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深圳大学初建的那些日子
作者/沈祥源
1983年暑假,一天,武汉大学中文系系主任张广明来家告诉我,说:深圳正筹办一所大学,师资不夠,请我校选派几名教师支援,系里打算让你去。你的意见呢?
我考虑了自己的条件,研究生毕业留校,原在中学教书多年,也曾在广州生活过一段时间,应该可以胜任。
八月下旬,武汉炎热如蒸煮。我吻别了刚上小学的女儿,到了深圳。
当时的深圳,正在如火如荼的建设中。如果说深圳速度,那时是最显眼的。到处是基建工地,一幢幢楼房拔地而起,有如雨后春笋。昨晚还看得见远处的山岭,今朝便被冒出的新楼层遮住了。到处是吊车、打桩机、推土机的轰鸣声。
我被安排在一栋尚未完工的高楼内,七层的一间房,有简单的生活设施,在附近的市政府食堂就餐。
九月初的一个夜里,突然遇见了台风。狂风呼啸,惊天动地,暴雨倾盆,电闪雷鸣,宇宙像发疯一样,什么规矩都不讲了。只见那些建筑民工盖的芦蓆篷子,被风扫荡一空,张张蓆子混着杂物碎片,漫天乱飞,黑云压城,大地好像被无边的黑幕笼罩着。我所在的楼房,本来就没几个人入住,人生地不熟,我感到孤寂,加上精神紧张,仿佛整个大楼都在摇晃。我想,万一倒塌了,连屍骨都找不到呀。就这样提心吊胆地熬过了一天。据说这次台风是近十多年来最厉害的一次。也许是特区给我的一个下马威吧!告诫我要准备吃苦受累,发愤工作。
不久,学校筹备组就安排我们几位借调的教师搬进校内住。校舍也是临时的,据说是原宝安县政府,大约千来平方米。前面是座三层的办公楼,楼后有个小场子,两边各有几排房,作为教室和学生宿舍。再后是一幢两层的旧式楼房,木质结构,作教工宿舍和招待所用。我住在二楼的一间小房里,很像旅舍的单间布置,甚是简陋,但便于工作。
这里的气候还好,夏秋不太热,春冬不太冷。师生宿舍里,既无电扇,也无火炉,更谈不上空调。有位广州来的老师,带了台小电扇,白天热时便开着。但我并不觉得热,要知道,我是从武汉来的,是久经火炉考炼过的。这里的冷,就更不在话下了,冬天一件薄棉衣就可对付。因为住的旧房,有几样东西是特别令人讨厌的:一是蚊子多,这里的蚊子个儿小,叫声小,偷偷叮人,一叮一个大疱,奇痒难耐,没蚊帐难得睡觉。二是蟑螂多,又肥又大,且会飞。三是蚂蚁多,有一种非常小的黄蚁,细如粟粒,一堆一堆的。那年,国庆中秋,二节同过。学校给我们送了月饼,我放在桌上,没料到蚂蚁光顾,蟑螂造访,令我不能食,只得忍痛丢弃。后来有同事告诉我收藏食物的办法。把面盆装上水,水中放碗,碗中放物,这是护城河的原理。另一办法,用一根细绳,两头固定高处,中间悬空,再于绳上系物。这是设障法,让老鼠之类不易接近食物。……现在看来,已成笑话了。说道这儿的天气,真有点怪。在秋季,一会儿下雨,一会儿天晴,转换得特别快。所以出门,最好带把伞,既遮阳,又挡雨。
我趁空闲时,到市区转了转。一条主要街道被火车铁轨隔开,一边是旧街,老式的店铺货摊;一边是新路,路边有较高大的楼房,湖北大厦就在这里,离学校仅百多米远。街道两旁,到处堆放着建筑物资,来往着运输车辆,穿梭着头戴盔帽的民工们。好一派火热朝天的开拓景象!目之所视,耳之所听,情之所动,我便写了一首仿古词风的诗,赞颂深圳特区的开创建设:
《赞深圳建设》
政策雨露,
特区琼花,
深圳茁壮新芽。
看开拓景象,
风驰电掣,
跨上千里马。
隐隐青山,
重重大厦,
排空舞云霞。
道纵街横,
车水马龙,
琳瑯万户千家。
夜阑霓虹当空,
灯火铺地,
海风薄雾任飘洒。
更喜那红男绿女,
精神焕发。
气锤声声,
马达滾滚 ,
铁臂摇动,
电机轰鸣,
万籁齐奏现代化。
旧日遗伤,
沉闷气息,
全都委尘沙。
特事特办,
新事新办,
建设大军战天涯。
教南海献油,
群岛送宝,
创业之歌,
唱彻欧美亚非拉。
南国门户开,
特区创建之初,困难重重,条件简陋。但人们信心十足,意气风发,深信其会臻于完美。如同一个可爱的孩子,鲜活娇嫩,虽未成熟,可前程无可限量。
学校尚未开学,我们除参加迎新的准备工作外,就是各自备课。我的任务是教大学语文。
九月下旬,我接到了参加开学典礼的通知。一件烫金的硬信封内装着一张精美的邀请函,这张艺术卡片我很珍惜,有收藏价值,至今还保留着。
27日,在租借的深圳剧院,举行了首届开学典礼,那规模非同一般,盛况空前,大有″不办则已,办就办好”的威武气势。会场上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参加大会的有国家教育委员会和广东省政府的官员,深圳市市长梁湘等。学校领导班子的成员:党委书记罗征启,原是清华大学的党委副书记;校长张维,清华的副校长,双院士;副校长方生,中国人民大学副校长;副校长杨伊白,原中山大学副校长。来宾亦为一些文教界的知名人士和港澳贵客。有北大校长张龙翔,清华校长刘达,还有许滌新、钱俊端、童诗白、王英杰等。各路代表人物讲话完毕,领导们接见了全校教职工和学生(包括招来的港澳生)。首届开学典礼实际上也是一次誓师大会,其架式非同小可,预示着深圳大学将乘着特区改革开放的东风,决心大干一场。
如果说深圳速度一日千里的话,那么,深圳大学的创建和发展,正是这一速度的典型和缩影。
就在一所陈旧的大院里,几十名教职工和三、四百名学生,亮出了《深圳大学》这块史无前例的新鲜招牌。那时仅分英语、法律、建筑和工商管理四个系,均为特区所急需的专业。规模虽小,但大学的雏形已具备,并以青春年少的蓬勃姿态,迈入了中国高等学府的行列,从此将迅猛发展壮大,一发不可收拾!
新学校,新学期,新面貌。学校以教学为主,教学由教师主导,学生为学校主体。学校大力推行教学改革的创新的活动,呈现出一派生机蓬勃、独具特色的景象。
这里的教师,北大、清华和人大的居多。主持工作的罗征启同志,是个精明强干的南方人,四十多岁,中等个儿,一双深邃智慧的眼睛,使人一见就感到正气凛然,但也亲切。他不喜欢人称之为罗书记,他说″在学校叫老师最好"。学校事务那么繁忙,但他常深入教师和学生中,深入教学一线,毫无领导架子。这一学期,他就听了我三次课,并提出了中肯的意见。他办学的创新理念和踏实作风,为学校的发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础。方生副校长是抓教学的,身材魁梧,文质彬彬,和颜悦色,极具长者之风。我曾因急性肠胃炎住院,他早晚去看我。他还经常到师生宿舍谈心,交流办学意见。对教学管理工作,他十分熟练,使初办的大学秩序井然,教风学风良好,师生关系融洽,让我们这些借调的老师,都感到如家庭般的温暖。
教师中,有聘用的年轻博士、硕士,也有调来的老教师。如教英语的傅维慈,是著名翻译家;教绘画的侯烽民,是中央民族学院的讲师,著名演员祝希娟的先生;教政治理论课的谭臻,是武大哲学系的系主任;教大学语文的封祖盛,是中山大学中文系的教研组长。我是学古代汉语的,来教大学语文。深大那时还没有建中文系,但无论哪个专业,中文修养都要扎实,所以学校对此课甚为重视,学生必修。共聘请了四位教师,都有二十年左右的教学经验。我和朱艳霞是武大的,封祖盛和陈乃刚是中大的。四人各教一个班。年轻老师都非常重视中文学习,我每次课都有两三位来听课。记得有位从广西大学毕业来的英语教师,20多岁,长得非常美丽,我称她为小陈。她很好学,对我国古典诗词很感兴趣。从始至终都在听我的课,我们互相学习,教学相长。
学校特别强调,师生都要了解社会,融于社会,不能一提到以学为主,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师生的课余生活是丰富多采的。后勤工作多交给社会去办,相当于现在的物业管理公司,这就摆脱了许多繁杂而沉重的后勤事务,如食堂、宿舍、保安、交通、医疗、子弟学校等。老师们多住校外,上下班有校车接送。节假日组织多种活动。如请市委秘书长讲形势报告,请体育教育家(马约翰的学生)王英杰讲如何锻炼身体,参观蛇口开发区和渔民村,观看歌唱家王玉珍的演唱会,到香密湖、深圳水库和大、小梅沙游览,去沙头角购免税物品,观看大鹏湾将建的新校址,……几乎每周日都有休闲和娱乐活动,自愿参加,使广大师生感到生活的丰富充实。
那时港澳尚未回归,特区建设也不十分完善,物资相对缺乏,价格也比较贵。一顿饭最少要花一元多,内地只要几角。借调的老师拿双份工资,原校照发,深大另付。学校有时组织大家去沙头角采购物品。据说,沙头角是个免税区,深圳边境上的一条小街,长不过一里,宽不过一丈,一边是深圳,一边是香港。香港当时还属英国管辖。这里确实是个花花世界,街面繁华,物品丰盛,市列珠玑,琳瑯满目,因商品繁多,且价格便宜,常是顾客熙熙攘攘,挤得水泄不通。按规定,我们不能越过中线到对面去购物,偶尔也看见两三个英国警察,人高马大,拿着警棍在巡逻,但他们也分不清哪个是哪边的,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我每次去后,回来就背了一大包东西。张家要带的羽绒服,李家要买的遮阳伞,王家孩子玩的芭比娃娃……不过,进出口处还有关卡,要检查,如香烟、手表、照相机,电视机、家用电器等高档物品,还是有数量限制的。沙头角也不能随便去,还得办″边境通行证"。可见,当时国内的经济状况和物质生活,与现在内地的繁荣市场相比,是不可同年而语的。
那时,各行各业都在突飞猛进,大上快上。记得,当我们去看将要修建的新校舍地址时,心情顿起了疑虑。那里还是一片荒废的荔枝林,背山面海,凸凹不平,杂草丛生,掩没着零零落落的乱葬岗,罕有人跡,连间茅蓬都未见。在这里建大学,哪年哪月才能实现?没想到几年后,一所规模宏伟的综合性大学,就屹立在这块荒地上,还挤进了全国最美丽的十大名校之列。兴学史上的奇跡,就在20世纪的末叶,在神州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出现了!
首届学生虽不多,但一切活动正常。招生时,巳经讲明学生毕业不包分配。因而学生就更加主动地学习本领,提高素质。以我教的建筑系为例,似乎没有班主任和辅导员之类,学生自治力特别强。由共青团支部和班委会负责,安排勤工俭学、参加食堂管理、组织运动会、编辑刊物墙报、开展评教评学……搞得人气兴旺,生动活泼。
1984年元旦节来到了。学校举行了盛大的新年会餐。佳肴满桌,山珍海味,酒香扑鼻,摆布美观。一些有名的粤菜,什么白切鸡、发菜襄肉丸、脆皮烧鹅、螃蠏蒸鸡蛋等,我还从未吃过,味蕾大开,心旷神怡。师生欢聚一堂,欢歌笑语,热闹非凡。据说张维校长也来了,他主要工作还在北京,我们很少见到他。罗书记举杯祝词,汇报了几个月来办学的成就,也提出了″特事特办,新事新办,坚持原则,方法全新"的设想。现在看来都具有创新精神,并在后来的时日里逐步实施。如学生毕业改分配制为聘用制,改助学金为奖学金和贷学金,允许学生转班转系转学休学,实行学分制,专业可分主修和辅修,学生可参与管理工作和勤工俭学。这样一来,深大的学生,从一开始就重视素质教育,全面发展,实践能力特别强,书呆子是不要的!
对于教师,学校要求甚严,自然是德才并举。罗书记在一次会上说,特区是窗口,比起内地,与港澳台和国外的接触要多些,教师至少应掌握一门外语。以后开教工会议,要求用英语发言。这对我是个压力,促使我去复习英语。身为高校教师,以教学为主,但也必须搞科研,提高专业水平,教和研互为补益。因此,《深圳大学学报》也应运而生。实行匿名审稿制,避免了人情稿、名望稿。审稿者提出意见后,允许作者申辩。记得我写了篇《论花间词的艺术特征》投稿,审稿意见是对内容评论欠深入,建议修改后再处理。我便提出了申辩意见,说明本文主旨在评艺术手法,当然也与内容有关,但评内容不是重点。编辑部谢老师转达了我的意见。
经研究,复审通过。该文后来刊登在学报创刊号上。这种公平民主的审稿办法,保证了刊物的质量。
上课为师,下课为友。良好的师生关係,让每个在这儿学习过的人永远难忘。课堂讲授是当时教学的主要形式,计算机等电化设备尚未普及。深大特别重视课堂的启发式教学,师生互动,强调学以致用。记得我讲了格律诗后,布置学生写首符合格律的诗。许多同学都完成了作业,只有个别同学未做。我便向课代表潘为祥了解情况。次日,他交来一位同学的本子,上面写了首打油诗:
律诗难写愁煞人
先生逼迫苦用心。
搜肠刮肚计用尽 ,
高抬贵手打个分。
我看后,感到有点趣,就回了首顺口溜:
律诗写作何愁人,
只要后生学认真。
本领要靠多积累,
从来学习不为分。
后来,我见到了他,彼此开怀大笑。这种宽松自由的教学氛围,很受同学们欢迎。
日复一日,转眼就到了期末。教务处梁老师代表学校,请我下学期继续执教。但武大来信说,中文系巳安排了我的新任务,调到闻一多研究室。加之深大又聘来了一些新人员。语文组来了北大博士毕业的张卫东,人大的硕士生褚玉龙等。我虽有些舍不得离开这里,但也得服从武大安排。
学期将结束,我办完了考试阅卷等工作,准备返回武大了。
南国的冬天,艳阳高照,温暖如春。校门前停着送行的汔车,和我同回武大的还有谭臻老师。临行时,罗书记,方校长等领导和一些学生前来相送。虽然在深大时间不长,但朝夕相处,情谊深深。当我坐上车挥手告别时,不禁热泪夺眶而出。此时一别,不知何日见也!
《告别深圳大学》
半年执教大鹏湾,
惜别诸生泪泫然。
课上声声叮嘱苦,
室中阵阵叙谈欢。
西风共饮玉杯满,
月夜独吟烛影残。
莫道重逢应有日,
登临黄鹤望疆南。
时光流逝 ,40年很快就过去了。每当我想起当年深大初建的情景时,那些同事和学生的亲切面容,便依然浮现在眼前。那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值得我深深地怀念!
2023年8月于武昌
沈祥源,1938生,湖北黄冈人,武汉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华诗词原湖北分会理事、珞珈诗社常务副社长、《珞珈诗苑》副主编。论著有《花间集新注》《千家诗助读》《宋元文学史》《实用汉语音韵学》《文艺音韵学》《古代汉语》《语音美学刍议》《写诗词的音韵问题》等。其诗词作品散见于报刊和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