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宏大,生于1946年3月,湖南汨罗人,2012年开始发表作品,中短篇小说见《湖南文学》《青春文学》《岳阳文学》和多家知名网络文学平台。著有长篇小说《选择》《白水江之恋》《我想回家》《沸腾的山村》等。
一场大雨后,虎形山的梯田没了,副业队养猪的窑洞全垮了。但久旱的土地却吸足了水份,显得非常潮湿和松软了。春天里的花草树木,吸足了水份显得格外的生机篷勃。野草在一天一天的长高,新发芽的树叶也一天一天的增多。
一年一度的杀青(杀青,当时化肥紧缺,砍割青草,做肥料。)放田的工作又来了。
方志不到一个上午的功夫就割了满满的一担青草。他担着青草路过望家坡时,已是满头大汗。于是,他从肩上放下扁担想休息一会,也想和这里的老爷子们打个招呼。扁担刚落地,一只野兔突然从副业队的茅舍内窜了出来,方志吃惊不小,忙举起扁担去打,兔子却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了。
茅舍内面跑出了野兔子,难道房子里没有住人?方志放下扁担,走近茅舍,侧着头往屋里望了望,屋子里除了满地的乱稻草和门板用砖头搁起的、作床用的还在,其他什么也没有了。房子里没有了那些老爷子们,没有了老爷子们的铺盖。茅舍外面也没有见着一个人,人都到哪里去了呢?方志怎能知道,就在大雨后的第二天,前进生产大队革委会召开了全大队的生产小队长会议。在会上,何书记狠狠地批评了陈得宝一顿。说他在紧急关头,没有很好地保护集体财产,工作不扎实,严重影响了农业学大赛。有险情没能及时向革委会反映,梯田垮了,窑洞塌了,猪死了,陈得宝都有推卸不了的责任。
何书记的批评,陈得宝满脸的麻子显得格外通红。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能说什么呢?什么也不能说。松软的黄土窑洞没有做支撑,没有用红砖或石头或水泥混凝土做拱,支衬土窑洞,怎能经得起雨水的浸袭;梯田的田塍没有草被覆盖,没有砖头或石头做基础,怎能经得住洪水的冲刷。
这些,陈得宝能说吗?
在这次生产小队长的会议上,陈得宝被撤消了副业队队长的职务,幸好他是一个赤贫赤农,没有被查办。而他的那些老爷子队员们,也和陈得宝一样遭受了厄运,全部被遣散回各自的生产小队去了。
方志象小偷一样,小心地望望这里,又望望那里,除了一片狼藉,什么也没有了。他心里咯噔一下,刚才担青草发热的身子一下子凉透了,身上顿时起了无数的鸡皮疙瘩,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望家坡、副业队是他人生旅途中的一个驿站,虽然住的时间不久,但刻骨铭心。他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熟悉和蔼可亲的陈得宝,和那几个老实巴交的长期吸着自制喇叭筒卷烟的老爷子们。虎形山的梯田和望家坡的土窑洞的命运怎么能和这些人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呢?方志是无法理解的。
一切都不予存在了。
方志轻轻地摇了摇头,扶起扁担正欲走时,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呼声:“小方,你在杀青草,杀了这么一担啦!”
“啊,陈队……”方志话到口边又收住了,忙改口说,“陈大哥,你来了。”
方志本来还想说这里是怎么搞的,怎么都回去了。但他没有说,这样说有作用吗?方志心里清楚,梯田窑洞和副业队是联系在一起的,梯田窑洞没有了,副业队也就没有了……陈得宝又能怎样回答呢?
陈得宝似乎觉得什么也没发生过,他还是像以前一样乐呵呵地说:“家里还没来得及种菜,我来这里摘点菜回去吃,小方,你要吗?”
“我不要,我家里有,谢谢。”方志望着陈得宝苦笑着说,“喂,陈大哥,以后要什么菜,只管到我家来摘,我家菜园子里有的是。”
“那妤啊,我一定来。” 陈得宝还是乐呵呵地说,“小方,你杀青到江那边去杀啰,我好像看到那边有蛮多草的样子。”
陈得宝的家就住在白水江的江畔,他家的对岸是个回水湾,顺水而下的污泥沉积在那里,正是野草生长的好地方。
“好吧,我下午一定到你们那里去杀草。”方志小时候经常在那里玩水捉小鱼,他熟悉那个地方。
“小方,你一定要带上那两个知青妹子一块来噢。”陈得宝一边做着鬼脸一边笑着说。副业队的离散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就当没有一回事一样。对于他来说,当一个五人队长,没有多大的意思,回到自己的生产队,照样出工拿工分。每天十分工不会少他的。
方志红着脸应道:“要得。”
吃过午饭后,方志就像小组长似的,领着曾静茜、余芸和蒋力为他们一行去陈得宝说的那个地方杀青草。
素梅见他们四人朝江边走去,她也从后面追了过来,说;“你们不邀我一路走,好,看我如何收拾你们。”
他们一行说说笑笑来到了白水江边上。白水江,其实算不上江,它是无数条汇入湘江的小溪流中的一条。说它小也不小,它是从双峰玉峰等大山中流出,流经四十多华里的牛口塅,汇入湘江的。上游河床不宽,到了中下游的牛口塅,河床大概也只有四、五丈。不下雨的时候,江中的水除了几个深潭以外,其它的地方就只有一两尺深了。但遇到大雨天气,江水就会突然暴涨,有时还会冲出两边的堤岸淹没庄稼。
这几天没有下雨,平静的江水还淹不到膝盖。素梅高卷着裤筒,挑着装青草的箩筐,一蹦一跳就涉过了水面。方志将三个知青的箩筐他一个人挑着送到了对岸。蒋力为竖立着扁担插在江水中,试探着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过去。五人已过去了三个,曾静茜和余芸还站在江的一边没有下水。素梅见两个女知青不敢下水,她在对岸一个劲的拍着手、喊着、笑着。曾静茜望着对岸的素梅笑了笑,将扁担插在水中,提起的一只脚怎么也不敢往水中踏去。
方志笑着摇了摇头,他三步两步就又跨过了江水,站在岸边的江水中伸出一只手,说:“你们俩个互相牵着,来,我牵你们过去。”
余芸牵住曾静茜的一只手,另一只手将曾静茜往水中推了一下,曾静茜身子一歪,本能地伸出了一只手,让方志抓着。
方志和曾静茜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方志是第一次握着女人的手,他的心跳得利害,脸也一阵红一阵白的。曾静茜的手虽经过快半年的磨合,但还是那么细小柔软而极富弹性。握在方志的手心中,似一个热乎乎的馒头,有一股暖暖的热气流向方志的心房。
曾静茜也是第一次接触男人的皮肤,她的脸红着、心跳着。
两颗跳动着的心通过两只手在传递着心的声音。
清净透明的江水,六只脚浸泡在里面,清晰可见。水中的小鱼围绕着六只脚游来游去,它们用自己的小嘴在六只脚上亲昵,小小的尾巴在六只脚上扫来扫去,它们是在欢迎这六只脚的到来,还是在庆幸这六只脚同泡在一起?
没有风,没有浪,江底的鹅卵石看得一清二楚。有圆的、方的、长的、短的;有白色的、红色的、黑色的。曾静茜和余芸第一次光着脚板踏在这五颜六色和各种形状的卵石上,觉得极新鲜又好玩,脚板是酸是痒还真说不出所以。踏在卵石上的脚不想提起来,提上来的脚又不敢再往上面踏。曾静茜的脚几次都踏着了方志的脚,她只伸了伸舌头没敢吱声,唯恐余芸知道。方志也没作任何反应,他只望着曾静茜笑了笑。两三丈宽的水面,不要几步就可以跨过去的。而他们的六只脚却前进一步,后退一步在戏耍着江水,戏耍着鹅卵石,戏耍着水中的小鱼儿。
“喂,你们是来玩水的,还是来割草的啊!”素梅和蒋力为已割了很久一会了,素梅伸直腰一手拿着镰刀,一手拿着一大把青草大声地说。
方志握着曾静茜的手,握紧了,怕握痛她的手,握松了又怕溜掉。曾静茜却紧紧地抓住方志的手,是怕方志的手溜掉,还是怕掉在江水中?
方志听到素梅的喊话声不好意思地说:“快了,我们马上就来了。”说完他侧过头来小声地对两个知青说,“我们还是快点走吧,他们已割了好一会了。”
是的,他们是来割青草的,不是来玩水的,更不能让一个下午的时间就随着缓缓流动的江水而流掉。
余芸突然松开了曾静茜的手,一步三跳地奔上了岸,奔上了岸边的沙滩。江中只剩下了方志和曾静茜俩人,方志望着曾静茜笑了笑,紧牵着她的手也奔上了岸。
岸边是一大片沙洲。
余芸上岸后,一屁股坐在沙子上,忙着穿她自己的鞋和袜。曾静茜光着脚板在沙滩上猛跑。
春天的阳光晒得沙子温暖暖的,软松松的,一脚踏下去便有一个深深的足印。曾静茜手舞足蹈,她的精神好极了,是刚才江中的那一刻给了她满足,还是暖暖的、柔软的沙滩给了她的快感?
沙滩的那边就是一大片茂盛的野草,如果全部杀完,他们五人是挑不动的。
方志站在草边,望着这一大片青青的野草,脸上露着满意的笑容,说:“我看这样,我们今天就来一次原始公社的劳动分配好不好!”
曾静茜拍着手大声地说:“那好哇!”
蒋力为没有支声,素梅直着腰睁大一双眼眼望着方志不知所然。
余芸走到素梅的跟前小声地说:“方志的意思是我们今天合伙杀草。”
“那要不得,那要不得,我已杀了好多了,你们还没有杀一点。”素梅笑着大声地叫道。其实她心里非常清楚,方志这样做完全是为了照顾三个知青。知青的体力差、经验少,一个下午也割不了多少青草。自己何尝也不做个顺水人情呢,所以她脸上笑着,口里叫着,心里认着。
这时,陈得宝挑着一担大箩筐,涉过江来了,老远他就大声地开着玩笑喊道:“小方,你这个鬼,我好心告诉你一个好地方有青草杀,你却带来了这一大帮子的人,将我的青草全杀完了,看我往后到哪里去杀草。”
“哎呀呀,我的个陈大哥,我也要来凑个热闹。”
人们不约而同望着说话的人,来人原来是方志从小学到初中的同学——秦媛。她挑担箩筐,不知不觉地涉过江来了。就在大家望秦媛时,蒋力为“哎哟”一声大叫,将大伙的视线一齐投向了蒋力为。大家忙跑了过去,一看,只见蒋力为双手按住一只脚背,鲜血从手指中渗了出来。他是在抬头望陈得宝和秦媛时,不小心镰刀割在了脚背上。
陈得宝将肩上的箩筐扁担往地上一丢,忙跑过去,说:“让我看看,厉不厉害。”
这时的血越流越多,地上已流了一小滩了。蒋力为望着满地满手的血,已是小伙子的他险些要哭了。陈得宝蹲下身来,扒开蒋力为按住伤口的双手,一看,伤口确实不轻,只怕有寸多远的口子,血还在不断地往外流。四个姑娘同时都将自己的小手帕掏了出来。
陈得宝接过她们递过来的手帕,紧紧地将蒋力为的伤口包扎好,说:“快,小方,将他扶上我的肩,别弄上烂泥巴,我来背他到大队的医务室去。”