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短篇小说]
战 地 黄 花
◎ 黄文建
一
暮春之夜,树梢曳月,山风吹来阵阵凉爽。
落水洞北坡半山腰上,漏出零星飘洒的灯光,十几间简易木板房散布林间,团指挥所及司政勤务人员就驻扎这里。靠东侧一笼芭蕉树旁的板房里,常箐刻完第六期《南线战报》的蜡版,便摊开信笺给父母写起信来——
亲爱的爸、妈:
在上一封信里,我说在结束四川大学新闻系的进修后,就要随队参与野外军事演习任务。而现在,我们已经到前线参加轮战来了,而且刚刚完成防御阵地交接。这个事儿,爸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想必你是能够理解的,也请妈能够原谅我。这里,我要告诉家里一个喜讯:今天下午,主任在处务会上宣布了师下达的提干命令,任命我为团政治处正排职宣传干事。你们肯定会为我感到高兴和自豪的!
……
爸、妈,我一个农村娃儿,就要穿上“四个兜”、端上“铁饭碗”了,你们说我怎能不加倍努力,更好工作,勇敢面对这场血与火的考验呢!
……喔哟,快十点钟了,发电机马上就要熄火停电。我也说得够多的,该打住了!望二老不要过于担忧,注意保重身体!下次再谈。
子 常箐敬上
常箐没有在信末注明时间,他不知道信何时能够寄出去。
二
“叮铃铃”,挂在墙上的电话响了,宁主任叫常箐去他那里。
宁主任的寝室里,端坐着一名扛学员肩章的女兵。宁主任介绍道:“这位南京政院新闻实习生吴芬,来加强我团新闻宣传工作的。他常箐常干事,你们今后要取长补短,互助互进哈!”
“耶,你是……?”四目相对,女学员的脸唰地红了,常箐也怔了一下,似乎有些诧异。宁主任喔了一声,说:“常箐这个名字,战旗报、军报经常见!”。
按照处里的安排,常箐背起背包、拎着背囊,将女学员带到他们的板房,让王报道员打开隔壁的照片洗印室,支行军床、摆折叠桌……把起居诸事一一落实妥当。
吃过晚饭,常箐叫上吴芬出去“转一转”,让她尽快熟悉驻地环境,包括作战指挥室、防炮避险洞、简易厕所等位置。特别叮嘱:这里没有女厕所,如厕一定要闩门。路上,好多人都在招呼“吴干事”,好像忽略了旁边有个常干事。吴芬纳闷“才来半天,他们咋都认得我?”常箐反问“你没发觉吃饭时,大家都在朝你瞅吗!”
走到那笼芭蕉树下,常箐停下脚步,侧身盯着吴芬:“喂,你是怎么来到部队的,而且还是防御作战的前线?”吴芬抬起头来:“我是继承我二哥遗志来的……”话未说完,她已热泪盈眶,眨眼就簌簌往下掉。
四年前,吴芬二哥所在的某侦察大队奉命南下,在一次出境作战时英勇牺牲,被追记一等战功,授予“战斗英雄”荣誉称号。为了继承革命烈士遗志,根据国家相关政策及亲属意愿,吴芬被兵役机关批准加入部队。因工作人员一时疏忽,误将“吴秀芬”的名字登记为吴芬。
入伍后,吴芬先是被分配在某师医院当护士,后来院领导发现她爱好文学,又有一定的新闻写作基础,便派她去地方广播电视台学习,两年发表各类文章20多篇,后经军里推荐考入南京政院新闻系。今年她正好修业期满,由上级派往战区部队实习。
子夜时分,同寝室的程干事、王报道员早已入睡,间或传来嗬嗬嗬的鼾声。常箐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里总是浮现着故乡的情形,还有那高高矗立的俩母山。与此同时,他分明听见隔壁的行军床“吱咯”着,心想吴芬大概也是在“择床”吧。
三
前方传来消息:十多天前,侦察分队奉命实施“红虎四号”出境突击作战行动,参战官兵慷慨赴死,英勇激战,取得预期战果。行动随着一战士在自身负伤、弹尽粮绝的情况下,孤身爬行三昼夜,最终返回营地而圆满收官。
为了深度宣传英雄事迹,团党委拟派常箐赴一线分队采访。吴芬两次缠着团首长请战,都被告知“稳一稳再去吧”,实则出于女性和安全上的顾虑。无奈,她只得搬出“为哥哥报仇”的理由,这才获许跟随常箐同往前沿阵地。
吉普车沿着盘山公路,往主峰方向蛇行而上,突然被挡在一个高炮平射阵地前。驾驶员打听得知:前面公路临时抢修,下午才能恢复通行。常箐先后三次上过前沿,知道离侦察分队哨所不远了。“那就走路!”,他背起了一支微型冲锋枪。
前面就是有名的南榔雷阵区域,由于前几年敌我交替占领,双方都埋设了上万枚地雷,稍有不慎就会触雷,被炸得人仰马翻。常箐让吴芬跟在自己身后,紧踩着他走过的脚印,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千万不要触碰路边的茅草。六百多米的距离,他俩走了将近一小时。
在一片开阔地带,常箐蹲在两棵小树后面,用望远镜向河谷扫了一遍。轻声对吴芬说:“收好相机,手枪给我。这段路,跑快点!”然后牵着她以冲刺的速度,沿着崎岖山路一阵狂奔……冲进西北侧的树林里,俩人早已上气不接下气,迷彩服像被“过山雨”淋透了一样。常箐这才挑明:这里是通往主峰的必经之路,被称为封锁线上的“三百米生死路”,百米开外就有敌军两个地堡,完全处在机枪、狙击枪的射程内。如果相机镜头折射反光,或者我们恰好被对面发现,一梭子弹飞过来就糟糕了,之前不少战友就永远倒在了这里。
到了侦察分队。郭排长已等候多时,他将常箐两人领进哨所,大声喊道:“团里的记者来了,大家欢迎!”本来已经站立起来的战士,有的背过身去,有的蹲在地上。原来,他们个个光着膀子,只穿一条裤衩,看见闯进来个女兵,顿时慌了神。还有两个光着屁股的,赶紧将身体一缩,用双手遮住那个地方,直骂排长“不耿直!”。郭排长解释道:阵地上白天高达四五十度,室内更是闷热潮湿,加之平时不准擅自外出,只有脱光呆着才好受点。有人说“战场是男人的世界”,战争未必能够让女人走开。
吴芬拿起相机再次进屋,战士们已经戎装一身,整齐列阵,个个精神抖擞,俨然一副马上又要出征杀敌的样子。几分钟的礼节性寒暄,采访就在双方七嘴八舌中开始了。不过,这次突击行动的重要角色——“孤胆勇士”胥孝戈却没在哨所,他到救护所给伤口拆线换药去了。
一弯明月爬上山岗,阵地四野格外清静,好像这里从没发生过什么战争。郭排长给吴芬单独安排一个猫耳洞,并在十米处增设一名固定哨兵。她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不敢住进去。郭排长便找到常箐商量,在征得吴芬点头之后,让常箐也搬进那个猫耳洞。常箐将床板铺在洞口,在两张床中间挂上雨布,并把上膛的冲锋枪摆在枕边——在这奇异而和谐的空间里,像兄妹那样的涓涓细语,坦言军旅,漫谈人生,保持着男女之间应有的距离。
四
胥孝戈回来了。常箐和吴芬穿过东侧的坑道,在大青石后面见到了他:中等个头,头发齐耳,刮过的脸膛还是黢黑。谈及这次执行“红虎四号”行动的阵仗,胥孝戈面色凝重,话语有些吝啬:“我是搞警戒接应的,受伤过后就被打散了,昏迷过去又醒过来了,都以为我已经死掉了,后来还是活着回来了。”四个“了”字之后,他就很少主动搭话了。通过一问一答的“刨根问底”,捋顺分队战友的“报料”线索,他们算是接续上胥孝戈们战斗的锁链——
上个月底,侦察分队奉命前出敌境十余公里,实施对敌渗透侦察、相机捕俘、指引炮击等任务。这天午后,突击队在境外某高地突遇敌特工队,双方发生激烈交火。敌依托自身阵地猛烈扫射,组织重兵向我包围过来。我方以火力组压制敌方,并呼唤火炮歼灭围攻之敌,战斗异常激烈和残酷。激战中,我方毙伤敌十余名,捕俘组却遭到敌人围堵,两名战友中弹倒地。
在那万分危急之时,接应组的胥孝戈只身闯入敌阵,火力掩护战友成功撤退,自己却被敌双重封锁。胥孝戈左冲右突,在毙伤敌数名、自己负伤的情况下,灵活机智地甩开敌军后,在密林浓雾中与队伍失去联络。胥孝戈劈荆棘、钻草丛,攀悬崖、爬泥淖,凭借树冠判明方向,强忍伤痛、饥饿、寒冷和疲劳的袭扰,拖着透支到极限的躯体,在丛林里艰难爬行十多公里。经过三天三夜的紧张煎熬,他最终成功返回自己部队的营地。
采访即将结束,吴芬问胥孝戈:“在那三天三夜里,你是靠什么精神支撑着,自己才回到了祖国的怀抱?” 胥孝戈回答:“哪有那么多想法哟,我只顾那个舔露水、嚼野草止渴充饥,能够活着回来就是胜利!”他笑出了贵州人特有的一排黄牙齿。
……
在猫耳洞的烛光下,常箐和吴芬翻阅采访笔记,商讨着报道主题,同时想到了几乎同样的标题:祖国是磁铁,战士是钢铁!
五
十月下旬,北山坡上层林一片金黄。吴芬半年的实习期满,明天就要离开指挥所了。炊事班特地为政治处加了几个菜,并准备了一箱啤酒。宁主任举起军用口缸,像在做鉴定:“吴芬同志实习期间,经常深入连队,请战前沿阵地,积极采写战地新闻,努力完成工作任务,取得了令人欣喜的成绩。咱们举杯对她表示庆贺,并祝她再创新的辉煌!”
同事们都在向吴芬敬酒。常箐也端起口缸:“祝你到了新部队,多出好作品!”,呷了一口准备离开。有同事马上摆手示意,其他立即附和起来:“常干事干了!”,他们知道常箐滴酒不沾的。吴芬抓过常箐的口缸:“我帮他喝吧”,立刻遭到众人的反对,并且还要吴芬回敬一缸,说是必须“感谢师恩”。常箐自感难辞其咎,只好又端起口缸,心一横仰起脖子,两缸啤酒便下去了,然后转身跑出帐篷餐厅——他吐了。
“喝醉了吗?”吴芬满脸绯红的走进常箐寝室,想让他陪着出去“走一走”。常箐拍拍脑袋称有些头痛,但还是撑着床沿站起身来,递上一个用炮弹壳打磨的“和平鸽”:“我托战友弄的,送你做个纪念!”。凝视着身穿迷彩T恤衫的吴芬,常箐发觉她今天特别有气质,其实她并非不漂亮,只是欠缺点打扮。
夜深了,月亮升起来又落了下去。常箐和吴芬沿着指挥所周边的山路,转完前山又转后山,迟迟没有回到他们所住的板房。突然,吴芬挽住常箐的手臂:“常箐哥,我老早就想问你,那年我在堂哥家给你那张纸条,你到底看没看,为啥不回个话?让我好失望啊!”。
“其实啊秀芬,我当时是不敢高攀,因为我家里太穷了,怕你爸妈瞧不起。”常箐紧紧抓住吴芬的双手,却被她犹疑地挣脱。常箐没把那一夜给她写了一封长信,后来又揣走那封信的事讲出来。
第二天,在送吴芬去县城的吉普车上,磁带机里播放着一个女歌星的歌曲。驾驶员老邢说,这首歌传遍了战区的每个旮旯角落,几乎所有官兵都能哼唱几句。说着,他就扯起了喉咙——
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
压心底压心底不能告诉你
晚风吹过温暖我心底我又想起你
多甜蜜多甜蜜怎能忘记
不能忘记你把你写在日记里
不能忘记你心里想的还是你
浪漫的夏季还有浪漫的一个你
给我一个粉红的回忆……
常箐晃眼从后视镜里看到,后座的吴芬悄悄揩着眼泪,他把目光转向了车外。
开往省城的汽车启动了。吴芬把头探出车窗,挥动着手:“我会写信给你的!”。常箐抿笑一下:“行了吧,都是这样一说!”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黄文建,笔名闻僭,现为成都市二级调研员。曾长期从事军地宣传工作,发表新闻文艺作品千余篇(件),其中数十篇(件)获得各级奖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