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山青羊
四、五只,零碎的故事。
看来是一家子,小的最可爱。
我不免想到了自己的孩子。
关爱很远,又很近。
皮肤青灰,干净。多年下来,
缓慢的变色。
基因序列的微妙插曲——
以致混淆了贺兰山上的多样性植被。
然而,那种贫瘠是不忍多看的。
从来如此。
大劫之后,它们残存下来。
“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只针对人性,
并非青羊的自然等级。
它们不需要人为的加冕。
一处平缓的坡地,我试着下去。
它们低头觅食,
释放着温和的野生气息。
下午4点钟的秘密,
晾在太阳底下。我凝神,并瞧见。
我接近着它们。
脚下一滑,这个意外噪音
让它们不安:全都抬起头来。
中间只隔了4、5米。
来不及了,我善意的好奇,
让它们一闪而逝。
空旷的回声。
没有密林遮挡,在贫瘠的视野里,
多刺的灌木丛稀稀落落,
宛若漫山的乱石,影影绰绰的坚守。
疾如精灵,
它们风一样消失在谜中。
2015.9.18
养在水盆里的河虾
三两左右。在水盆里尔虞我诈,
与农贸市场里的行情相仿佛。
今天没什么特别,
你只是想改善一下口福,
要求不高,很容易满足。
小精灵们美得匀称、平庸。
刚买来倒进水盆,悉悉索索,
细细的摩擦,让混乱的局面
持续了半分钟,然后安静下来,
倾向一处集体的孤独。
你会从中读出一种暂时的默契,
但它们没有表情,千篇一律,
既平庸又厌烦。
你无法生出怜悯,
一丝微笑暴露了你的内心。
你的手一撩水面,
就会有无数的小脚搓动起来。
有一只脱颖而出,弹向空中,
又不情愿地落了下来。它也有
飞翔的欲望?你仔细考量它的智慧。
错觉即存在。彼此复制的外表,
让人越看越多,越看越糊涂!
像恒河的沙子隐身于数字之中。
你懒得想下去,太累了。
很简单,它们统一于一个名字:河虾。
再过几小时,它们就要被端上餐桌。
一盆煮熟的河虾,色泽红艳,
再佐以金黄的姜丝和翠绿的葱花……
当你落座,把家当成了餐馆:
“来半瓶黄酒!”小日子没别的奢求?
2004.4.22
蜉蝣
河水平铺直叙,波澜不惊,
偏西的日头,在开阔处畅想。
秉承上游落差的——早已一跃而下!
风云倒映,岸边放牛的老人,
年龄似乎比智者大上一圈,
表情痴呆,且不为所动。
你怎样与他闲话古今兴废的轶事?
河中央:
龙骨一样耸立的枯枝上停着一只翠鸟。
你运用春秋笔法,
你让眼前的这条大河步入夕阳。
蜉蝣、真相和鱼被水草的语法纠缠,
预言之水静静地流淌……。
2010.6
与老鼠对视
一堆生活垃圾,被谁抛在了围墙边。
我经过那里时,
一只避让不及的老鼠抬起了尖酸的脸。
我本能地停下脚步,
老鼠一动不动,
我们对视了几秒钟。
我与老鼠都忘了该怎么办。
突然,老鼠掉头就跑。
几乎就在同时,我想起弯腰捡石块。
老鼠跑得看不见了,
我还没有找到石块。
2004.
麻雀或厌倦
小小的麻雀,
蚁卵似的叫声挂在楝树的枝头。
不管怎么看,它都像一枚枯叶。
了无生机的痕迹,源于对周遭生活的厌倦。
什么样的离别?
——种群远遁或死去。
它却留了下来,宛若蜥蜴留下了断尾。
当一切习以为常,它早已被自身所遗忘。
2015.11
康多兀鹫
(它的个头比红头美洲鹫大一倍)
玄色的幽灵,在四维空间现身,
由远而近的一道咒语——
B-2的魅影掠过马丘比丘高峰,
印加文明失落的火星废墟,
从电视画面上一闪而过。
通向远古烽燧的一次巡弋——
翼翅笼罩着整个安第斯山脉。
空中巨无霸,
皇冠提升了神巫头上的肉垂,
它俯瞰着玛雅文明荒芜的过去式。
玄色幽灵,被自身的威权迷醉。
优雅的轨迹,追踪着导航数据,
然后倾斜下去——
徐徐降落在热点地区。
杀戮、分赃的宴席早就开始,
一群你争我夺的红头美洲鹫纷纷退避。
独享美食:不紧不慢,秩序在生成。
——它,心不在焉。
——它,目空一切。
周围突然变得很安静:或驻足,
或踱步,一群滑稽的苦行僧,
对眼前的诱惑好像视若无睹。
简单啄了几口,就厌倦了,
如同它厌倦了角色的孤独。
它伸长蛇颈在腐尸上擦净尖喙,
向着神坛,腾空而起。
那群假正经几乎同时发力——
瞬间搅起一团灰霾,
出卖后的风暴眼由里到外被扩散……
2016.8.15,2017.12.30
皂花雀
几丛斑竹,庭院东首的一抹绝色,
密布的星象坐标,不避白天
与黑夜,或排拆或吸引——
10年前的种植记录,
载入家庭史册。一枚竹叶
被牛顿引力诱惑而下,
玲珑滚动着……循环、无声而美,
当掉在地面,宛若一生悠长的叹息。
对镜梳妆。阴影。阳光的另一面。
拂面而来的清凉,
一只小精灵跳跃其间,
好像换了日常的行头,
釉彩的颈腹,贵气的羽翼丝绸——
皂花雀,一副魏晋的面孔。
她们学着夫子,炽热,又不失高冷。
多年前的风吹来那样一群人,
他们有着云的姿态,
千里之外的流水滑过抚琴的手指:
一声断弦的涟漪,
让倾听者一病不起,
也让诗歌从浪漫跌回到现实。
几丛斑竹摇曳,风的召唤
如旧,回家只是一个梦想的由头。
我喜欢半截句子,隐没在比喻中:
她刚一抬头,水面就溅起了百合花。
我喜欢皂花雀的小窝,
搁在静止的幽浮漩涡中,
没有重量的家园设计,让我省心,
仿佛羁旅异乡的一场生命求证。
2017.12.22
刺猬
女性的防卫,经不起一激,
但又是可怕的。
一定的安全距离:非得凑上去?
午后,八哥喙上的时光嘹亮,
谁在漫步?一条岔路
在自身的节律中遁逃,
哦,遥远的,冥王星的心跳。
彼此的尊严就这么圈定,
一株木槿,繁衍来春篱笆墙的合唱。
这是我从公园看到的一幕。
广场舞之后的一群,热情不减,
有人手持宝剑——
锐利部分沦为表演的噱头。
在自欺欺人的招式中,
风车和对手逐一倒在剑锋下。
冬天蜷伏起来,一只刺猬
退到墙角。银杏的金黄落满一地,
互相取暖,又各自冷却。
这中间有着美丽的熄灭。
甘甜的枯草之上,
阳光聚焦于那只芝诺甲虫,
她的倦容发出不容侵犯的毫光。
女性的防卫,经不起一激,
但又是可怕的。
收缩的功能在于塑造一个帕斯卡圆球,
原地不动:静止状态下的旋转。
当一条蛞蝓留下赤道轨迹,
子宫内反击的胎盘渐渐形成。
在未来的某个日子,
一个男人的孽债将无法偿还。
如果这一切都是幻象,
无非是一只刺猬碰巧被我遇上。
2018.1.7
肺鱼
似乎,热浪的考验没完没了,
黑非洲的草原充满变数。
一处河塘,
水的刻度一天比一天低,
直至彻底缴械,干涸了,
留下一个结痂的黑太阳伤疤。
肺鱼没有离开,而是潜向深处,
像瑜伽师一样调整了呼吸
的器官:鰾代替了鳃。
它用高于润滑油的粘液
笼罩自身的天堂——
它睡在里面:婴孩一样甜蜜。
在下一个欢快的雨季
到来之前,它都不想醒来。
好像有着微妙的轮回,
但远没有这样平稳。
一次阴差阳错的命运安排,
它在休眠中被裸身的土著
砌进了泥墙。没完没了的炙烤,
像一道紧箍咒在发威,
墙体的硬度与日俱增——
即便刀砍也只能溅出一些火星。
这样,它被砌在混凝土一样的
墙体里:理论推测的结果,
与薛定谔的猫无疑。
事实上的答案,落在随后的雨季。
被打湿的泥墙,
一步一步交出卷子,
柔软、膨松,宛如子宫的孕动:
豁然滑下了一团东西。
看不清吗?但,熟悉。
身子扭动着惺忪的自由,
顺水而下:哦,肺鱼的伟大!
目的地:不远处的那处水塘。
天知、地知,
而它浑然不知——
那里,早就站着一只索命的鲸头鹳,
1.5米高的超级怪鸟,
史前形状的巨喙,往前
那么一送:那条肺鱼被拦腰叼住。
之后的吞咽过程一气呵成,
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这场景过去了那么多年,
我到现在为止还是没有反应过来。
2018.1.29
翠鸟
对着它摹写,不用画笔和宣纸。
只是动用朱耷的想象力,
未必沧桑,
但必有一枝枯瘦的芰荷斜插于河塘。
一枝枯瘦的芰荷,像老去的美学,
像抽干脂肪的比喻句,
在我的阅读中摇晃着,它在等待
一道绿色的弧线:
一只翠鸟从对岸的灌木丛里飞出。
现在,它栖息在那里,
与世俗的层面构成最重的一景。
它的专注被修长的尖喙磨亮,
它的专注比目光更毒——
饥饿很轻,投下的影子
更轻,只在河面上扯出几丝微澜。
它,一动不动:逗号一样,
联结着捕杀的精彩一章。
经验与定力:它兼而有之。
内在的平衡系统为它赢得江湖上的独立。
对水性的测试,不在于深,
而在于浅表处的分神,痕迹渐显:
某条小鱼的一举一动。
我想告一段落,当翠鸟
离弦而去,空气中的簧片嗡嗡而鸣,
被夕晖晕染的河塘,
那枝斜插的枯荷再度摇晃了一下。
2018.5.31
蛇
当冬眠融化,“蛇”这个词被剥离出来,
依然是冰凉的。出洞后,
饥饿停留了几秒,开叉的舌头
在虚拟,在分析远距离的准星。
那么令人目眩,经年恍惚,
一如原罪的负担,阳光抖落花粉。
游动,好像早就开始,曼妙而纯粹,
一种原始姿态的保持者——
沙沙沙的声音过后,
初春肌体上的茸毛被柔滑地分开。
没有脚,跑的更快:
它,穿越自身在永不完成中。
有毒无毒,蛇都被赋予撒旦的智慧,
上万年过去了,邪恶的名声
与《圣经》一样不朽。
现实就是追逐、杀戮,
就是一息尚存的加倍繁衍:
弱者用混淆个体的绝对数量盖过恐慌,
胜利大逃亡:青蛙、田鼠与雀鸟,
共同恪守着不抵抗的基因防线。
春秋演义,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万物都呆在自己的角色里,门窗紧闭。
周末,回到蓬岛老家,
我在族谱中指认一个确切的黄昏。
几位留守的老人在巷子里晃悠,
像一个汉字拆散的笔划。
我去爬山:满目荒凉般的苍翠。
走在童年的小径上,
两旁的栗树高耸、旋转,
我多想追随一条五步蛇,
在时光隧道里穿行。
它的传说与我的属相有关。
稍事停顿,我回看村子——
经纬线的布局错乱,当初的容貌不再。
2018.6.5
蜗牛
蜗牛被自身的慢所赶超。
移动,又似乎不动,
“从此岸到彼岸,旨在求证什么?”
没完没了的煎熬——
就像卡夫卡的小说,主人公老是被细节绊倒。
无风的日子,
如果你觉察不到蚱蜢的心跳,
请与我一同去芳草地将昨日寻找。
背负甲壳,错觉里的锥形旋风
缠绕着一条龙:不虚拟,
也不升天。蜗牛只关注泥土,
关注当下的窗棂、瓢虫、茎叶的鲜嫩,
关注牵牛花下第一个开放的伴侣。
雨过天晴,若有可能,
它会将彩虹的黏液挂在机会主义者的墙根。
一小片盲区,蚁群在积极抗争,
政治风向标刺激着酸性荷尔蒙,
清静、无为的风气日渐衰微。
蜗牛,柔弱得近乎羞怯,
它探出了两个大触角:许由与巢父。
几千年下来,三观依然如故,
一旦与你的目光相遇,
就会缩进甲壳,寻求芝诺悖论的保护。
蜗牛被自身的慢所赶超,
如此特立独行,提灯照耀——
人生之路,“远在故乡之中。”
深耕宛如休眠,一以贯之的内敛,
执着于遥遥无期的预感,
甲壳里的瑜伽收紧了肉体。
浑然不觉,该诗也被我写到了最后一句:
一扇宇宙的窄门随之关闭。
2018.9.1
韩高琦,祖籍浙江宁波。民刊《原则》主编,龙头山“合见阁”茶室主人。素心。自习茶道,自研诗艺,修身、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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