干,脸红通通的,说,我会唱贵国国歌。
中尉说,太好啦,唱唱看。
乃诚先是咬紧牙关,绝不张嘴的样子。突然,乃诚想通了,清了清嗓子,看了看东边那一轮大大的红日,便开始唱《君之代》,是那位日本姑娘教会的。乃诚是不错的男中音,很适合唱《君之代》。甲板上的日本仔被感动了,全都站直身子,面朝太阳,跟着他唱起来,其中好几个唱出了热泪。
中尉小声说,给他松绑。
两个士兵解开乃诚身上的绳子。
中尉还是小声说,你走吧。
乃诚正在迟疑,几步外的一个日本仔突然把血淋淋的腰刀插进自己胸膛里,左一下,右一下,再左一下,右一下,直到人和刀一同倒在甲板上。旁观的日本仔并没有太吃惊,其中一个还过去弯下腰补了几刀。
乃诚看了看中尉,哼了一声。
中尉说,好了,快走吧。
乃诚看了看八张脸,转过身扑通跳进河里。
乃诚在河对面缓缓上了岸。
乃诚踩着半膝深的沙子,每走一步都很费力。
乃诚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
他马上找到了斜对岸的八张脸。八张脸很模糊,但是,八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他,他想扭过头去,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他只好在草丛中坐下来,在八双眼睛的视野内坐下来,一动不动。后来他躺下了,躺在草丛中,双臂自然地向两边滑去,掌心向上,两只眼睛看向没有一丝云彩的深蓝色天空。
重新游过河,回到村子里,和日本仔哪怕和一个日本仔同归于尽。乃诚脑子里有了这样的想法,有试着思考的努力,只是试试自己的脑子还会不会想问题?试试自己还是不是一个大活人?完全不足以让他真的像男子汉一样坐起来,站起来,游过河去,和日本仔,哪怕和一个日本仔同归于尽。事实上,他全身上下没一点力气,因而也没有恨。没有哪怕一丁点恨。这说明,恨也是需要一点力气的。他倒是知道奇怪,奇怪自己为什么不恨?为什么静悄悄?所以他特意看了看自己的一双手,恰如想知道自己有没有手?有,不仅有,而且是一双大手,他闻了闻手指,闻到了臭味,于是他觉得这是一双又脏又难看的大手,连细细的绒毛也是脏脏的难看的样子。又看了看自己的两只脚,两只大脚,像两只猪脚,又脏,又丑。他掐了掐右脚的外侧,没感觉到疼。两只鞋子不知跑哪儿去了。鞋子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不在脚上了,丝毫想不起来。那是月英亲手做的一双棕丝木屐。远处的房屋和近旁的树木好像都在悄悄说话,所有的耳语都冲向他,冲向这个全村唯一活下来的人。每一种耳语都心知肚明,这个人用《君之代》换来了一条命,当年没有白去日本。他闭上了眼睛,他觉得自己的脑子还是坏了,不知道恨,不知道羞,不知道接下来该干点什么,哪怕是逃跑,哪怕是回到河对岸,随便做点什么。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吐口痰都不知道,放个屁都不知道。河对岸的八张脸从河面上飘过来了,全都悬在半空中,蜻蜓一样低着头,近距离地盯着他。不是八张脸,是九张,其中一张是他自己的。他睁了一下眼睛,然后又闭上了。睁眼,闭眼,是他此刻唯一能做的事情。一直没有恨,也没有羞,一直就这样静悄悄躺着,直到发觉村子那边热乎乎的。
他撑住地吃力地坐了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雾了,浅浅的雾,只遮住了远处的东西,村子仍然清晰无比。但是,村子的每个角落都在冒烟,有些地方火光冲天。雾气和烟味相混合,让他想起镰刀生锈的味道,刀刃上有血斑,不知何时留下的血斑。狗叫声、猪叫声、鸡叫声同样是镰刀生锈的味道。
一群鸽子訇然而起飞向南边。
银溪岸边,成排的夹竹桃在奋力摇摆。
一对红色蜻蜓在飞舞中交媾。
一只受到惊吓的狗母蛇从草丛中跑过,跑得极快,但他伸出右脚,踩住了它长长的尾巴。狗母蛇用四只脚支起胖胖的身子,向左向右,大力扭动,令他有些头晕,他差点松开了脚。后来,狗母蛇回头死死地盯着他,两只眼睛又圆又大,把整个天空都拉低了。他的脚心开始发痒,耐心在减少,但他咬着牙不松脚,不放它走。他迎视着它,向它露出狞笑,直到它重新向左再向右大幅度地扭动身子,终于成功地挣断了自己的尾巴,仓皇钻进草丛。他从小就知道狗母蛇是可以随便欺负的,老人常说,男人不能做狗母蛇,任人打任人欺。不过,刚才倒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欺负狗母蛇,他想起小时候自己是害怕狗母蛇的,有一次还被一条大大的狗母蛇吓晕了,不敢告诉别人。他知道,过不了多久狗母蛇的尾巴又会长回去的。他想,这可能是人们喜欢欺负狗母蛇的一个原因。他抬起脚,看见了那半截小尾巴,灰中带黄,还在微微摆动。他把它捡起来,举在眼前,歪着头细细看了看,心里突然很恶心,立即扔掉它,扔进两米外的河里。他突然没事干了,不过这个瞬间他心里略略疼了一下,眼睛底下也冷飕飕的,他知道自己哭了,一个好几年都不哭一次的人哭了。
他伸手去摸脸上的眼泪。
这个动作证明他的确还活着,没有死。
他又伸手摸了摸脸的另一侧。
事实再一次证明他没死,他还活着,他是全村唯一活着的人。既然活着,就还可以做很多事情,比如,流眼泪,摸两侧的脸。
他又扶着一棵夹竹桃站起来。
他最后看了一眼对岸的八张脸,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毅然别过脸去,走向远处。他准备回兴宁去,兴宁的批局也算是一个家。
到了兴宁,才可以自由呼吸。
在兴宁的大街上,他列出架势,张大嘴贪婪地呼吸了好几回。
为什么叫敌占区?他总算是明白了。
接下来他用两天的时间不动声色地安顿好兴宁、揭阳两地的批局事务,任命好临时负责人,然后带着杨大目等八个人前往杨大目的故乡狮头寨。他原本以为,自己打算做的事情是,想办法把阿娘找见,给月英有个交代。但是,后来他觉得当务之急应该是带着杨大目等人回他们的故乡狮头寨一趟。
这一天是农历的五月初九。
他们算过,潮汕沦陷整整六年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杨大目的老婆挑着一担老妈宫粽球和熟鸡蛋,从狮头寨南侧露面,先大大方方走向狮头寨的寨门,看到日军守兵之后,再匆忙逃向对面的大水塘那边。杨大目等四个人事先埋伏在水塘边的芦苇丛里。水塘和寨门之间最多有一百米的距离。现在,杨大目的老婆正走向寨门,从芦苇丛这边看过去,杨大目的老婆是一个风情款款的乡村姿娘,戴着斗笠,穿着木屐,月白色的汗衫被两个乳房顶得老高,挑着重重的担子走路时乳房很难不一晃一晃。她身后,躲在芦苇丛里的四个人,手中没有像样的武器,无非是斧头、菜刀和铁壶。铁壶里冒着热气,里面是刚刚烧开的鱼露。杨大目的老婆已经接近寨门了,一个日本士兵正迎了过来。看见日本仔后杨大目的老婆停住了,接着转过身,步伐变快了,被日本仔吓坏了的样子。日本仔喊,站住,站住。杨大目的老婆只管向准备好的方向跑,跑了二三十米假装摔倒,竹筐里的老妈宫粽球和白煮鸡蛋跌出一半,在地上滚来滚去。杨大目的老婆拾起担子继续跑,又跑了二三十米,再次摔倒,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那个追过来的日本仔拾起一个老妈宫粽球,剥开就吃。老妈宫粽球咸一半甜一半,咸馅主要是乳猪肉、腊肠、虾米、莲子、栗子,甜馅主要是乌豆、红豆和糯米,前者多,后者少,两者完美地结合在一起,还不串味。乃诚知道日本人也是过端午节的,同样要吃粽子。那个日本仔果然一吃就上瘾了。
粽子,粽子,日本仔向寨门口喊。
寨门口的几个士兵一听,全都跑过来了。
可以看见寨门口只剩下一个士兵了。
杨大目的老婆站起来,抹着眼泪。
五个日本仔中的两个直接跑向杨大目的老婆。
杨大目的老婆转身就跑,步态有些假。
站住站住,给我站住,后面的日本仔喊。
杨大目的老婆真站住了,但开始回身缓缓往后退。
此处离芦苇丛仅有十几米。
两个日本仔放下枪,搓着手,痴笑着逼近杨大目的老婆。
杨大目的老婆继续缓缓后退。
寨门那边,仅剩的一个士兵离开寨门,向水塘这边引颈而望。躲在寨墙后面的乃诚和另外两个人光着脚沿墙跑向寨门,然后斜扑过去,从身后迅速制服了那个士兵,堵死他的嘴,抢下他的枪,剥下他的衣服,再一刀劈断脖子。从芦苇丛方向看过去,寨门口平静如常,仍有一个士兵把在那儿。
这边,两个士兵被杨大目的老婆成功地引入芦苇丛。杨大目等人轻松把两个家伙推倒并顺势摁进稀泥中,没让他们发出一声尖叫,挣扎了几下就死掉了。中间的三个士兵舒舒服服蹲在地上,吃了粽子吃鸡蛋,嘻嘻哈哈说着什么。杨大目的老婆很聪明,看准时机,双手从两侧遮住嘴,开始发出一声声浪叫。中间的三个士兵抹抹嘴,拾起枪,争先恐后朝芦苇丛这边跑过来。杨大目的老婆一边浪叫一边在芦苇丛中打着滚,让芦苇丛荡来荡去。三个士兵进入芦苇丛之前丢下了枪。埋伏中的四个人,一人爬过去收枪,三人各盯准一个日本仔扑过去。落在后面的一个日本仔肩膀上先挨了一菜刀,发出一声惨烈的尖叫,紧接着又挨了一刀。另外两个急忙回头,双方形成对峙。杨大目的老婆一刀砍在靠近自己的那个日本仔的后脑勺上,一下子要了那家伙的命。还剩下一个日本仔,见势不妙,想跑出去,被四个人轻松捉拿。杨大目说,鱼露,鱼露。杨大目的老婆提来铁壶,把滚烫的鱼露从此人的头顶浇下去,未经过滤的金黄色鱼露由细变粗,哗啦啦流下去。鱼露已经在池子里发酵过大半年,含有高盐,腐蚀性非常强,眨眼之间,此人头皮炸开,面部严重变形,头皮和五官被自身的重力迅速拉下去。此人的嘴巴早被棉花堵死,完全喊不出声音来。
这时寨门那边传来了密集的枪声。杨大目等人躬身跑出芦苇丛,看见寨门口聚集着不少日本仔,正在东张西望。这边的五个人干脆大步冲过去,三个人端着日本仔的枪,两个人提着菜刀和铁壶。五个人歪歪扭扭跑向寨门口,没跑几步,几声枪响,三个人接连中弹倒下了。另外两个继续往前冲,很快也倒下了。子弹是从对面的黑色屋顶上射过来的,有人趴在屋顶边上,在射击。
寨门口的那三个人一开始就缴获了一挺机枪和一把步枪,乃诚本来就带着枪,父亲的那把勃朗宁手枪,于是三个人都有了枪。
三个枪手一时变得胆子很壮,也很冲动,互换了一下眼神便直接冲进寨子,见人就开枪。里面不光有军人,还有穿便服的人,有些是穿和服的日本姿娘,有人穿着白大褂,还有一些奴仔。三个枪手躲在门洞的另一端,打死了正面的十几个日军后,离开寨门,端着枪向寨子深处走去,边走边扫射,又打死了七八人。不久,三个人相继从背后中弹,倒在路上。几个日本仔追过来,用刺刀刺破了三个人的肚子,然后回身跑出寨门。乃诚知道自己的一堆肠肠肚肚滚出来了,热乎乎地垂在外面,一点也不疼,同时知道自己并没有死,头脑相当清醒。乃诚用双手把肠肠肚肚捧回肚子,刚一松手它们又顶出来了,好像它们的体积突然大了几倍,肚子里盛不下了。恰好看见几米外有一个钢盔,一点一点仰面挪过去,捡起钢盔,盖住伤口,再用长长的水布缠在腰上,扶住墙试着站起来,竟然真的站起来了。
大肚子乃诚此时两手空空,不过他看见了那把机枪。他走过去捡起机枪,回到寨门口,对准门外的几个日本仔又是一番扫射。后来乃诚中弹了,身子从左向右狠狠一扭,腰上的水布挣断了,钢盔滑下去了。乃诚被自己的肠肠肚肚坠倒了,倒下去的过程里乃诚的知觉以均匀的速度一点点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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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兴,梦梅听说银溪全村人被杀后,立即做出判断:日本人快要投降了。因为他们开始了结一些私仇了。全村人,乃诚是唯一活下来的人,连美国人董姑娘都死了,不知乃诚是怎么做到的。更重要的是,人们不知道如何评价乃诚,这个全村唯一活下来的人。但是,十天后就有了答案。据报载,狮头寨一战,郑乃诚等八人以斧头、菜刀和滚烫的鱼露为武器,杀死三十八个日本仔。
梦梅从东兴回到兴宁,吩咐手下人抓紧处理沉批,收集整理回批。因为战死者、饿死者、流亡者、迁徙者为数甚多,很多番批无法及时投递或退还,成为沉批和死批,数量惊人。据魏启峰批局的不完全统计,仅揭阳一个县,在1943年一年内,就饿死八万多人,外逃两万多人,被拐卖儿童两万多人,被日军杀害五万多人。其中的二分之一正是侨户,一向靠批款为唯一生活来源。而据万昌批局了解,梦梅的家乡饶平隆都,原有七十多个自然村,其中半数村子成了无人村,已经没人可死了,另一些村子“一半外逃一半绝”。隆都也是著名的侨乡,是侨眷最集中的乡镇之一。从以往经验看,沉批和死批的处理是最为麻烦的,最费时间和人力,任何一家批局都必须不计成本,认真对待,千方百计寻找下落。“责任”“诚信”这些说法都说远了,因为,责任和诚信是可以守可以不守的。唯一与事实相符的说法是,批局在处理沉批死批的时候,把每一封批信,视作和性命同等重要的东西,绝对没有摇摆和犹豫的可能。所有的沉批死批,批局必须穷尽一切办法加以寻访,不轻易做出“查无此人”的结论。有时一封沉批死批可能传了好几代批脚,终究都没有找到主人。抽屉里只要还躺着一两封沉批死批,这家批局就是有污点的,污点不在别处,在批脚们的心上。一封沉批死批的存在,往往会让一个老年批脚死不瞑目。所以,立即处置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沉批死批绝对是当务之急。另外,战争一旦结束,国内侨眷一定会在第一时间致函寄物报平安,番外的侨民同样也会在第一时间给国内寄款寄物写信,弥补多年来的亏欠,询问家乡在战争中的损失情况。完全可以肯定,批局的业务届时会大大增加,也就是说,侨批业将在战后迎来一个大发展的机遇。
在中央旅舍住了几天后,梦梅更加确信日军气数已尽,为了抢占先机,他决定马上回暹罗,重启万昌的海外批业。日军对汕头港的控制已见放松,香港和汕头的航务不知不觉已悄然恢复,但主要是私人商船。
7月25日,梦梅登上开往香港的祥发轮,计划在香港转乘飞机前往曼谷。船很简陋,据说是由渔船改装而成,船底是老旧的铁壳,船舱是新搭的杉木,载重四百吨。货舱全是木炭和草纸,客舱里挤满了人,大概有二百人之多,大部分是中山大学等高校的大学生,他们听说学校即将回迁,迫不及待赶回广州,等候复学。没有头等舱、二等舱之分,但因为情况特殊,人人欢天喜地。
因为船舱实在拥挤,很多人宁愿一直留在甲板上。梦梅也始终站在甲板上,吹着清凉的海风,听稚气未脱的大学生们七嘴八舌议论时局。抗战结束,内战开始,国共合作必将终结,这是大学生们的一致看法。梦梅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急于离开汕头?批局的事当然是一个原因,其实另有奥秘:乃聿已经升任为二十七军的副军长,二十七军是蒋介石的嫡系部队,而父亲郑阿女一直留在福建乌山,多次受到共产党的嘉奖,假如内战开始,如何面对这两个人,手心手背都是肉,他能做的就是给他们钱,但是,他实在不知道应该把心交给哪一个。
船是下午三点启航的,天黑前他没进过船舱。船头站一会儿,船尾再站一会儿。他发现,站在船头看海和站在船尾看海,会看到完全不同的海。在船尾,总是看见死去的人,祖父祖母母亲老婆儿子儿媳,早死的,新死的,全都排成队,跟在船后面,不是特别悲伤,但眼泪多得很,流个没完。在船头总是看见活着的人,父亲儿子儿媳女儿孙子孙女,也是排成队,朝眼前扑。
一夜摇晃,平安无事。
次日早晨八点,祥发轮停靠在汕尾港。一停就是四个小时。货舱里增加了三百多罐花生油和一批鱼干,其中一百罐花生油货舱里放不下,只好放在人行道上。而且又挤上来四十个乘客,大部分也是学生模样。有人给船东发火,也有人表示谅解,特殊时期,好不容易才通航,船东也是替乘客着想。
但是,水面早就超过了吃水线。
正午时分船又开了,行驶更加缓慢。
两个小时后,要命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不是沉船,比沉船好不到哪儿去。有人大喊,着火了,着火了。果然,大股浓烟正从船的尾部冒出来。当时梦梅仍旧留在甲板上。梦梅想,这种事情一定会发生,因为从一上船人们就开始不希望发生事情。不希望发生的事情总会发生,这可能是一条定律。船舱里的人开始疯狂跑向甲板。每个人都带着一屁股浓烟。海风吹进船舱,黑烟迅速从船尾漫向船头。之后,船尾最先喷出小股明火。三五个船员提着水,朝火里浇水,不起丝毫作用。货舱里的那些花生油、木炭、鱼干,搭建船舱的杉木全都是绝佳的燃料。加上空透的海面和恰到好处的海风。没人指望火被扑灭。有人已经带头往海里跳了。
几分钟内火势已经锐不可当,甲板上可以站人的地方越来越少。跳下去的人越来越多,很多跳海的人并不会游泳。海水泱泱,却不会像舌头一样卷上来,舔灭船上的火。此时的海比任何时候都大而无当,也比任何时候都冷漠无情。几尺之外就是水,无穷无尽的水,却无法用来灭火。梦梅早就观察过岸的距离,至少有三千米,而且时间正是一月中潮水最凶猛的几天。初三潮,十八水,他在心里默默念着口诀,相信全船二百多名乘客,有能力游上岸的人绝不会超过十个。他本人如果愿意活下去,当然没问题,他天生就会游泳,从小就是水鬼佛。
他分明听见了阿嬷的声音:
水鬼佛,水鬼佛,阿佛,阿佛……
这声音好像来自昨天,甚至比昨天更近。
所有的事情都好像发生在今天和昨天之间。
他发现他对三千米外的海岸线了无兴趣。他很想立即回到昨天。回到昨天,就能见到祖母、母亲、老婆、乃诚、月英等人了。
更多的人嘭嘭嘭跳下去了,如同在比赛跳水。
船底下,救命救命的声音密密麻麻。
杉木搭建的船舱在疾速垮塌。龙骨大概是另外的木头,还在顽强支撑。几只海鸥侧着翅膀在火苗顶端飞来飞去,发出和人极相似的尖叫。更高处是几片似乎在冒火的薄云。船周围的汤汤海水显得愈加冰冷。梦梅从来没见过此等模样的海,实在是冷漠极了。但是,在大火面前,跳进水里是唯一可行的选择。船体附近,浮尸成堆,男尸面朝下,女尸面朝上,很少有例外。即使如此,仍有人接连往下跳,如同被大火赶下去了。连船东、水手和船员们也跳下去了。
梦梅则坚持不跳。他知道他只要跳下去,就很难不游上岸。他在出花园之前就救过至少十个人。他可以一边游泳一边唱歌。
阿公阿公,一个姿娘仔不知从哪儿跑过来,抱紧他的左腿。
宝贝,你认错人了,他蹲下后说。
他马上想起来了,姿娘仔八九岁,从汕尾上船,一家老老少少有七八口。很多人都记住了这家人,尤其是这位辫子长长的姿娘仔。她令他想起了那个名叫洪乌辫的女童伶。
阿公阿公,姿娘仔拼命喊,拼命摇晃他。
梦梅突然就抱起姿娘仔跳下去,双双没入海水中,几秒钟后又浮了上来。姿娘仔喝了一大口海水,用双手死死搂住他脖子。他朝姿娘仔脑门重重给了一掌,姿娘仔的两只手马上就松开了,身体也变柔软了,他左手托住姿娘仔,让她仰面浮在自己的左前方。他先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让自己成为大海和海浪的一部分。从小他就知道游泳主要不是靠手和脚,而是靠心,让心平静如水,就出不了事。海水和河水大有不同,所有的海浪都是慢慢涨、快快跌,游泳的人只要不害怕,在涨幅和跌幅间找到平衡就没问题。姿娘仔吃了他一巴掌,又呛进了一大口海水后,突然明白了,她其实学过游泳,多少有些水性,她应该尽可能配合他,自己游。他鼓励她,宝贝,别怕,有我在。她用强装镇定的声音说,我,我不怕。他看见波浪外面有金色的光斑,细看是棕榈树的影子,阳光照亮了树梢,他问她,看见棕榈树了没有?她说,没看见。他把身子向后一划,顺势把她举向浪峰的顶端,让她看海岸那边。她说,看见了。他说,好,咱们不急,慢慢来。当他们开始游向棕榈树的时候,前方全是尸体,大部分是年轻人的尸体,有些脸已经在船上混成半熟。他们需要随时变换方向,才能绕开那些撞来撞去的浮尸。大约半个小时后浮尸大大减少。附近有人在喊“救命啊救命”,他犹豫了一下,只好装作没听见。他没办法救所有的人。
他问姿娘仔,想不想听我唱歌?
姿娘仔没说话,不相信他会边游泳边唱歌,也没兴趣此刻听人唱歌。
他说,我从小就会边游泳边唱歌。
她的半边脸埋在水里,没吱声。
他侧过脸,真的唱起来:
正月二月掇柑皮
三月四月卖杨梅
五月六月煮草
七月去抢孤
后面的几句是姿娘仔接着唱的:
八月来卖芋
九月绕鱼鲜
十月粜新米
十一十二錾羔钱
一年过了又一年
他说,你唱得比我好。
姿娘仔说,这首儿歌我唱过。
他问,你还会唱什么?
姿娘仔说,还会唱《挨呀挨》。
他说,唱给阿公听好不好?
姿娘仔便扭着脖子,把头枕在海面上,轻声对他唱:
挨呀挨
挨米来饲鸡
饲鸡叫咯家
饲狗来吠夜
饲猪还人债
饲牛拖犁耙
饲阿弟来落书斋
饲阿妹来雇人骂
这首儿歌他从小也会唱,祖母和母亲都教他唱过,本来,他想和她一起唱,又怕干扰了她的声音,便一直一声不吭,静悄悄地听她唱完,才说,好听极了,好听极了。他觉得她的声音让他看见了家乡的灯山,山上的菠萝、杨梅、石榴全都在一瞬间开花了。好像家乡的花向来是听到这样的声音才会开花的。他还想起了乌橄榄和白米粥的味道,他好想快快上岸,就着橄榄菜、巴浪鱼、咸驳壳喝一大碗白粥。尤其是祖母亲手煮的白粥。这样的想象虽然委屈了姿娘仔如此好听的声音,但它是真的,橄榄菜、巴浪鱼、咸驳壳和白粥,他相信,世间一切的香味,都是从这一组简单的关系中产生的,世间一切的香味如果不能像一碗白粥那样,事关亲切和温暖,就不能称作香味。接下来他们没办法唱歌了,因为真的有一座山向他们移动过来,把他们高高顶起,抛向蓝色的天空,几乎一伸手就能抓住灰灰的海鸥翅膀。棕榈树在他们的下方,整个大地都在海的下方。原先海水汪汪的地方,现在隐约出现了陆地和树,甚至是好几层陆地和树,每一层都不一样。先前的那些棕榈树,还有棕榈树后面的山影,转眼就像气泡一样消失了。他们也突然失重了,从高空垂直坠落,他觉得海水挤压着自己的脸,几乎能把两个眼珠子挤出来,所以他很担心她,不知道她会怎么样,他侧着身子到处找,都没找见她。阿公阿公,终于传来了她的声音。他看见她回到了刚才唱歌的地方,那地方浮着一个黄铜包角的木箱子。他喊,快,抱住它。他快速向她游过去。他要把她拉过来,她抱住木箱子不松手。他说,现在放开它,有我在。她仍然抱紧木箱子不松手。他抬起脚,一脚踢远了木箱子。她胡乱扑腾了几下,喝了几大口水才重新找到了信心和安静。他们再一次游向棕榈树。
这次他们一口气游了至少半小时。
棕榈树越来越高大,好像眼看要升到天上去,把整个陆地和大海都能轻松提起来。山影也渐渐变清晰了,简简单单的山影,刚出生的山影,真是亲切极了。好像有山影在,就不会死人,死了的也能活过来。海水里有了死鱼烂虾的味道。他突然有些心急,打算最多再用半小时游上岸。这一心急便有了麻烦,水性似乎消失殆尽。再加上离岸越近,海浪就越是没规律,每一股海浪都有不同的流速,头上的浪一个流速,腰间的浪一个流速,膝盖处的浪又是一个流速,在不同流速的浪和浪之间跌跌爬爬,特别消耗体力。又过了至少一个小时,终于上岸了。
他们呆坐在沙滩上,目光空虚,一动不动。之后梦梅先站起来,带着姿娘仔来来回回找她的家人。转了无数圈,没找见任何一个家人。姿娘仔后来开始冲着大海大喊,阿公阿嬷阿娘阿爸——一家八口人,没找见任何一个。全船的幸存者共二十人,比梦梅预计的多了一倍。阿公阿嬷——阿娘阿爸——没有人在乎一个姿娘仔的大声呼叫。海面上,祥发轮已经没有了船的样子,连一丝火星都没了。转眼间一船人就消失了。二百多名新青年的生动面孔说没就没了。
宝贝你叫啥名字?梦梅问。
我叫攀惜,姿娘仔的声音非常沙哑。
家里还有什么人?梦梅问。
没人了,一个都没了,全在船上,攀惜说,忍耐着悲伤。
那就做我的孙女吧?梦梅说。
攀惜看一眼梦梅,没有表态,眼神湿蒙蒙的。
梦梅蹲下,抚摸着攀惜湿漉漉的辫子,才发觉攀惜的牙齿在微微打战。
梦梅说,不怕,宝贝,有我在。
攀惜默默给梦梅点了点头。
小山背面有个小村庄,名字叫平海。之所以活下来二十个人而不是十个人,是因为村里的十几个渔民刚好在岸边织网、晒鱼干,凡是有点水性的人都下海救过人。之后十几个渔民带着二十个幸存者准备前往平海村。所有的死者似乎迅速变成了亡灵,在海面上飞翔,而且几乎可以用肉眼看见。所有的幸存者像一家人,一对苦命夫妻的苦命的孩子,大大小小,都是一样的苦相。大家乖乖地来到平海村。转过身,背对大海后,人人都变得很听话,浑身精湿,十分认命,说走就走,把大海和亲人、行李、船票忘得一干二净,就好像幸存者和身后的大海是共谋关系,双方共同谋划并成功实施了这场灾难,所有该幸存的人都幸存了。
村口有一座妈祖庙,门脸很小,是袖珍版的妈祖庙。海边的村庄一般都少不了一座妈祖庙,有些很大,有些很小,不过,眼前的这座庙实在太小,一次只能进去一个人,而且必须先在外面作完揖,再跪进去,磕完头,退出来再作揖。里面的矮桌上摆满最时新的水果,像抛过光,还有一些冒着热气的粿品,表达着人们对妈祖最赤诚和最单纯的敬仰。二十位疲惫的幸存者十分自觉地在外面排着长队,一个一个去给妈祖敬香磕头。每个人都是一模一样的可怜相,仿佛共有一颗被海水泡软了的灵魂,连天空的云彩都是发窘的样子,几乎要落下来护住他们,连妈祖本人都惊呆了,一脸母亲般的愁容。轮到攀惜,她却不进去,说,我不能拜妈祖。梦梅问,为什么?攀惜安静的黑眼珠直勾勾看着他,小声说,我信基督。
进了村,那几只平时很凶的大狗竟然都一声不吭。它们也是惊呆了的样子,摇着尾巴看着他们。梦梅看见一个老人在吸烟,又长又粗的竹杆烟筒,一头着地,一头在嘴边,每吸一口便吐出一口诱人的白烟。梦梅实在忍不住了,向老人走过去。老人一看就明白,把烟筒让给他。他吸了两口,整个人才一点一点活过来了,灵魂先活过来,接着,全身上下,脚和手,眼睛和鼻子,甚至湿湿的头发,都以可感受的速度活过来了。后来的几口烟,梦梅甚至不得不闭上眼睛体会着一个烟鬼对这个失而复得的世界的由衷赞美。吐出口的烟就是全部的赞美了。
村里的一个富户愿意提供旅费,打发二十名幸存者离开平海,前往香港、汕头、汕尾,去哪儿由自己选择。在这户富人家休息了两天两夜后,梦梅带着攀惜来到香港。
在香港的一个朋友家又住了两天,经这位朋友介绍,梦梅和攀惜乘盟军的一架军用飞机飞抵曼谷。在香港时,梦梅给乃铿发过电报,所以乃铿带着曼谷侨批界近百人来机场迎接。光小轿车就有二十辆。他们甚至组织了几十个中学生敲锣打鼓,拉着长长的横幅,上面写着:热烈欢迎第一亲人从祖国带来好消息。“第一亲人”几个字写得格外大。其实,大家的本意很明确:郑梦梅是战后来自祖国的第一个亲人。想不到,把“个”这个字去掉,成为“第一亲人”,有意外效果,更准确地表达了大家的复杂心意。欢迎人群中也有采儿。采儿现在是万昌批局的重要股东之一,几年没见,采儿见老了,虽然线条还在,风月有增无减,卷发还是海派名媛风格,斜下来遮住了半个额头,却遮不住老相。这让梦梅心里忽然生出一丝怨恨来,不是对人的,是对时光的。
采儿递给梦梅一束鲜花,香槟色玫瑰里夹着两枝白色的百合。梦梅先接住,再把花递给攀惜。她呀,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梦梅说,并把攀惜抱起来,介绍给采儿。采儿不明白梦梅的意思。梦梅说,说来话长,慢慢告诉你。梦梅让小攀惜把采儿叫“阿嬷”。小攀惜叫了一声“阿嬷”,然后扑进采儿怀里。梦梅说,我是阿公,你是阿嬷,你同意不同意?采儿半笑着点点头。然后梦梅又让攀惜把乃铿叫“阿娘”。攀惜便又眨眨小眼睛,看着乃铿,叫了声“阿娘”。乃铿把攀惜抱进怀里,亲了亲她的脸。
这一幕让梦梅心里很感动,超出想象的感动。乃铿一直没结婚,追求的人很多,但她坚持认为,时光里老祖是被自己气死的,所以她要用不结婚来惩罚自己,而且固执己见,任何人的任何劝都听不进去。身为父亲的梦梅,心里当然比谁都难过,比谁都着急,但同样没办法。此刻乃铿亲攀惜脸蛋的瞬间,梦梅看见,有浓浓的母爱从乃铿的两个眼睛里流了出来,他心里念叨,我女儿本应该是一个优秀的母亲啊。他的感动,一半是辛酸,另一半的确是感动。他想,以后就让小攀惜做乃铿的女儿吧,这可能是天意。而且是太深刻的天意。小攀惜是在一场海难中由他亲自救上来的,不是她,他可能也死掉了,这样的天意是无法用语言说清的,只有感动,只有感动。除了辛酸和感动,还有一些惭愧在里面。惭愧的原因也是清晰的:他一直夸乃铿聪明、勤快,此刻才突然明白,自己是猪脑子,自己一直不知道乃铿在用忙来忙去麻痹自己,用一种潮汕式的不容侵犯的高贵掩盖心里的空虚。
回市区的路上,小攀惜看到了尖顶的基督教堂,执意要下车。没办法,整个车队只好停在路边,静候小攀惜进教堂为自己死去的家人祈祷。教堂是中国人建的,院门两侧的对联是雕在石柱上的红色隶书:基督复活,春回大地。进了院子,再走十几步才是教堂。院内十分安静,没有人影。半小时后,小攀惜出来了,仿佛换了一个人,眉眼明亮,饱含光泽,像是从花圃里回来的。
攀惜刚才在祈祷什么?有人问。
我祈祷我阿公他们的灵魂早日升入天国,攀惜说。
向谁祈祷呢?又有人问,暗含诱导。
向万能的主啊,攀惜老老实实回答,小眼神亮晶晶的。
问话的人笑出了很大的声音。
乃铿站起来,用目光暗暗制止发笑的人。
攀惜倒是习惯了,显得平平常常。
我为一船的人都祈祷了,攀惜不理会大家的态度,很认真很大声地说。看得出,这是她长这么大干过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又有人忍不住嘻嘻笑了起来。
攀惜还是不理会他们,饱经沧桑的小样子。
乃铿说,我们小攀惜真好!
很多人都看见乃铿的眼神里全是母爱,笨笨的母爱,声音也变得嗲声嗲气。
梦梅也看见了听见了,表情伤感。
3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一周后,梦梅带着万昌的几名水客,把战后的第一批番批押回国内,有近千万港币,还有相当数量的物资。所有批封和信笺都是特别赶制的,印有各种与抗战胜利有关的吉祥语、图案和邮戳。一艘巨大火轮,被暹罗数十家批局承包了。同行者还有采儿。
太平舰(资料图)
和以往任何一次不同,这一次火轮刚刚驶出暹罗湾,拐过金瓯角,一船人就已经觉得到家了,因为东边开阔的海面就是南中国海,海水后面的岛屿依稀可见,从岛屿那边吹来的风已经有家山的气味,不知谁真的喊了声“到家了”,所有的人都跟着喊,到家了,到家了。很多人在甲板上蹦蹦跳跳,声嘶力竭大喊大叫,好像真的到家了,马上就能见到亲人了。有人甚至已经泪眼迷离。
海上的第三个日出如期到来,但没几个人愿意早起看日出,一船人多半是行乌水的老油子,他们认为海上风景是世界上最单调最乏味的风景,每天的日出,的确是大海里最值得看的风景,太阳先是露出一小半,再成半圆,终于奋力跃出海面,先是梨形,再是浑圆,一时变得红霍霍的,成为世界上唯一伟大的东西,的确振奋人心,令人的内心发生了一次自己和自己之间的重要诀别。那种情景看一万次也看不够。但是,看罢日出呢?日出之后还有什么?无非是,又一个无聊又无趣的一天,接下来大海上再也没什么值得一看了,除非再等着看日落,太阳直直地坠入大海。所以,大部人都选择睡懒觉,把时间睡过去,把更多的时间睡过去,实在是一大本事,让人羡慕。梦梅却保持晚睡早起的习惯,睡得再晚,早起的时间固定不变,总是凌晨五点起床,去甲板上走走路,练练声,如果旁边没人,向远方吼上三声。他便成为少数几个幸运的人,看到了从北边远道而来的一艘大军舰。高高的炮塔暴露了它的身份。三门高射炮指向高空,炮口黑乎乎的,令敏感的人全身发紧。船上挂着两面旗帜,一面是熟悉的青天白日旗,一面半是熟悉半是陌生,是美国的星条旗。随即看见甲板上站着几十个穿白色制服的士兵,粗看全是外国士兵,细看时才发现主要是中国士兵,外国军人最多占三分之一,集中在第二层。一层又一层的军人全都军姿齐整,威严极了。那是一种由人表达的高于人的威严,令人自矮三分。潮汕人对洋人早就见惯不惊,所以并不多想。只有个别读书人才想起了“盟军”这个说法,是呀,这一次,美军是我们的盟军。我们刚刚取得的那场胜利,不只是中国人抗日战争的胜利,更是整个盟军的胜利,是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当船和船渐渐接近,中间只剩下一条河的距离时,两边的人都露出了相似的表情,十分亲昵地打量着对方,眼神传递着相差无几的寂寞,在相互打量的一瞬间,那寂寞很难说是增加了还是减少了。但是,脸和脸、眼神和眼神之间的那种亲,却是确定无疑的,亲,亲,真的亲,除了是国人和国人之间的亲,更是人和人之间的亲,几天几夜没见人,突然见到另一拨人,相互印证了,这个世界到底还是人的世界。
乡亲们好,军舰那边有人大喊。
有几句是英语,“哈罗哈罗”那样的。
这边,梦梅等人也扯开嗓门大喊,乡亲们好,乡亲们好。
两边的船速一致慢下来,慢下来。
对面有人大声喊着问,你们从哪儿来?
梦梅用双手护住嘴,大声回答,我们从曼谷来,要回汕头,你们呢?
对面又有人喊,我们要去收复黄山马岛。
梦梅等人听明白了,有人喉头哽咽,奋力鼓掌,有人向对面竖起大拇指!一伙人这才发现,自己比自己原本以为的还要爱国。对一个番客来说,有一个国家可以爱,而且是一个可以挫败侵略的国家,该多好呀。
对面回答,祝你们一路顺风!
军舰率先开始加速了,军舰并没有变小,而是变大了。
这边的人使劲向军舰挥手作别。
那边传来一个声音,等你们下次经过时,黄山马岛就改名了。
这边,梦梅用自己特有的大嗓门问,改成什么?
那边大声回答,改成太平岛,记住,以后叫太平岛。
梦梅等人喊,太平岛,记住啦,记住啦。
后面的话就完全听不清了。
有人想起来了,刚才的军舰身上就有三个大字:太平舰。
太平舰,太平岛,有人这样念叨。
太平岛,太平舰,又有人翻过来念叨。
随后从船舱里跑出来很多人,左顾右盼,什么都没看见。一伙人围住梦梅,要梦梅讲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梦梅指着远去的军舰说,咱们的军舰,中国海军。实际上有两句联正像烟一样从梦梅心中徐徐升起:
岛称太平,家山从此得太平;
我名梦梅,阿母生我曾梦梅。
每次占得一联,他都高兴得像个孩子。不求其妙,先图其快,取快当前,自我陶醉,是他凑对占联的要诀之一。既然在时光里写诗填词是一大忌讳,那么就降而求其次,凑对占联,以此为人生行乐的一种方式。所以,偶有联出便觉得眼前无入而不自得,心里的那种快意,没有另一件事可以与之相提并论。当然最好有佳人在旁边欣赏吟诵,所以他急忙回舱内去找蔺采儿。经过大厅的时候,发现很多人正在收拾大厅,把临时堆放在厅内的行李和椅子转移开,准备跳舞,诗一样的钢琴声已经响起来了。跳舞了,跳舞了,跳舞了,有人喊。抗战胜利啦,快来跳舞啊,黄山马岛改名太平岛啦,快来跳舞啊,另有人喊。肖邦的《钢琴圆舞曲》令人心热,梦梅把还没洗脸的采儿拽进舞池,用颇有些轻狂的舞姿跳了起来。
采儿盯着梦梅的眼睛问,怎么了?
梦梅故作神秘,偏偏不说。
咱们这些长年行乌水的人,心里都有个大窟窿,随后梦梅说,语调悠长,用长长的语调模拟着大大的乌水,有伤感也有夸耀。
采儿的神情仍然很慵懒,打着哈欠。
一个大大的血窟窿,填不满的血窟窿,梦梅说。
只有唐山两个字才能填满?采儿问,采儿是认真的,又有迎合梦梅的一面。
梦梅有些吃惊,给采儿竖起了大拇指。
只有刚刚成为战胜国的那个国家才能填满?采儿又问,这一句就纯粹是迎合了。
梦梅开心地一笑,说,采儿真聪明!
其实所有人的心都是一个血窟窿,采儿说,这一句实际上还有迎合的意思,却是真心话,而且不小心戳到自己心上了,一时很疼。
梦梅说,是呀是呀,所有人的心。
刚才,在采儿心里,所有人的心其实是一个人的心,她本人的心。所以她不满意梦梅对自己的认可。她相信男人——再细心的男人,终归都是粗人。
梦梅看了看窗外的海面,说,我想出去。
采儿知道梦梅的瘾又犯了,想吼几声了,立即跟着他出去了。
两人来到甲板上,面朝茫茫公海。
梦梅静了静,然后用双手护住嘴,朝公海深处连吼三声。
采儿用两个食指塞住耳朵。
两天后火轮驶出公海,渐渐靠近香港。
火轮将会在香港停留一晚上。
眼看就到香港了,太阳正在徐徐落下。连续几天太阳都是从海里上天又落进海里的,此刻却不同,太阳正要落在连绵不绝的山丘背后了。
快看呀,快来看呀,一船人全都失声尖叫,盯着那一轮巨大的落日,就好像这是一船人共有的一项苦功:终于把漫漫长夜遗弃在海面上了。大大的夜晚正准备独自栖息在海面上。海面上那个夜晚显得有些懊丧。随后人们变得稍稍安静了,落日归山,而不是掉进海里,在一群真正的家乡还有些距离的返乡客眼里,是对乡愁的盛大预演。一切有依归的东西都是乡愁的模样。之后,一艘牵引船款款地迎了过来,用缆绳把火轮带向码头。周围满是船,大大小小的船。还有不少被战火毁容的军舰,有些还是日本军舰。船与船之间几乎看不到水。不远处的山坡上,房屋高高低低,灯火明明暗暗,再一次点燃了一船人的热情,潮汕口音的大喊大叫表达着略略有所收敛的欣喜若狂。船头拐了个大弯,终于泊好位置的时候,高楼林立的城市风貌才像画卷一样徐徐打开,扑面而至。船上,又一次明显的沉默说明,刚才,有相当多的人误以为香港即汕头,至少,潮湿和闷热的感觉像汕头,湿热的空气里有熟悉的味道,有老菜脯、鱼饭、橄榄、油干的味道,有人甚至在咽唾沫。梦梅和采儿比大家安静一些,倚着栏杆,尽可能探出身去。两人已经说好要下船吃些东西。实际上,梦梅的意思是在港口附近的旅店里住一晚上。他和她其实还未曾拥抱过。假若不做点什么,甚至对不起此时此刻的月亮,花萼一般美丽的月亮,战后的月亮。还有刚刚丢在身后的大海,被潮人称作乌水的大海。过去几年连乌水都不能行了。眼下这趟乌水是战后第一次行乌水。而徐徐靠近的香港,将是战后第一次要踏上的故土。
船还没有最终停稳,出了一件令人扫兴的事情:一个人跳海了。一个据说十年没回家的老者,带着番国长大的儿子终于回到家门口了,却毫无预兆地纵身跃入海中,秃顶的脑袋在冒着油花的水面上闪了几闪就消失了。大家看出,明明是一个会游泳的人,却故意消失在船舱底下。他的儿子,十四五岁,很英俊的一个后生仔,用异乡口音的潮汕话哭着说,刚才还好好的,刚才还好好的。
梦梅对采儿耳语,怀乡病犯了。
采儿没听清,问,什么病?
梦梅还是耳语,怀乡病,咱们都有啊。
一听这话,采儿的脸上确实有了一层薄薄的病容,锁骨从两边把一张憔悴的美人脸高高举起,开始变白的头发有些乱,额头有细细的皱纹,眼神在一瞬间也变成了梦梅所说的那种病该有的样子。很老很老的病,书卷气很浓很浓的病,唐诗宋词里常见的病。那种病的一大特征就是沦落相,软弱、孤单、华丽的样子,懒洋洋的、蜂蜜色的、可观赏的样子。这个病,与其说源自梦梅的提醒,不如说和故乡的突然靠近有关。在抵达香港之前,眼里只有唐山,没有潮汕。或者说,潮汕藏在唐山里,就像橄榄核藏在橄榄里。现在眼看到香港了,故乡一下子现身了,就好像故乡是被意外发现的。正因为故乡的出现,一个远行归来的人才瞬间成为沦落人。天涯之所以是天涯,是因为不远处有故乡,故乡之所以是故乡,是因为不远处有天涯。故乡和天涯,此刻都在不远处,都在相互的视野里,此刻是最适中的距离,既不过远,又不过近。故乡,将会越来越近。而天涯,所有的天涯,只好不情愿地缩进沦落人的白发里、皱纹里、眼风里,成为一种钻石一样的疾病,成为番客们特有的表情和眼神。可以夸耀的疾病。不疼痛的疼痛。不瘙痒的瘙痒。又因为恰好出现在一张迟暮的未曾生育过的美人脸上,所以更显得醒目,如同生长在水边的花朵会更加妖冶,更加迷人。只是,梦梅并没有特别注意此刻的采儿,因为他也正沉溺在个人的内心活动中,用楚楚可怜的口气自我挖苦,终于呀,终于死在家门口了!仿佛刚才跳海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是另一个自己,或者,像是在生意场上,被一个人抢了先机。
梦梅看着采儿说,咱们下船吧。
人们开始争先恐后地下船,伤感的脸,漠然的脸,各种各样的脸,突然挤作一团,雪崩一样涌向陆地。采儿始终攥紧梦梅的手,一方面真的怕,怕自己会被任何一阵小旋风卷走,一方面似乎对自己缺乏信心,担心自己也会步人后尘,在上岸前选择轻生。直到双脚终于踩上坚实的陆地才松了口气。
梦梅带着采儿来到爱群酒店。
编辑∣林建兰 审核∣《华夏》编辑部
主 编∣刘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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