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消逝中
文瑞
我们总在不断地行走着——行走在天地间,行走在文字里,行走在消逝中。
我曾经在南京城夫子庙秦淮河畔行走,两岸光艳迷离,灯红酒绿,操着天南海北口音的游人把秦淮河搅出一种不可名状的热闹……惟独我没看见七板子船在水中荡过,也没听见朱自清笔下轻摇的“汩汩的桨声”,曾经流淌出诗歌的秦淮河的风韵在商业的叫卖声中悄然消逝。时间把事物改变了,把秦淮河改变了。在那种情境中行走,生命深处有种强烈的抵触情绪,通过阅读而想象出来的秦淮河消逝了,心中不由得满是追忆与感怀。

那年乘专列去了一回新疆,在高昌古城,行走在这座一千多年前西域的繁华都市里,我努力寻找着让我激动的些许情景或文物。然而,我失望了。呈现在眼前的只是一截截七零八落的残垣断壁和风化得奇形怪状的洞蚀,烈日的暴晒下,一切内容物都被蒸发殆尽,连活下来的草都没有一棵。风景消逝后,只剩下了一个空壳概念被恶炒着,游人们是坐着驴车进来,又坐着驴车出去,甚至连相机都没有几人举起来。历史不知是深深地沉淀进了厚土,还是被岁月的劲风吹得消逝了。
还是那年,从新疆南归,去了一回河南嵩山少林寺。少室山雄浑巍峨,少林寺威名远扬。青年时代看电影《少林寺》入迷,因此这回是多少怀了点崇敬心情走近少林寺的。这个佛家圣地当真是佛渊深远,每一棵古柏,每一枚巨碑,每一幢经堂,甚至每一座舍利塔都充满了故事与传奇。可是,透过佛堂里缭绕的香烟,人们很容易看见一张张彰显着功利的脸,看过吆喝声响亮的表演,人们很轻易就嗅着了弥散的钱味。背离宗旨,放弃本来,追名逐利,本质消逝的地方,行走了一次,又谁会去行走第二回?
我所居住的城市赣州,是一座有着二千二百年历史的文化名城。这座古城究竟又有多少文物留存于世,可供世人清赏,让城市人心存厚重,脸上荡漾自豪感?
历史是厚重的,而我们现代人浅薄了。我们沾沾自喜地向异地人夸耀,我们有深埋于地下的地下排水系统——福寿沟,有重塑新身的慈云塔,有贴了新砖的宋代城墙,有还剩了半片街的南市街,有日渐风化的通天岩摩崖石刻,有新修的八境台、郁孤台、浮桥……这些历史文物,幸运地活到了今天,或是幸运地被重塑了肢体与形象,与着西北部的一部分老街老巷一并支撑着城市历史的天空。当然,这多少有些让人欣慰,城市历史没有消逝殆尽,它挣扎着,喘息着,让行走着的人聊感慰藉——这个城市曾经古老、辉煌过。
然而,当凭据着一颗文化探寻之心去观察这座古城,行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时,依然感觉得到消逝如凌厉的影子在疾速远去,消逝甚至远远超过我们行走的速度。这种消逝有时表现在物的消亡上,如古井的消亡,池塘的消亡,街巷的消亡,旗楼的消亡……更多是表现在人文内容的消亡,如老地名的淡化,赣州话的淡化,旧歌谣的失传,南北词的失传……
而人文内容的消亡是毁灭性的,它的消亡的结果是让人不觉得物的存在意义,是让人行走在文物中如同行尸走肉麻木不仁,对历史与文化一无所知。
我深以为然,与秦淮河、高昌古城、少林寺比较,我们的悲哀更显深重,至少秦淮河、高昌古城、少林寺有了市场效应,而我们的城市,既没有做好旅游市场,又丢失了文化传承,甚至有些老屋子、老街道正是在我们喊叫着保护的同时被推土机铲去的。
我们甚至不好意思领着外地朋友去看那只剩半边街的所谓的南市街历史文化保护区,我们只能驾驭别人的想象力,让他们的目光往地下寻去——那里有全国最奇特的地下水系统福寿沟。是呵,那里深埋着一缕城市的魂。真不敢想象,倘若它也是地面工程,不知哪个朝代更迭的炮火,或是哪个时代城市的改造,早已让它消逝了!如此,我们行走在城市的风景中时,便是连地下也没东西可夸耀了。
赣州的城墙内部埋藏着自北宋知州孔宗翰以来垒建的各个朝代的青砖,历史远比西安和南京要古老些。第十九届世客会前夕,城墙包裹了一层新砖,但在许多显要位置有意识地摆放了一些历代的铭文砖,用以彰显城市的历史。之后,城墙内外改造成了休闲区域。
每天黄昏以后,无数的居民开始了在城墙上或城墙外滨江风景带上的行走。这是一种无组织却声势浩大的行走。从黄昏起直至夜半时分,三五成群或情侣相依或形影单吊的行走者,把白日里空寂的城墙点缀成流动的风景。
他们的行走意义大多是个体的私性的,他们或看暮霭中的马祖岩沉沉入睡,或听北去的贡江水浪涛拍岸,或被柳条拂动几缕心思,或被浮桥牵引几分忧愁……然而,这些天天行走着的人,踏着时间的节拍,把时光一秒秒地往生命的背后抛弃。他们休闲,自我,充满了小资情调,却大多没有人文意识。
他们几乎没有去想,或许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正身陷城市最厚重的历史中,历史如风一般从他们身边无声无息地淌过,文化如暗涌的贡水,静静消逝而没有丝毫被触动,满满一江水呀,怎么就没人爱怜没人感叹没人作歌没人起舞?——东河桥头,这个往昔的百胜门城楼如今成了东河桥头,往城市中心延伸过去的一长溜的引桥,必定在叹息行走着的人忘记了它下面深埋着一段旧城墙,现在是天天在承受行走如川的车马重辗;
对河的马祖岩,以及山巅的尘外亭、山下的古天竺寺,毗邻的万松山、玉虚观,岩背面更深处的狮子岩、燕子岩,岩东边的七里古窑及沿河的逶迤榕树,岩北边的虎岗、储潭,必定在叹息行走着的人忘记了它们曾经造就了虔州八境中马崖禅影、储潭晓镜、天竺晴岚三大名景;
河中间的浮桥,横亘东西,联贯城乡,联贯古今,它也必定在叹息行走着的人忘记了它的始作俑者是知州洪迈;
涌金门,历史上寸土寸金之商业重地,如今一座涌金楼让它简化为酒肆之地,涌金楼必定叹息行走着的人忘记了它宋代时“货物如雨,商贾如云,冬无寒土”之繁华景象;
龟角尾,客家南迁纪念鼎让人怀想客家先祖荜路蓝缕的悲壮,龟角潭让人记住了这里是赣江源头,然而,龟角尾必定叹息行走着的人忘记了文天祥从这里率八千赣南弟子远赴临安勤王抗金,从此演绎他慷慨激昂的人生《正气歌》……
这种文化消逝中的行走,让人觉察城市的堕落——是城市文化的消逝,才导致人行走在文化的消逝中。
当然,行走在消逝中,我们更应痛感时间的力量。是时间的消逝引发了文化的消逝,时间如一把锉刀,一点点地从岁月的风月里割下文明的华饰,一缕缕地从历史的长河里切断古今的维系。
其实,冷静下来理解,消逝又并不是太令人悲观的事。毕竟消逝让这个世界充满了希望与创造。
人的一生,总是不断地在行走着——不断地行走在消逝中,不断地行走在新生中。无数的生命或非生命之物的消逝之后,随之而来的不是簇新的生命与事物的诞生?
再者,于消逝中悲观失望,问题还在我们自身。我们不否认——秦淮河理想中的韵致消逝了,高昌古城想象中的繁华消逝了,少林寺印象中的神圣消逝了,赣州古城传统中的景致消逝了……但,只要心中有美景在,风景也就永恒地在;只要行走中不迷失灵性,心中便永存明智。
岁月如川,时光如梭,沧海桑田,世事变迁,灵魂失了宁静、淡泊,身心躁动地走马观花于这个世界的我们,又何必向岁月的消逝发问太多的为什么呢?
想想也是,行走着的人类,面对消逝无非是感受复杂些而已——为故园里的历史与文化的消逝而伤感,为生命中的亲情与亲人的消逝而痛苦。倘若我们抱以积极、乐观的态度去面对之,却大可以为时光流逝中世俗陋习的消逝而拍手,为人类丑恶的消逝而高兴,为人类的文明、社会的进步及其带给我们的快乐与享受而赞美。
日落日出,月缺月圆。春去春来,花谢花开。如同行走是必然的,消逝也是自然的。消逝的是昨天的落日残月,迎来的是一天天簇新的朝霞晨光。我们尽管大步的行走于天地间,潇洒的行走于时光里,尽管我们心中会涌发对那些有着文化价值的物质与非物质渐渐消逝的阵阵隐痛,但至少行走着的我们应该从消逝的惋惜情境中从容起来,因为有希冀在不断生发,生命于消逝中在创造一个个新奇迹!(200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