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忠 画
一张白纸在飞
白鹭要带着水中的自己
远离冬天，所以它飞翔
远远望去，整片水域都跟着它飞
接着是山脉，是山脉后面
黄昏的村庄
更远一点，是冬天，是尘世
远远望去:
一张白纸，领着茫茫的尘世在飞。
非洲鼓
我的双手捂不住一只羚羊的欢跳
连同跟着它奔跑的小溪
我确信鼓面每拍打一下，就有一个
困苦的生灵，想要回到困苦的深渊之上
我确信鼓面静止，就有一只羚羊
躺在天真的山坡，山坡后面
是发光的向日葵
——我的确信如此逼真，以至于我真的相信了
鼓面就是天空，反过来也是
一个像我的人
穿着羚羊的身体，我的手和看不见的手——
因为迟疑：晚风正急剧地改变风向。
以我之力
以我之力，根本不可能让落日留下来
但流水做到了，水杉树用枝丫做到了
柳絮和蒲公英在空中相撞，撕裂出更多的白
这些无处可去的白，流离失所的白
向死而生
向命讨命
——我不可能知道它们去了哪里
在比白
还白的空里
啄木鸟把昨天的疑问，往树的深处
又问了一遍：
——疑问，做到了。
——树木无言，也做到了。
黑白之间
在黑和白之间，柳絮布下天地的迷魂阵
白鹭从沃尔科特的诗句飞出
抵达我时，星辰满天
——没有看见黑中的挣扎、哭泣和呐喊
不可能
没有看见杜鹃花翻山越岭，遇村口杏花
遇梨花
热血一点点消散，没有看见白纸上
一个汉字都不肯现身
——不可能。
我就活在这黑白的无常之间
我就在彩色的路上
一路丢失，冲撞，磨灭
……不服输。
呵斥
对湖水呵斥，是因为它太像湖水了
悲伤时没有异议
愤怒时没有异议
沉默时没有异议
我的母亲是一面年迈的湖水
我和她枯坐在窗前
我怀念
筷子掉落在地上，我捡起
新的呵斥又重新到来
黄昏越来越近
作为另一面湖水，呵斥声与我半生相伴
和我的母亲不同，她急于遗忘
我一直在等待
就像这首诗，开头一样。
人称
把第三人称，换作第二人称
大雪纷飞
千山鸟不飞
把第二人称，换作第一人称
换作哈萨克斯坦的乳牛
在零下三十度
每走一步，都像一种问责
每走一步
身上的冰霜就碎成一张人脸
哦，作为看客我们是一样的
作为过客，我们也是一样的
所见
杀鱼，鱼不叫喊。
踩蚂蚁，蚂蚁认命。
蛛网上的蝴蝶，挣脱后
又一头撞进另一张。
这些都不算什么-----
还有那么多鱼
有那么多鱼
游向刀子，和刀子相依为命
有那么多蚂蚁，一直排队
来到鞋底
还有一个人：
因为徒劳，而写下这一切。
雨中白鹭
白鹭在雨中，每一步都像走向自身
每一步都艰难，每一步
都像活着，走向活着
每一步都有迟疑的爱
大海在远处——
雨全部落下来
不可忽略的跃起
和瞬间的光芒
……哦，天地中。
白鹭一直在走，它要走向自身。
我不走，我停下
——我要等万物跟上来。
归去来兮
燕子身上，有雨的重量。
看流水，送流水——
看远处云，一次次飘来
是棒形的
松涛一次次沿岩石攀爬
是人形的
那个把歌声送到山顶的人
也是把歌声，深咽喉咙深处的人
——我们日夜练习归去，归来
练习竹篮打水
有月亮的夜晚，水滴悬挂
竹篮静如峭壁：
顺便，我们把肉身，也挂了上去。
曲终人不散
山路深知曲意。有时是无路可走。
无路可走也是一条路。
许久不见的朋友，落叶一样来到梦中
我深知那盘旋，深知他们在空中
比无声更大的静默
和各自所对应的生活
我深知，即使在梦中，即使在空中
即使再度落下来
我们心照不宣，无尽循环的一首曲子
涉高山，走平原，入人世
每一次高音处，都有你
每一次低落处，都有星辰
一个，是无穷无尽的复数。
一个，也是无穷无尽的复数。
灯灯: 现居浙江嘉兴。曾获《诗选刊》2006年度中国先锋诗歌奖、第四届叶红女性诗歌奖、第二届中国红高粱诗歌奖、第21届柔刚诗歌奖新人奖，参加诗刊社第28届青春诗会。出版个人诗集《我说嗯》。2017年获诗探索·人天华文青年诗人奖，并被遴选为2018—2019年度首都师范大学驻校诗人。诗集《余音》入选中国青年出版社/小众书坊“中国好诗 第五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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