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寅九 《某城记忆》
无题
(给风哥)
一开始并没有语言。
语言是用来述说痛苦的。
每个音节,都是从最初的颤栗
逐渐变得清晰、形象,试图
被听见,被理解。
事实上,语言并不够用,诗人们
常用三个点
来替代那未被说出的部分。
如果在语言里,再也
听不见呻吟,就如同一只
干涸的眼眶朝向
头顶的星空
一样滑稽,一样悲凉。
我看不到我的出处
“你的诗,我能看到出处
却看不到你自己。”
我没有回复,
只是点了点头。
好像他说的这个人,
我并不认识。
大多时候,
我也看不到我自己,
曾经冒过的险自有其出处,
曾经的爱也是。
仅存的记忆,
无非巨麓峰墨绿色的傍晚,
和吹过杀人塘的风,
摇动两棵樟树的哗哗声。
我喜欢用铅笔写诗,
就像一个长年负债的穷鬼,
在某个村庄里隐姓埋名,
随时等着被擦除干净。
你看到的我,皆来自别处
不曾来自我自身。
无题
在一本杂志上
读到一个老兵的故事
他作为国民党的士兵参战
曾在滇缅战场屡获奇功
日本投降后,他不想把枪口对准同胞
从此放下武器,回到了故乡
内战结束时,他被判为国家敌人
流放于某处荒芜之地
饱受各种非人折磨
几十年过去了,当他重新回到故乡
面对记者不停书写的纸和笔
他依然像个犯人
保持一贯的警惕和恐惧
原本大户人家出身
如今只剩他孤独一人
在昏暗的阁楼抄写经书为生
他随身藏着一片年轻时
从印度一家寺庙采摘的菩提树叶
他以众神的名义原谅了一生的苦难
并因此获得晚年的平静
梦见父亲
我经常做同一个梦,
独自在某个地方游荡时,
种种迹象让我感觉到
父亲也在。
有时是梦里的人告诉我的,
我搞不清楚是谁。
有时是听见他的声音了。
大多数时候,就像
西部世界里的农家少女,
发觉这一幕不过是预设的。
我在梦中暴走,
就像一个受了欺负的孩子,
急于找到父亲。
然而,无论我去哪里寻找,
都是徒劳:这个结果也是
预设的。我一边痛哭,
一边歇斯底里地叫着爸爸
几十年没有叫过了
每叫一声,都像是
重新被他爱过一次。
永和尚
很早以前他就闭着眼睛颂经了,
有时还用录音机替代。
他穿灰色僧衣,从不布道。
他们来这里,只需要声音,
就像拍打着让孩子入眠的声音,
永和尚设法让他们听见。
等他们都走了,永和尚才会睁开眼睛,
看一看空荡荡的殿堂。
如今更空了,自从他圆寂之后。
就是那凭空而来的声音啊,
他们都听见了,其中有我
年轻时的母亲。
回答
她跪在那里
像是对菩萨的回答
她弯曲身子
像是对一切坚硬之物的回答
我们并不善于谈论上帝
就像我们并不善于谈论爱
消解忧伤的法则
往往并不对称
耸立的塑像就像预先准备的法码
平衡着每一次称量
想起纳木措
(给李琳)
你无法拥有它
不管你怎么渴求
你从它身上无法索取
你甚至看着自己
一点点流失
就像在纳木措看日出
当阳光铺陈水面
你内心的水位
却一再降低
它并不言说
所以它是圆满的
你只能像滴泪
流向它
青藏高原觅鹿
长长的列车里
我们都是瞬间的访客
等待一次白云般的葬礼
瞧,高原上布满金光
而天空固守着
慌乱暮色:鹿在低鸣
遥无边际的旷野
以克制和耐心
训练它内在的轻盈
年轻猎手放轻了脚步
而它的惊慌
如同一种美德
火车上读《曼德施塔姆夫人回忆录》
她的脸就像这片辽阔的树林
一小片灯光
让我从她的黑暗中脱身
事实上,并没有一盏灯
可以照亮她。在黑暗中,不被看见
比看见更真实,更令人绝望
就像她要开口说话
一只鸟从太阳底下飞过
而整片树林都在等候着,默不做声
悼特朗斯特罗姆
一只鸟,在黑暗中醒着
不需要语言过多的包容
沉睡的天空,橡树之上的星宿
只有它能唤醒
特别是在风雨平息的夜晚
当它收拢翅膀时
怀洛夫
你离开后,衡州的冬天
已郁积了一整个世纪的凉薄。
雪,落在黝黑的木窗前,
两个少年插肩而过,
向着各自的远方——
幸存的三间半瓦房里,死亡
像默默合上的书页。
你说,烈焰焚烧过的词语,
就像一只只回望故国的眼睛;
可我该如何宽恕和爱
像你那样?先生,我的眼睛里
只有虚空、落寞,和悲伤。
它还在寻找,却不知道
失去了什么:花开虽然残忍,
却是这陈旧山河仅剩的慈悲。
重读《新年问候》
并没有什么可以失去
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新的一天才没有带给我新的感觉
灰白的阳光
落满尘土的街道
嘈杂的祝福
无不提醒我
这不过是旧日子的延续
我们没有新的眼睛
没有新的耳朵
隔着茫茫黑夜,
我们还能看到什么?
——星星?
突如其来的疼痛结束了
一个人持久的抗争
没有谁最后胜出
一篇新年致辞如期而至
——我知道,所谓“未来”
从未停止向我们射出子弹
它伪装成烟花
好让这个节日显得足够喜庆
给母亲的生日献辞
中年始于一次次退守。
不再受困于疑虑的怂恿,
或思索真理与抱负;
而老年更像失守的账房,
逃不过亏损的命运,
疲于偿还各方债务。
这一世你比我活得明白,
而我比你更清楚,
几十年苦难
如何落在你身上。
你归咎于生辰八字,
所以越来越慈悲;
我愈发狰狞,不再怀有耐心。
这就像家门前的苦楝树,
赶在大雪压境之前
把全部希望藏进核里,
来年春天结的果子
照旧苦涩——
是自嘲,还是
出于天然的敌意?
从这苦涩中品出甘甜,
却是一门必修课:你年轻时
采下的果子,
已悉数落入我梦里。
水仙赋
(给王一灿老师)
我看中了一束水仙
于是掏出零钱。
就像从沉闷的生活里
掏出我自己。
这是一束送给诗人的花。
我穿过人群,一边回忆
他写过的诗。我走过的这些街道
和他一起抽烟
谈论集体主义和自由主义的茶楼,
生活其中的村庄、城镇
都不曾在他的诗里出现。
在他优雅、沉静的诗句里
我感受不到
他对这些事物的热情,
除了讽刺和思索。
他把这些难题留给生活,
而不是希望。仿若这束水仙,
不曾回应任何深情,
在这个仿制青瓷花瓶里,
这间充满次氯酸钠气味的病房。
雪地里
雪地里,躺着一只野兔
身体的密度还在坍缩——
此刻,它不再需要猜疑。
身后的灌木林,
逐渐向内弯曲。
山谷如血管般艰难涌动,
而寒气回流
在它体内淤滞。
干涩眼眶流出的,
不再是结冰的泪水,
而是全部累积的夜晚
和星空。
无题
远离歌者。
就应该这样。
让心灵感到愉悦才是音乐
最根本的罪恶。
诗人们深陷在音调的悲哀中——
不,我不痛苦,所以我无法言说痛苦。
更不信任痛苦,虽然它如此丰盈
而迷人。
我认识的一位母亲,独自一人
躲进深山里等死。
那一年冬天,并没有落下寒冷的雪。
是诗人让它落下来了。
这荒诞的激情。
*
一个坐在树底下的人,思想
对于她已成为负担。
那涌向她内心的美,
是空洞而野蛮的。
她无法让自己
从山谷的具象中抽离,
或者从抽象的
思索中获得快乐。
她无法从一棵树和它
偶尔断裂的枯枝感受到
情感的张力和由此带来的
克制的快感。
一个坐在树底下的人
她一生的时间,
与一棵树一生的时间
没有什么不同。
死亡,于她而言也不成立;
她等待着一次结束,
她知道雪是仁慈的,而且具体的。
答李火风
这世上有种种污点,每一种
都比病毒更古老,比
无形的蛛网更隐秘。
这就是为什么,
唯有痛哭是被允许的。
好比你在一位老人的葬礼上
听过的夜歌,它规范了情感,
让人们有理由相信,死亡
是可以理解、同情和原谅的。
在这个受野蛮统治的丛林
消失于冬天的亡灵,
和落满灌木林的白霜,
以及无声飞过灰暗屋檐的鸟雀,
它们生来就是虚无的。
无论你用多少种语言、多少行诗句
用心记录、赞美,或者祷告。
无题
直到中年,我才开始思考,语言
究竟是怎样的,应该是
怎样的。我曾经迷恋意义,
喜欢收集词汇,越生僻越晦涩
越能让我神往。直到中年我才逐渐明白
所有著述都在印证一个结论——
没有答案;就像一只鹿
伸长了脖子去饮水,或一群白鹭
从杉树林中惊起。
假如此刻,让死去的故人复活
他们该说点什么
才能免除生前的痛苦和不幸?
布莱希特是对的。
一成不变的是语言,简单,纯粹。
就像我对生活的期待:窗外下着雨
而我不用急于醒来。
矛盾性
(给李火风)
一种坠落。那下降的轨迹
甚至,闪着光。比如
你从天台上凝视的深渊
正赋予你
完整的意义——那迷人的荒芜
或新的满足。
矛盾性。正是它
让平衡成为可能。
让自由成为新的可能。
首先是对信息素
的反判——无处不在的旋涡。
音乐则是另一种。
如何从这相悖的争论中
认出你自己?矛盾性。
它将引领你离开,而不是我。
一种摸索,闪着光。
这是唯一确信的,这
亲密中的残忍关系。
无题
(读《陶渊明》集)
“屋里如此静谧,如此静谧。”
可怕的停顿、反复。
就像最后一次防守时
费力举起盾牌的哨兵。
“厉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
——韵律恢复了他的勇气。
来自东方的节奏大师,他从豆子中
窥见了溃败的命运。
他从来没有歌颂过什么,除了死亡和酒。
他的淡泊,恰好是这个帝国
最意味深长的注脚。
后田园诗
(给李火风)
低矮灌木重新长满山坡
风吹过它们,像在寻访
远方归来的故人。
儿子坐在井边,着迷于
电子书中穿越时空的幻想;
一一这里没有他的记忆。
他背诵过的田园诗,
没有一句能教会他,从这风中
嗅到一场就要落下的雨。
身后是高大树冠
洒落的影子。斑驳树影
总让我想起母亲的脸。
她的脸,隔着一层薄雾,
像飞过田野的雨燕,
让世事变得日益遥远。
——追问徒劳而多余。
一场雨,也无法加深
我们对彼此的理解。
通往隐秘树林的小路
已无迹可寻:一个阴凉世界
正将这一切重新收纳。
白鹭
一群白鹭飞过田野
没入一片树林
既不鸣叫
也不会在收拢翅膀时
发出响声
白鹭比我更熟悉
杉树林里每一道黑暗
我曾向它们挥舞树枝
抛掷石块
它们的沉默
让我恼怒
我再也没见过
这么傲慢的白色
再也没见过
被砍倒的树林里
沿着翅膀
向上生长的黑暗
我偶尔还会坐在田埂上
望着明亮的天空
白鹭越飞越远,天空
越来越沉默
阿鲁,原名李文恒,湖南衡南人。现居中山。著有诗集《消音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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