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做好事
亚洲
7岁那年,我才发蒙,学校在京广铁路以南,以北是一条水渠,漫水桥是过渠道的唯一路径。我过漫水桥受过一次表扬,过铁路也受过一次表扬。老师在班务日志上为我记功两次,还让校长在全校大会上表扬我,我好幸运。
可是,舒腾浪叔就不那么幸运了,他是大人,照说我受表扬关他屁事?其实是有关的,我五岁时,看见舒腾浪叔挂着黑牌,敲着铜锣过京广铁路和漫水桥走村串巷地游斗,许多愤怒的群众还把手捏成拳头举起来,然后把"打倒舒腾浪"这五个字喊得山响。
后来他就被捉去坐两年牢,我问妈舒腾浪是"坏人",我还能叫他叔么?妈说不要理他,就用不着叫。他到底坏在哪一点?妈小声告诉我他在公 社当秘书时,不慎将M主席的话写错一个字。我打破砂锅纹(问)到底,妈低声说,他把"千万不要忘记阶JD争"的"不"字掉了。
妈又抬高嗓音:他坏透了顶。妈当时是大队的妇联主任,觉悟还蛮高。妈慎重地对我说:你要多做好事,将来可当革M接 班人。如果做了坏事,就得像舒腾浪那个坏蛋一样挂黑牌游斗,那样多羞,一辈子都完了。
我牢记妈的话,有次放学后放牛,有只牛崽才降生三天就跟在母牛屁股后面蹦蹦跳跳,那回过漫水桥,它的半个身子不慎滑坠水渠,我麻利跳下去,将牛崽顶上岸。恰巧被小朋友发现,就颠嘴,班主任老师知道后说我做了一件好事。
那么还一件好事是怎么做的呢?说实在,我后悔不该做,就这件好事,害得舒腾浪坐牢13年。想必,舒腾浪恨死我了,严格地说,不能全怪我。
那次我踩灰线玩,这灰线好长,从我们小队的小路绕出来,长长的过了漫水桥,还过了一道田畈,到京广铁路的钢轨处就没了,那钢轨上有一只火柴盒,打开看,里面没有火柴签,有一个小筒子炮,还有一个纸条,上面一行字,我认不全,只能认出一"舒"字,因为我姓舒。
这筒子炮好玩,我想"昧"了,但又巴望学校表扬,便交给了老师。老师问我从哪儿捡的,我如实相告,他的脸色骤变,然后说有坏人想用雷管炸火车,幸亏你捡开了。我问那个坏人,他说一定是舒腾浪。还说纸条上的字是舒腾浪的名字,而且写明了某公 社某大队某小队。
一个礼拜后,公 社在我们学校操场开公捕公判大会,舒腾浪挂着"反GM分子"的黑牌站在码起来的土砖上,脸色木然,一副低头认罪的死相。我坐在前五排,后面的老师小声议论:那个雷管经检验失效了,炸不了火车,可是他的性质太恶劣。
一晃20年过去了,舒腾浪也刑满释放几年了。老实说,从他出狱的头天起,我就开始提心吊胆,生怕他使暗劲报复,我十分提防。这还不,我做了大人,有了老婆孩子,也提醒他们多加小心。
据说,舒腾浪在牢里还混得不错,学了一点中医,特别会治烫火灼伤,还开了一个门诊,每当我走近那儿,都要绕道过,生怕他看见我触发了复仇心理。
可是最近一次,他非得我去见他不可。真是报应,就怪我孩子倒霉,喜欢花炮,点几个听响没事,最后一个就出鬼,点燃引子一扔,碰上墙反弹至他左手腕的袖管里,火花喷溅,烧伤了手腕,送医院用软药膏涂抹,一个星期不见好,越治越流脓,医生用剪子弄伤口的死皮,痛得他活唏。
有人撺掇:你们去找舒郎中好了,他治烧伤、烫伤是一块铁。我不好意思找他,就让老婆带着孩子去。
一刻钟后,老婆从电话里讲,舒郎中说,你不来,就不治我们家孩子的烧伤。就这样,我老着脸去了。没想到,做了郎中的舒腾浪对我热情,他头发白了,脸带微笑,我暗想:他一定是笑里藏刀。
见他笑,我也陪着笑,很机警地听他说:你来了?都长变了样,今天你孩子来,很像你小时候那张胖乎乎的脸,看见了他,就想起了你。
我不愿听这话,最关注的是孩子的烧伤部位。他只字未提,我老婆孩子已不在场,或许被支走了,他莫非找我算当年的老账不成?
正心慌意乱之际,我老婆牵着孩子从内屋出来,她说:舒医生已给孩子用了药。舒腾浪说,你找我晚了,早来两天,烧伤部位现在就好了。我今日给他上了收脓水的药,明后天各换药一次就会好。
我老婆问收费多少,他说烧伤部位好了再谈。我心里琢磨,这家伙狡猾,大概他打算将过去对我的仇恨一起打进药费折款,价值一定不薄。
其实我也感觉欠他的太多,他13年的牢狱之灾完全是我造成的,如果有钱,我赔他100万元损失费也不为多,可我是个比擦皮鞋的稍强一点的穷光蛋。只要他的要价不太高,我会想办法满足他的要求,并且愿意向他致歉。
第三天,孩子的烧伤部位已结痂痊愈,我要舒腾浪开价。舒腾浪淡然地笑道:谁要你给钱?我感谢你都来不及。
此话怎讲?我诚惶诚恐地问。
舒腾浪让我坐在椅杌上慢慢听他说:我坐两年牢出来后,每天就和四类分子一起干活,没有人身自由倒无所谓,最让我难受的是每天累死累活,还得从家里自带饭菜来吃。
家里见我犯错,要和我划清界限,不许我拿家里的东西,吃喝都难,我就只有饿肚子。饿得眼睛发花就跑到山里喝泉水、吃野果,心里十分气恼,这样下去,倒不如再去坐牢,还能混一碗牢饭吃。
可是坐牢要具备犯法的条件,我不想犯大法,只犯刚够坐牢的法就行。于是我想破了脑壳,当时我在窑山上从事最危险作业──爆破,我故意把几个雷管泡湿失效,然后将自己的姓名和住址写在纸条上,用纸条包着失效雷管放在铁轨上,先后放了两次,一次被行人当圾垃纸踢开,另一次被火车压碎,都没起作用。
我最后改变方式,把写好姓名和住址的纸条与失效雷管一起放进一个火柴盒,又担心陌生人发现后拾起那东西看了,不能及时抓住我,便将窑山上的石灰从我家门口开始沿路洒至我作案的铁轨旁,可是我发现许多人从铁路上走过去,不是没发现那火柴盒,就是看见了当没有看见一样不去动它,我当时埋伏在离铁轨不远的涵洞里盯着,见你这个小鬼捡了那火柴盒,生怕你丢了,让我白干一场。
还好,我耐心地等了一个礼拜,十分失望的时候,终于被人上纲上线抓起来了,实现了我混一碗牢饭吃的愿望。舒腾浪讲到这里特别激动,像个老顽童一样捏着我的手直晃:真的感谢你!要不是你报了案,我当时会饿死。
可我当时的出发点并不是要帮助你呀!
傻家伙!如果你的出发点是要帮助我,不就我和一样要挂黑牌,成了"JJ敌人了?"你无意识地帮助我正好,也是做好事哦!
你现在给人治病经常少收钱或不收钱,也是做好事哩。我十分感激地望着他,他也望着我,像不认识一样。
张冲,笔名:莲池月,湖北赤壁人。湖北省作协会员。已出版诗集《披着黑羽毛的故事》及长篇(280万字)玄幻小说《阴阳割昏晓》多部(并连载于小说阅读网,被国内外百余家网站盗版或转载)。在报刊发稿50余万字。诗歌、小说、纪实文学等作品获多种征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