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部文学】精选刊发
第二十届百花文学奖散文奖获奖作品 | 雷平阳《东岸的黄昏》
(202301189期)

2023年9月19日,第二十届“百花文学奖”在津揭晓,本届百花文学奖·散文奖共评选出十位获奖者,2021年至2022年间在《散文海外版》刊发作品的五位作家杜阳林、杨献平、周荣池、雷平阳、李敬泽获奖。
“百花文学奖”是国内颇具权威性与影响力的文学大奖之一,前身为百花文艺出版社品牌期刊《小说月报》“百花奖”。2015年起,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增设散文奖板块,将双年内刊发于《散文》《散文海外版》的作品纳入评奖范畴。
我们将陆续分享第二十届“百花文学奖”散文奖获奖作品及部分入围作品。今天分享的作品是雷平阳《东岸的黄昏》。
东岸的黄昏
授奖词
《东岸的黄昏》文字生于湖畔实景,在植物与水波的掩映之下层层摇曳变幻,时而波及邈远的神话与志怪故事,时而深入当下真实生活的肌理,一层变幻横生一层姿彩,作者的感情也仿佛于虚实之间,在黄昏金色的波光之间潋滟摇荡。雷平阳将诗意绚烂的想象和磅礴壮阔的行文互相激发,碰撞出色彩繁复、想落天外的大块文章。
东岸的黄昏
雷平阳
湖水拍岸的声音穿过水杉、芦苇和水烛传过来,水本身的潮湿与柔软已经被过滤殆尽,很像是什么不安的神灵在这些植物的背后反反复复地倾倒着同一篓玻璃垃圾。那声音是如此的单调、枯燥,其中饱含的耐心与韧劲,远比夏日时光中折磨人心的燠热与空洞来得猛烈,而且更加恒定绵长。因腐殖土在湖荡边填充而成的一块块方形田地上,已然没有了记忆中清一色的水稻或者白菜,获得了种植自由的不同地块的主人们像比赛一样把这种到手的自由发挥到了极致——第一个他种植葵花,第二个他就种植芥蓝,第三个他则种植豆荚,没有一个他重复另一个他,所以在这片大格局上由白茅草和鬼针草围起来的几百亩土地上,我们知识范围内的农作物基本上都能看见,类似于并无什么历史价值和美学价值的乡村博物馆,展出的藏品均是常用的俗物,核心是实用,无非是在实用之上添加了一丝“我的”和“我执”的元素。
各自独立的地块之间,有着很多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水泥路,上面停着拖拉机、电动自行车和自行车。路两边的地沟里常常堆着人们拉到集镇上没有卖出去又拉回来的已经变质的蔬菜,腐烂的气味令人作呕。有一块地,一直荒着,尽头上的三棵柳树下却摆放着两张单人沙发,而且明显有人经常坐在上面喝酒聊天,大理牌啤酒瓶堆在树根之间,烟头扔得一地都是。我每次途经那儿,也会把自行车停靠在树身上,用手套掠走沙发上枯黑的柳叶,一屁股坐下去。哦,大地的客厅,水声从不中断,像背景音乐,眼前的地块上杂草静止或摇曳,是一座自然主义的舞台,有戴胜、黄臂鹎、麻雀在其间飞升或下降,叫声一点儿也不排外。蚊子出现在薄暮,成团成团地移动在草尖上面,有时看起来像一条条满是针眼的黑纱巾,有时则像残留下来的烧荒的黑烟。旁边的地块上,不是作为食物而是作为鲜花的葵花,茎秆笔挺,高举着的花盘欲开未开。它们的花盘只有拳头那么大甚至还要小些,所以,当它们作为鲜花而又卖不出去,往往就会被弃置在地块上,直到枯死。往年的秋天,我看到过成片成片枯死在地里的葵花,因为不结籽,没有收获的价值,而它们又是耕作的地块上植物中的庞然大物,一个个花盘黑黝黝地伸入空中,仿佛一只只被绑扎成团的乌鸦,好像在挣扎,又好像早已经死了。它们的叶片不曾被修剪,倒是长成了普通葵花的叶片那么阔大,主要的茎脉还保持着不死的绿色,但从茎脉开始,绿色越来越少,渐次多起来的是枯黄,直至变成统一的死灰,一张张的悬垂着,让人想起成片的垂下、露出秃顶的一颗颗脑袋。在夕光燃烧时分,那占据了最大比例的死灰和深黑,会让我们诧异地发现:当有些颜色行进到它们的终点,再浓烈的红光也无法使其回暖,也无法将它们送到另外的鲜活空间——除了即将降临的夜色,任何色彩它们都拒绝配合,尤其是观念上的咬牙切齿的拯救。
坐在野外的沙发上与坐在一块石头上或一根倒下的树干上相比,人的感觉和想法是不一样的。十年前,我曾主持过一本艺术类杂志的编务工作,当时准备做几位艺术家和诗人的访谈,根据对访谈对象的研究,我设计了几个采访现场:第一,把两张沙发搬上昆明四周最高的梁王山山顶,两个人对谈;第二,找一艘民用的铁皮船,搬两张沙发进去,两个人在滇池上对谈;第三,子夜时分,在某个昆明的十字路口放两张沙发,两个人对谈;第四,中午,有着炽烈的阳光,在屋顶白茫茫的太阳能之间摆两张沙发,两个人对谈;第五,雨天,撑着黑伞,在城郊堆放共享自行车的垃圾场上放两张沙发,两个人对谈;第六,一堵断墙的两边分别放一张沙发,两个人隔着墙对谈……这些设计的现场,后来我都没有去执行,因为担心没有足够分量的内容去对应这些仪典式的形式。正如那一刻,当夜色进一步变黑,坐在沙发上,面对着我能预知其命运的那一片葵花,“对话”的可能性越来越大——而且它们以隐身、沉默、固执的方式已经为我挖好了陷阱,有一个万丈深渊正在慢慢形成——可我的孤立是显而易见的,水声以及杂乱的虫鸣,不时从头顶飞过的暮鸟,身后的三棵柳树,另外的地块上生长着的芫荽、豆苗、莲白,似乎都是它们的一部分。一阵风好像是从空中垂直吹下,将浓密的柳枝中间的黄叶找了出来,抛向我的头顶,枝条上下弹跳,想拉长自己,以便抽打到我的身上。我们所说的“大地”,已然失去了它平坦或倾斜的原貌,它混杂了植物芳香、沟底臭味和形形色色的万千滋味的湿气正在升腾,泥土因此膨胀,一个个地块站立起来,以我从未见识过的群岛航行般的形象,在我的身边穿梭,互相依靠也互相撞击。想象令我疯狂,想象中的事物则因为其疯狂的本性得到了发泄的机会而越加疯狂。所以,这种状态下的对话,即使只是我的独白,任何语言都难以及物,难以在这样的现场上找到某个有意义的话题并使之成为绝响。我可以强调自己的孤单,也可以以发现者的身份站在葵花地的中间,陈述只有在疯狂的状态下才能触及的地块上植物及土地本身的人格化的命运,可这样的言说终归是苍白的,同时对我个人来说也是凶险的——它将是一种杀死语言的行为,会让语言之光照亮过的事物重新回到无端的误解之中。而沉默意味着我的逃亡和对话事件的不可能发生,世界得以安顿于它的现实之内。
从沙发上起身,我知道,个体的闹剧应该结束了。而且,当我把自己逼入幻境时,其实并没有任何动植物领我的情,我所调动的不是它们之于自身命运的惊醒而是对我的敌意。月亮现身于水杉林的上空,它的光一如既往地轻柔、安全,于我与身边之物都是一种安慰。骑行至湖边新筑的一条石径上,我回头看了一眼刚才所坐的地方,第一念头:如果以后再到这儿来,应该带上一瓶酒,约上一个朋友,一个人总是在类似于舞台的地方迷路,两个人则不会,尤其是当我的“我执”难以消除的那一刻。
…………
(节选自2022年第4期《散文海外版》
原载2022年第1期《钟山》)

雷平阳
写作者,云南昭通人,现居昆明。出版诗歌、散文集四十多部,曾获人民文学奖、诗刊年度大奖、十月文学奖、钟山文学奖、华语传媒大奖诗歌奖和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